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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作家糖匪:被AI替代的人如何生活?

欧阳诗蕾 南方人物周刊 2023-11-13

▲图/受访者提供

当技术革新的浪潮一个个打来,我们总是习惯性地关注潮头的方向,惊羡于弄潮儿的身姿。至于那些被时代抛下的人,他们的人生又将受到怎样的影响?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欧阳诗蕾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都市公寓的电子动物园

“你想,在一个全面监控的地方,怎么杀一个人?”断断续续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2023年的初秋,上海街头的一家咖啡馆里,科幻作家糖匪在电话采访中说起新小说集《后来的人类》的最初想法。

2021年4月,在因新冠疫情波动而难以自由出行的日子里,糖匪开始重新打量自己居住的房子。彼时她住在北京闹市区的一座老房子里,房子面积不大,书房被书填满。糖匪偏爱这种都市生活里的闹中取静。尽管不少朋友已经在家里配备了齐全的声控智能电器,但是她家中的智能电器并不多。糖匪独居,家里唯一安装的摄像头是为了照顾相伴18年的狗。

重新打量自己的住所,多少会产生一种异质感:一间房子,就像组成城市的一块积木,人居住其中,用手机牵引着屋里一连串的智能电器——它们是科技时代的电子生物,聆听主人的召唤。当智能电器被驯化得足够智慧的时候,它们是否会像宠物一样去维护主人和家庭呢?

科幻写作是糖匪观察世界的棱镜。雨果奖、星云奖得主,美国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翻译了糖匪的第一篇科幻小说《黄色故事》,当他见到糖匪的时候,觉得她就像她笔下的故事,不被习俗束缚,不为销量写快餐甜品文学。在科幻小说集《奥德赛博》《看见鲸鱼座的人》中,糖匪执迷于穿梭都市、幻境和宇宙。“不管是外星人还是时间旅行,不管是都市恐怖还是虛拟现实技术,糖匪的小说擅长用这些科幻小说常见的比喻来表达以及质疑我们作为人的洞察。”在刘宇昆看来,这正是科幻世界的特质,“现实比小说更科幻,而科幻思维反而变成了说实话的方法。”

“未来已经到来,只是尚未流行。”尽管凯文·凯利早已在《必然》中提醒人们面对技术的态度,但当AlphaGo、ChatGPT引发社会关注时,人们仍很难将人工智能视为当下的现实,而是或澎湃畅想科技开启的广阔未来,或对此继续保持警惕。糖匪是热衷于研究新技术的科技爱好者,但她在自己的科幻小说集《后来的人类》中,却将视线投向了被技术时代抛下的“后人类”,她在小说里写那些不知不觉中从社会消失的普通人,用科幻重新描摹那些被时代抛弃之人的生活,揭示了科技对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人际交往模式的深层次改变。



在糖匪的小说中,未来已经到来,人类进入全面的人工智能时代,但人们依然怀有对过去生活的记忆,一半自我踏入了云端的洁净未来,另一半自我陷在地面的肉身记忆。在人与机器耦合的赛博世界里,人们有上传到云端的虚拟分身、有增强大脑能力的脑机组装手术,公寓里有掌控一切的人工智能“家庭主脑”、满足家庭成员性欲的机器“欢喜”,人们还可以在球形振子场出租自己的身体……糖匪用细腻的笔触描摹着后来的人类:和记忆一起消失无形的鹤来、被“家庭主脑”监视的家庭主妇欣敏、“心态稳定”如塑料人的美妆博主陈可青……

“这些故事讲的是最普通的人类日常事情,却写出了技术时代张爱玲般的感觉,触及了人类最柔软和最坚硬的部分,从来没有见到科幻把它们表现得如此细致入微、缠绵悠长而令人心痛。”科幻作家韩松说,他觉得这样的科幻小说是属于未来的真正的文学。

在《快活天》中,糖匪想象了一种未来的新型公寓。在未来,人们不再为房贷和房租苦恼,曾经让整个社会紧绷的住房问题早已消散无影,居住权是人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年轻一代已经忘记那个住房紧张的时代。由于气候条件缩短大量建筑的耐久年限,生活资源高度集中,住房供应一度非常紧张。即便最后一代婴儿潮过去,城市人口锐减,可居住土地面积仍然无法满足现有人口。新型公寓的出现结束了那段混乱拥挤的日子。”(《快活天》)

在未来,集约化智能型的智能公寓被技术赋予了温度,又把温度传递给那些选择它的未来人。在新型公寓中,人工智能“家庭主脑”控制着公寓的一切,从各种家具和电器的使用,到遍布家中的听筒、空气成分分析仪、红外摄像针头的数据收集,甚至能细化到对家中各平面的压力、热度及微辐射的数据分析。技术为居住于此的人提供了幸福、高效、便捷的生活,也控制和监视着这些家庭的一切。

只是在这些家庭里,有资格控制机器的是谁呢?


人与机器,是敌是友?

读到糖匪的《快活天》时,小说家辽京感到有些恐怖,她给糖匪发微信说想起了《1984》。小说里公寓的“家庭主脑”无所不知,“它是以服务者的身份出现,无所不知,以无所不用其极的细微方式去照顾这一对夫妻,但实际上它是一个监视者,甚至成为了一个统治者。”辽京说。

“其实在过去的几年里,大家经常会有这样的感受。好像我花钱买了部手机,下了一些软件之后,我给我自己戴上一个锁链。”辽京在糖匪的新书沙龙上分享着自己的感受,“我们觉得自己是手机的主人,觉得手机是以我为主,但如果我出门忘带手机,可能我哪里都去不了。当你觉得技术对你是一种无所不至的关怀和照顾的时候,实际上你是陷入了某种枷锁。”

而在数字时代的技术渗透中,人们的被监视感似乎无处不在。写《快活天》时,糖匪好奇的是,如果人在每天居住的公寓失去了主动性,那这个把人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公寓,是否更像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提出的“全景监狱”,技术真的能为弱势赋权吗,还是会加强剥削、加速分化呢?

小说中,哪怕到了人可以把一切记忆和思维方式上传到云端的科技未来,住在未来公寓的家庭还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这来自糖匪的特意设置。妻子在家做家务,妻子通过调配“家庭主脑”,掌控着家中大小事务,看起来是家中的主人。然而“家庭主脑”的控制权限在丈夫手中,哪怕只是调节家中的电器参数,都需要等丈夫下班回家后,获得他的允许才能实现。

“虽然是发生在未来的故事,但实际上的阅读感受非常当代。它作为我们经常会谈论的家庭主妇的处境,在很多电影、电视剧也出现过。她在她的家庭生活里的地位甚至低于公寓的‘大脑’,她一直处在被控制、被监视的环境里,虽然她好像是主人,不断有需求,但实际上她连修改参数的权限都没有,她不会得到这个权限。”辽京说,“她在想,那我要AI干什么?为了让我能够更主动、更好地完成家务。这个问题的提出实际上涉及一个核心问题,就是到底是谁在利用谁,是谁在奴役谁。”

在一次次的科技飞跃中,被看见的是科技进步,不被看见的是被掩藏的劳动。小说里,糖匪特意描画了这位女性和家庭AI的关系:在家中,最了解她、给她最多陪伴时间的,是她亲手驯养出来的“家庭主脑”AI。而她的工作也是用人类的经验和情感去“喂养”AI,打成文字输入到AI后台,让AI可以更好地为人类服务。面对智能公寓里无处不在的家庭主脑、面对对自己视而不见的出轨丈夫、面对好友的猝然离世,小说主人公欣敏陷入了一种失去主体性的恐惧之中。

在糖匪看来,最残忍的惩戒是“人的消失”。“把一个人关在狭小空间,当她不存在。你在这个社会看似自由,但是你被透明化,没有人在乎你是怎么想的,没有人在乎你喜欢什么,偶尔跟你的对话也都是围绕着他的需求。你的劳作是微小的,因为被技术覆盖了,个人价值无法通过智力劳动实现。家庭劳动不算劳动,你的情感劳动也被剥削了,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女主角就是‘被消失’的、不存在的人。”糖匪说。

“科幻是一种思想方法,它通过极端情境,还有异世界的构建等等这种陌生化的创作手段,把我们从日常的这种刻板印象、固有思维中解救出来。从而改变我们看问题的尺度和角度,重新审视我们现在的生活。”在第七届中欧国际文学节的大师课上,糖匪受邀分享她对科幻小说的认识和理解时,曾指出科幻的意义并不只是停留在制造与现实不同的奇观,关键在于跳脱平时的视角和思维,这股想象力扎根在厚重的现实,又从未来获得向上生长的力量。

小说中对机器的设定和以前的小说不太一样。“家庭主脑”面对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妇时,唯一需求是维护家庭稳定,它悄无声息地帮助这对夫妇掩盖彼此的出轨痕迹,守护住现有的家庭运转轨道,像家长一样想让这个家良好地运行下去。小说中女性的愿望也是恢复秩序,但是不满足于机器恢复的美好秩序,而是希望获得自身的主体性。在小说的极端设置中,她通过智能公寓,杀死了丈夫,处理了犯罪工具,而最后“家庭主脑”也帮忙掩盖了这个犯罪事实。

“与其说是复仇,不如说是她在自己被抹除人的价值之后,寻找作为活人存在的方法。这不是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对立,而是社会结构的问题。”糖匪说,小说把人对世界的无奈和愤慨转移到了个人的困境中,挣脱它、突破它,实际上是个人对抗整个世界的困境的问题。在机器的帮助下,这位女性获得了自由和真正的身份。
人和机器的关系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在糖匪看来,现在的人们对待科技不再像21世纪初的对抗或者盲目崇拜,而在未来,人们可能会同机器站在一起,共同对抗那些所谓的“非人性”。

▲在第四届另一颗星球科幻大会的活动现场,左起刘慈欣,糖匪,韩松 图/受访者提供


“后来的人”

糖匪身体不好,2022年做了一场大手术,“我今年的状况比去年更糟糕,长期处于每天睡眠只有两到三小时的状况。而且在北京的时候,也没有办法出门。整个人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

疾病到来之前,糖匪觉得自己终于进入了一个绝佳的写作状态。几个中篇小说已经写好,与以往的小说集不同,她在新小说集里展开了一个非常完整、系统的世界,她觉得找到了很明确的写作方向,也对科幻有了非常清晰的概念,迫不及待要进入新的创作阶段,“当时完完全全就是你给我一个苹果,我都能写科幻小说。那个状态就是特别稳,又特别野,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结果一下子,去医院检查,一下子发现……然后就开始长达两年被死亡摩擦。”糖匪在闹哄哄的咖啡馆里回忆当时的就医情景,关于她在疫情中去医院做手术的艰难。

技术始终是不断进步的,人们往往也是随着时间始终往前走、善于遗忘的。新小说集《后来的人类》的英文标题有两种翻译,第一种是“后人类”,这是科幻小说里非常重要的概念。第二种是用上海话讲,“后来的人”就是落后的人。“先到者会成为更成功的、更有资源的人。后来的人显然会更被动,也会慢慢不知不觉滑入到一个边缘的位置。小说里是很悲观的未来。”糖匪说,“小说就是作者最好的镜子,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是以非常诚实和无法伪装的方式呈现在文本上。”

在糖匪看来,科幻并非只是承载科学技术狂想的文学类型,她热爱科幻是因为它如此活泼,充满可能性。在中国古代,小说是从神话传说到志怪小说一路发展来的,作者们用一种天真热烈的信念将这些虚构之物呈现在读者面前。尽管科技早已驱散人类前现代文明的黑暗,现实和幻想却以另一种形式再度混淆,尤其是新冠疫情那几年,震惊成了常态。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人们用科幻来形容现实,无论是高度发达的科技给予的梦幻生活,还是梦魇般的现实。

当人们已经生活在科幻中时,科幻文学该如何表现以及回应现实?

在《后来的人类》的写作中,糖匪觉得这个过程就是一场“贴地飞行”,几篇小说是沿着现实生活对未来城市展开想象,“这样的科幻给人巨大的惊异感,会让男性有一种血脉偾张的感觉吗?未必,但是我想有一点挑衅和刺痛,让人明白即便科技如此发达,家庭劳作仍然要付出巨大的劳动、耐心和时间。不仅是家庭劳动,在现代生活里由于科技的出现,许多劳动都因为科技的飞升被掩盖了。”

“人们常常说AI要替代人类了,但是当AI替代人类的时候,人类干什么呢?人类去服务和训练AI。”糖匪说,“科技是绿色的”是一个巨大的幻觉。无论是ChatGPT还是许多为人所熟知的人工智能软件,都需要大量人力去训练它,而这些简单重复枯燥的工作往往对应着世界欠发达地区的人们。

小说中,她写到很多被技术时代甩下的人们的未来,只是这些科幻小说几乎快变成了现实。两年前写的《半篇半调》中,居住在海岛的居民受海洋微塑料影响,渐渐变成了塑料人,而近期新闻中关于微塑料损害人体健康的报道不断出现。《跑球》中的出租身体有上层阶级对下层阶级的剥削,当生产力发达到一定程度,人们被剥削的不是劳动力、智力,而是一种主体性、做人的乐趣。

“为什么要唤起对这些人的关怀?因为这些人的今天可能就是我们的明天,现在每个人好像衣食无忧、安居乐业,很可能明天就因为什么事情,人生的轨道不断下滑到同样的位置。如果对边缘的人给以关照,为他们发声,也是为我们的明天做出一点事情。”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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