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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真的很想把音乐节留下

王佳薇 南方人物周刊 2023-10-21

▲音乐节期间,工作人员在防爆铁马上休息 图/受访者提供

对于迷笛音乐节,南阳人很重视且很努力,过程也一度很美好,但偷盗确实发生了。公共舆论从来就不善于就事论事,标签钉下,就难以甩掉。为音乐节付出了许多、试图在文旅领域有所作为的南阳,苦涩地迎来了一场尴尬的开局。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王佳薇  发自河南南阳

                   实习记者 吴培培 蒙小炜

编辑 / 李屾淼 lishenmiao1989@126.com



风波


定位到“绿野独白”,出租车穿过黄山村,稳稳地停在一片泥泞的空地入口。司机师傅问,“你来这干嘛,是看那个迷笛音乐节吗?”


我说是,师傅扭过头来,“听说之前警察去几户人家里抄家(找东西)了,阵仗还挺大的。”说罢车开走了,掀起一地尘土。


顺着入口向里走,因为之前十多天接连不断的雨,部分地面依旧泥泞,饮料瓶、塑料袋、彩色旗子深陷在泥里。日光下,十数个身穿红色马甲的中年人弯腰清理地上的垃圾。吊车在一旁轰隆作响,工人们在拆场地中余下的两个舞台,铝合金材质的架子碰撞发出的刺耳声音绵延至远处的白河。只用四天,这里再次恢复平坦。


十几天前,中原迷笛音乐节在此落幕,从2023年9月29日到10月2日,为期四天,邀请来崔健、痛仰乐队等80支乐队及音乐人,参与乐迷逾15万人次。官方统计,此次音乐节规模之大创下历史纪录。


可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演出却在结束之际由于乐迷反映的成规模的偷盗事件几次登上热搜,引起热议。


10月5日,中原迷笛音乐节组委会发布公告称,“因网民陈某(已被抓获)违规发布“活动已结束要清理现场”的不实信息,引发附近村民趁乱下手,出现多起露营区财物被盗的案件。截至目前,南阳警方共接到报案73起,落实被盗案件65起,现已抓获拘留了一些盗窃者,追回部分财物。” 


于阿姨站在自家房子后面,她的后院与音乐节的场地间隔不过两米。听完我的来意,她警惕地看着我,“你是来黑我们的吗?”得到否定答案后半信半疑,“这是舞台,这是俺家,你看就这么近。”她边说边用手比划。


音乐节开始前两天,镇政府的人到黄山村动员,号召大家走亲串友,“特别是家里有小孩和老人的,尽量别在这住。”于阿姨的孙子就被送去了外婆家,直到音乐节结束才回来。


▲黄山村,白天村中行走的多是妇人与老人 图/本刊记者 王佳薇


音乐节期间,场地上的音响从下午1点轰鸣到深夜10点半,于阿姨不知道什么是摇滚乐,只觉得“心脏都蹦出来了”。她家的热水器“呼啦呼啦响”,屋里的挂画也都在抖,每晚门外站了十多名保安,等他们11点多走后,她“洗洗收拾才睡”。


我问她睡得怎么样。她摆摆手说,“这都无所谓。作为南阳人,这是我们的骄傲。”她说完这句话,站在我们身旁的妇女点了点头,然后讲起村里一户人家接待乐迷时的慷慨。


一个骑电动车的大姐加入我们的聊天,说自己在音乐节期间负责保洁,夜晚下班后被一个手机掉进泥里的乐迷求助,她淋着雨帮对方找了大半个小时,“袖子都湿完了。” 


在“绿野独白”的几天,每个和我接触过的当地人都能讲上几句自己为音乐节所做的“努力”,但“努力”很快就被另一种声音覆盖。


10月3日,音乐节结束,随着越来越多的乐迷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财物被盗的经历,南阳和迷笛音乐节也陷入争议之中。于阿姨在手机上刷到不少质疑和谩骂声,很委屈,“在哪办(音乐节)都有正面有负面的。(我们)前前后后忙了一个月,没有啥好处,倒是带来点风波。” 




没有哪座城市像南阳这么拼


雨是从9月中旬开始下的。黄山村的人都觉得2023年南阳的秋天反常,“以前没下过这么长时间的雨。” 


被雇用的本地工人提前一个多月在“绿野独白”种草。天公不作美,“人们就在雨里干活,最多的一天,场地内有八十多个人。” 


路修得更早,从签约起就动工了。音乐节开幕前半个月,工人开始搭建舞台,运送器材的大车来来去去,因为下雨,修好的路又不行了,“压土机一直在轧,又加了木板。” 


“绿野独白”位于南阳市区北部,靠近独山高速收费站,占地三四百亩。“绿野独白”的名字是迷笛创办人张帆起的,拆开看分别代表着绿草地、独山与白河。过去,“这块地被政府征收,每年有些租金,一直处于荒着的状态。”于阿姨介绍。


8月,南阳卧龙区与迷笛音乐学校签订全产业战略合作协议。公开的报道指出,双方将以2023中原迷笛音乐节的举办为起点,开展全方位深度合作。张帆在一次采访中说,“迷笛和南阳的缘分,始自四年前。其间,双方多次往来洽谈合作,经过‘三顾’之后,这场以‘中原’为名的迷笛音乐节,在双方的诚意努力下,落户在独山脚下、白河之滨。” 


中原迷笛音乐节开幕前,南阳曾专门召开筹备工作会。在会议上,南阳市委书记朱是西指出,要努力把中原迷笛音乐节办成一张展现南阳形象的城市名片、一次推动文旅升级的文化盛宴,实现“办好音乐节、激活一座城、扬名一座城”的目标。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筹备工作会特别强调:“学习借鉴淄博烧烤出圈的经验做法,动员各行各业和广大市民充分发扬‘主人翁’意识,积极参与、主动服务、真心待客,充分宣传展示南阳人民热情、厚道、文明、好客的良好形象。”


为了欢迎各地乐迷,城市各处都张贴着迷笛音乐节相关的宣传标语,比如“办好音乐节,当好东道主”。直到音乐节落幕十天后,有些还未拆除。


▲中原迷笛音乐节过去十多天后,现场仍能看到还未来得及整理的器材 图/本刊记者 王佳薇


刘畅是中原迷笛音乐节媒体中心的志愿者,十年前就开始参加迷笛音乐节。在她的经验里,迷笛从2019年开始“往北走”,她借着这一机会去了滨州、崇礼等平时旅游也不会去的城市。走过许多地方,她从未见哪一座城市像南阳这么拼过。


比一般乐迷提前,9月28日,刘畅抵达南阳,后来听朋友说“市长和市委书记29号亲自到火车站迎接乐迷,还发了大礼包”。


音乐节第一天是中秋,演出结束后,作为志愿者的她还收到了当地送的月饼。在交通管制的地方,当地政府提供了免费的接驳车供乐迷乘坐,一直开到凌晨。每晚工作结束,她会先坐一段接驳车,再打车回酒店。


“他们其实挺欢迎(乐迷)的。我们每天穿着很泥的雨靴打车,司机也不会嫌弃。迷笛工作人员住的酒店门口还有提供给乐迷专门冲洗雨靴的水枪。”在南阳的几天,当地人给刘畅留下质朴的印象。防暴铁马隔开了音乐节现场与附近居民区,有些村民就在自家二楼津津有味地看演出。在铁马上,她看见一些印有“迷笛”字样的布被抠了一个洞,“他们很好奇。”


笑匠乐队的主唱芳芳虽然没坐过接驳车,但演出结束时还是被那阵仗震住了,“好像把整个南阳的公交车都派来了。”中秋那天演出结束,她回到酒店发现自己的内衣裤袜都被工作人员洗了,并附了一张字条:“如有冒犯请多多包涵。”


祖籍南阳的芳芳第一次在家乡演出。“整个城市都非常拼,很想给所有来这儿的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我特别理解他们的心态。”


▲2023年9月29日,场地由于下雨泥泞不堪,工作人员在地上铺了木板 图/受访者提供


“泥笛”


中原迷笛音乐节第一次登上热搜缘于一张广为流传的照片:众乐迷在雨中托举起轮椅少年董宇观看演出。人们说,这才是摇滚。


因为下雨,四天的音乐节被戏称为“泥笛”,但这不是迷笛音乐节第一次遇到雨天。


2009年,在镇江举行的迷笛音乐节也是由于下雨场地特别烂,“但没有这回烂,这回确实有点艰苦了。”音乐从业者陈小北回忆。“上次在镇江,大家玩得很开心。十几年过去又有了一次玩泥经历,而且是更恶劣的环境,大家玩得很痛快。”


▲2023年9月30日,中原迷笛音乐节期间唯一的晴天 图/受访者提供


作为国内首个原创音乐节,迷笛已经走过23年,而迷笛音乐学校的成立时间更早,“1993年迷笛音乐学校的成立,为全国各地热爱摇滚乐的年轻人,提供了专业知识,和汇聚成河的机会;2000年4月30日的下午,木马乐队走向了迷笛音乐节历史上的第一个低音波浪;自2007年起,迷笛开始分享音乐节筹办经验,并参与了多个新品牌音乐节的举办;2009年,迷笛音乐节首次离开北京,开向南方。”陈小北曾写过一篇文章,记录迷笛过去激荡的三十年。


偷盗事件发生前,刘畅觉得许多人跟陈小北想的一样,“就算踩泥巴,也很好玩儿。” 10月3日一早,她听组员momo说少了三顶帐篷,“还挺紧张的,但当时不觉得是偷,想着可能是有人拿错了。” 


和帐篷一起不见的,还有momo的行李箱。她后来在场地内一条小路的边缘处找回来了,“它被打开了,里面少了几顶帽子、迷笛的海报,还有插排,因为贵重物品一直是我随身携带的,所以没损失特别多财物。” 


当天做收尾工作时,momo喊了一位骑三轮车的阿姨帮忙,“她一直在搬运一些行李箱,可能是想占为己有,但那些箱子是我们组的东西,我就跟她说这是我的东西,不要乱搬。” 


与官方通报中的情况如出一辙,李威的充电宝是在露营区丢的。10月1日下了一整天雨,气温下降,李威与朋友在车上凑合了一晚。等到第二天回到营地,他发现不仅自己的东西不见了,就连帐篷也没了。


▲露营区,出于隐私考虑,只在出入口装了监控 图/本刊记者 王佳薇


10月12日,我们联系到迷笛音乐节的负责人羌臣,他在电话里说自己是从10月2日晚开始听说有人东西被盗的,“主要以露营区为主。”他们与南阳警方于3日上午启动应急预案进行专项侦查调查,并于5日着手赔偿。


卧龙传媒5日晚发布消息称,“根据目前乐迷登记情况,已归还身份证79张、电脑3台、手机17部,其余物品正在核实联系。” “目前,乐迷丢失财物的赔偿率达到90%。”羌臣说。


李威在丢东西的当天就报了警。15分钟后,他接到警方的回执电话,问他丢了什么东西、价值多少钱,劝他不要着急。没过几天,他又接到迷笛工作人员的电话,问他丢失的充电宝的品牌、图片,介绍具体的赔偿机制,“然后让我们丢东西的人相互转告一下现在的赔偿措施。” 


从始至终,李威一共接过三通关于赔偿的电话,“他们的态度也非常真诚。”后来他收到一个迷笛的充气沙发作为补偿。在一个由三四百人组成的“音乐节丢失物品”微信群里,李威看到有人收到迷笛的手环、毛巾、月饼等伴手礼,大家对这种处理方式很满意。


▲羊群经过音乐节现场标志性的涂鸦大水罐。时至今日,仍有很多当地人前去拍照打卡 图/本刊记者 王佳薇


也有一些失落的声音,比如丢了所有行李的刘起帆。


“留下的只有一身衣服、手表、手机。”如果没有朋友的帮助,刘起帆很难想象自己要怎么回家。从10月3日起,他回忆过太多遍自己丢的东西,“一个黑色皮包、哈密发的纪念帽衫、中原迷笛的纪念T恤、海拉尔的志愿者T恤、朋友手写的明信片、身份证、银行卡、治鼻炎的药……”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那些无法用金钱衡量价值的物品,“回忆是买不来的。” 


刘起帆也报了警。收到迷笛官方统计丢失物品价值信息的来电时,他说自己丢了5000块钱的东西,“能赔偿3500块就可以了。”对方回复,“金额还需上报审批同意后发放。”后来3500块被压缩至3000块,又压到了2000块。


这些天,刘起帆打过南阳市长热线,也接了好几通当地和迷笛方的来电,一直未收到赔偿。


他的一个朋友在现场丢了相机、化妆包等物品,后来相机被找回,储存卡却不见了。因为这件事,朋友至今还留在南阳。


总结这次音乐节,羌臣认为,“一方面,经过四天高强度的工作,工作人员在收尾时安保工作有所松懈。另一方面,这件事也给予我们警示,应该加大对乐迷与音乐节附近的居民在法律意识方面的宣传。” 


10月3日,迷笛曾就偷盗事件发布公告,后来“因为评论区有大量黑河南、黑南阳的言论”又删除。“我们不希望这件事被上升到区域的对抗。这不是我们想做的事。”羌臣说。


刘起帆不想地域黑。平心而论,这座城市有它温情脉脉的一面,但东西被盗的那天,他又觉得,“再不会来河南。” 


▲正在被拆除的舞台 图/本刊记者 王佳薇



蒙了灰的音乐节


午饭过后,黄山村静悄悄的。一个妇人在房后的空地种蒜,她的菜地里还种了青椒和萝卜,“都是自家吃的”。


黄山村人喜欢自给自足。村口小卖铺的货架上摆了水、饮料、瓜子和烟酒,“村里人一般习惯来这买油盐酱醋”。店铺不大,主要靠卖烟酒赚钱,“一个月下来能赚三四千。关键是开(超市的人)家太多了,有五六家。”中年男店主一边结账一边向我抱怨。


与河南众多村落的命运相似,黄山村的青壮年大多外出打工去了,最近是南阳市区,远的四散各地,“去哪的都有”。等人到中年,活就不好找了。


韩叔今年67岁,和老伴同在市区一个小区做绿化管理,每天洒水、打药、除草,一个月2500块,“顾着生活就行”。他的花销不大,除了买烟——“半个月就得买一条。” 


前几年,他一直在建筑工地监工,再早些时候,他是被监工的一方。“干这个赚钱,但是太累了,也危险。”年纪大了后,女儿不让他干了。讲起这些时,他正在菜地里种菠菜。


韩叔的菜地与于阿姨家相隔不远。向右,是静谧的村子。向左,是尘土飞扬的“绿野独白”。除了村子的入口,场地另一个入口通向孔明大道。这些天来,那个入口一直有车进进出出,或是开进场地掉个头,或是三两人下来嘻嘻哈哈打卡,又或是“单纯来瞧稀罕的”。


中原迷笛音乐节结束十天后,仍有不少人在“绿野独白”逡巡,拍照留念。偶尔有村民经过,见是生人面孔,便默默走开。


当地人不欢迎媒体。一个在现场监工的男人向身旁来看热闹的人抱怨,“你不知道音乐节结束之后这里多少垃圾,俺如果现在不安排环卫工人在这里打扫卫生,你看吧,就有人过来拍说‘现场多么脏,当地已经没人管了’。每天都有人想过来挖我们的黑料,没有一个人看到我们付出的努力。” 


这是许多当地人的心声。


每个跟我讲过话的当地人都说自己不清楚偷窃的人具体是谁、什么情况,但都觉得,“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整锅粥。” 


一个村民试图向我解释偷盗事件发生的原因——“这是俺们这第一次办音乐节,大家对于它是干啥的都不是很清楚;要是安保工作再延长半天就好了,人太多了,根本顾不住。而且确实有乐迷说自己走了,东西不要了。”


陈小北觉得这并非依靠安保能解决的。“当然,目前安保做得不够好,但即使修了两米或者五米高的围墙,要配多少保安才能盯住所有人?网上的一部分苛责对他们来说太难了,也不现实。” 


“不管是什么音乐节,丢东西都是大概率发生的。”羌臣过去参与的一场音乐节曾遭遇过一个盗窃团伙,“当时丢的手机数量非常多,总价值可能与这次迷笛的损失差不多。” 


刘畅记得,2022年参加苏州迷笛音乐节的时候,最后散场也是有人去“捡垃圾”。她当时的一名组员因为出言劝阻,后来做了领队。


这次音乐节,刘畅认识的一对夫妻专程赶来补拍婚纱照。两人就是在几年前的迷笛上认识的。四五天的时间里,她玩得尽兴,可等回到北京,同事都在问她东西丢了没。“大家最后对音乐节的印象就是偷盗,没人会觉得你们玩得真好。有一层灰蒙蒙的感觉。”


10月19日,与志愿者多次沟通后,刘起帆收到了2000块的赔偿金,还有装着月饼、护眼贴、毛巾、迷笛手环的伴手礼。“作为亲历者,并不好说什么满意与不满意。”


中原迷笛音乐节的开幕式上,南阳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局长曾表示,“要让迷笛音乐节在南阳扎根十年。” 


据南阳广播电视台报道,9月29日至10月5日,南阳共接待游客709.87万人次,实现旅游收入28.99亿元,同比增长分别为19.44%、33.29%。


在现场,我问一个正在清理垃圾的大叔:还希望再办音乐节吗?他坚定地回答,“还希望办,有好处。” 


羌臣向我们确认,迷笛与南阳将会长期合作。“明年(2024年),我们仍然在南阳举办迷笛音乐。”张帆接受《南阳日报》采访时说。


(除刘畅、陈小北、羌臣、芳芳外,其余均为化名。)


▲刘畅离开南阳那天,在高铁站看到当地志愿者拉横幅送别 图/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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