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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的夏与冬

默音 南方人物周刊 2024-02-07

▲金草滩穿迷彩服戴毛皮帽的塔吉克族牧民赶着牛羊在金草滩中慢慢地走着,服装是现代的,那份笃定则是千年不变的风景的一部分。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图/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默音  

编辑 / 杨静茹 rwzkyjr@163.com



天山山脉将新疆分作南北两边。南疆,即天山以南,包括喀什地区、和田地区、阿克苏地区、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等地。南疆极为辽阔,我去过两回,加起来三个星期,只走了几个点。两次旅行分别在2021年6月和2023年11月,正好是夏天和冬天的初始时分,两个季节带来截然不同的印象。当然,这种印象的变化,也有部分来自我自身的改变。



从上海到喀什


喀什位于中国国土的西端,距离东端的上海五千多公里。两地间没有直飞航班。夏天的旅程,我们先到兰州,换航班飞喀什。飞机遭遇雷暴,迫降乌鲁木齐,一天的行程被拉成两天。冬天,我们搭乘乌鲁木齐转机的联程,不用带着行李出机场再过一遍安检,方便多了。尽管如此,路上也用了一整天。喀什的太阳落得晚,办完入住,走在黄昏的城西街头,想到这会儿上海的天早就黑了,感觉古怪。


喀什全称“喀什噶尔”,意思是玉石的集中地,或称玉石之城。它曾是古丝绸之路上的疏勒国,在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中也有记载。如果有机会来喀什,最好住在古城内的客栈。那里并未完全商业化,周边有小吃店、小摊、学校和民居,换句话说,有生活。我们夏天来时住了五晚,渐渐熟悉周边的店铺:哪家的馕好吃,哪家的烤羊肉串地道,哪家的冰激凌百吃不厌。


古城被南北向的解放南路一分为二,西城靠近东门的位置有家“美丽的心缸子肉店”,每到太阳偏西,店门口的毡垫上就坐着当地的乐手们,热热闹闹的乐声一直传到街上。跳舞的人是自发来的,有位大叔晃肩扭脖子,跳得像专业演员一样出色。旁边跟着个不知是不是他家的小女孩,舞姿生涩,也很投入。乐队当中堪称主角的是抱着弹布尔用拨片弹奏的男子,皱着显眼的黑眉毛。之前在乐器街见过弹布尔,长脖子的乐器,形态优雅,像件工艺品。


喀什古城在夏天更美,家家户户种着爬山虎,褚红色外墙被绿色的枝蔓包裹,房前屋后还有桑树、无花果、夹竹桃、葡萄架,白桑果在6月中旬已熟透了,在枝蔓间探头探脑。两年后的冬季再来时,植物们尽数枯槁,让人意识到,此地是沙漠中的绿洲,绿色是珍贵而短暂的。


但冬天也有好处,就是可以玩一整天。6月,我们得知上班的大人和上学的孩子都有长长的午休,初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很快就被正午的太阳烤得头昏脑胀,只能回客栈,入乡随俗地睡午觉。到了11月,早上将近10点才天亮,我们在天还黑的时候出发,一直到太阳落山的晚上7点多,都是活动时间。


喀什城内的古迹众多:艾提尕尔清真寺、香妃园、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墓。玉素甫墓给我的印象最深,去那儿的游客少,园子里有长长的葡萄架,洒下清凉的绿荫。玉素甫生活在11世纪,是喀喇汗王朝时期的诗人。墓室建筑外墙上镌刻着他的诗集《福乐智慧》中的句子,如今读来更像箴言,如:“莫过分吝啬,否则会受人詈骂;莫过分骄傲,否则会被人厌恶。”


▲帕米尔高原的微笑


▲喀什古城的孩子们



孩子与年轻人


2023年冬的旅行让我得知一个小小的事实:喀什地区的人口非常年轻,有四分之一是孩子。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两年前的夏天,我们在喀什古城内见到那么多的小学生。孩子们完全不怕生,客栈连同旁边的咖啡馆都成了他们的游戏场。对我们这些外来成年人的问题,他们也答得毫不羞涩。当一个女孩说她将来要念清华大学,我不知怎的想起《我的天才女友》——尽管那故事的背景在意大利,可能因为眼前的女孩长得有点像剧版里的童年莉拉。


一个午后,我们打算穿过西城去东城,路上遇见几个戴着塑料假指甲玩的孩子。他们“张牙舞爪”地过来吓唬我们,一向是“孩子王”的朋友立即加入战局。其中一个女孩自称小丽,三年级,她说自己有三个哥哥,过了一会儿又说,还有五个姐姐,“哥哥和女朋友(她不知道该说‘嫂子’)生了五个姐姐。”我纠正道,那不是姐姐,是侄女,她们要喊你“姑姑”。小丽大叫起来,我有那么老吗?她一直跟着我们走到靠近百年老茶馆的路口。


为了去看和田的小佛寺(达玛沟佛寺遗址),我们坐绿皮火车去和田。对面座位是两个维吾尔族女孩,一个穿淡绿衬衫,一个穿粉色T恤。聊天中得知,她们是师范大学的学生,去参加教师资格证的考试。


当我们拿出洗好的番茄吃,两个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我很想请她们吃,但只带了两个,吃独食,有点窘。稍后,粉T恤像是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你们怎么吃不熟的西红柿?我诧异道,没熟吗?我就菜摊上买的。绿衬衫补充道,要做熟了吃。我终于明白了,她们不吃生的西红柿,对她们来说,那是菜,不是水果。朋友笑起来,说,你们有好多特别甜的水果,不需要吃西红柿。


从小佛寺挖掘出的千手千眼观音画像的原件藏于和田博物馆,残缺也不影响跨越时空的美,我们连着两天去欣赏。另一件让我留心的是绣花皮暖手,博物馆的标识说,这是汉至晋代的物件,以红黄白三色表现一只行进中的神兽。有段时间我对苗绣感兴趣,皮暖手上的绣花分明与苗绣手法的辫绣一致。西北与西南,在遥远的岁月中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产生了连接,让人遐想。


和田之后去莎车,坐我们对面的是两个男孩,其中一个有着惊人的蓝眼睛,另一个皮肤晒成了棕色。有趣的是,他们竟是刚参加完教师资格考试,正准备去棕色男孩的家里玩。我猜说不定跟那两个女生是同学呢。棕色男孩非常健谈,一路把车窗外偶尔闪现的植物讲给我们听,并推荐莎车夜市的酸奶粽子,让我们到了那里一定要尝一尝。



酸奶粽子、烤包子和馕


莎车的老夜市是个小广场,周围一圈餐馆,中间聚集着小吃摊。烤蛋、烤肉是早先在喀什夜市见惯的,生意特别好的是一家麻辣烫。朋友爱吃辣,自去排麻辣烫的队,我饿了,想找点主食,走着走着看见酸奶粽子,旁边正好是素抓饭的餐馆。店里没客人,店门口一个正在吃烤板筋的大妈指了指她旁边的空位。我要了小份的抓饭,店里的男孩从摆着的一大盆凉拌胡萝卜丝里夹了些过来,又问,要茶吗?他端来的茶不是普通的砖茶,呈浅红色,香气强烈。茶里加了藏红花,我在百年老茶馆喝过,记得要八十多元一壶。素抓饭混有胡萝卜和果干,略有点硬,在饥肠辘辘的状态下,觉得挺好吃的。结账,一共5元,原来茶和凉菜都是送的。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一直在吃东西喝红牛并与店主聊天的大妈不是客人,是老板娘。


朋友吃完麻辣烫,又买了烤玉米,我转战旁边的酸奶粽子摊。吃饭的时候就注意到那个摊子的生意特别好,只有三个座位,大多数人买完站着吃。店主是个清秀的年轻女人,一直在忙着剥粽子,把剥下的粽叶放在旁边,整整齐齐地码好,应该是要重复使用的。粽叶大概是南疆湿地的芦苇叶?无论来源如何,都能感觉到她对粽叶的珍惜。


毕竟没吃过,我谨慎地要了一份,5元,两只粽子。小巧的白米粽被摊主麻利地剥出来,尖端有颗大枣。她把粽子放在纸盘里,用调羹压扁,浇上无花果酱、蜂蜜、酸奶。凉的糯米粽配上这些调料,甜而清爽,是一种陌生的味觉震撼。一份其实没多少,我们迅速又加了一份,边吃边大声对摊主感慨道,好吃!她笑了。很久没见过这样纯粹的微微羞涩的笑。


早先在乌鲁木齐吃过让人难忘的烤包子,到喀什之后尝过好几家,都差了点意思。去和田的路上,司机把我们带去“玉龙喀什有名爱可德木烤包子”,没错,长长的一串是店名。凉粉、酸奶、茄子拌面、烤包子,每一样都要到柜台自取,很快摊了一桌。烤包子个儿很大,像一个扁扁的大馍,皮厚,吃之前要用小锉子把底部的盐块锉掉。咬开厚而脆的皮,里面是多汁的肉馅。一个包子就能吃饱,但根本停不下来,只因其他吃食也让人惊艳。例如,茄子拌面并不是全素,拌了茄子、青红椒、羊肉,菜多面少,酸爽开胃。


好吃的烤包子需要寻觅,馕要简单些,走到哪里都不会出错。我们在喀什住的客栈附近就有家带馕坑的馕店,如果遇上现打的自然开心,就算凉了,也好吃。我格外钟爱放了皮牙子(洋葱)的,有淡淡的香气。


冬天再访喀什,一行人纷纷买玫瑰馕作为伴手礼。我声称“不爱甜的”,被众人的购物热情感染,跟着买了。回到上海后配咖啡当作早餐,也很好。为了长期保存,放了玫瑰酱馅料的馕烤得很干,有点像夹心饼干。


▲胡杨林



巴楚与塔县


喀什地区的面积有16.2万平方公里,从市区到底下的县,以现在便利的道路条件也需要不少时间,过去就更是长途跋涉。从喀什市到巴楚县城,将近四个小时;到位于帕米尔高原、毗邻国界的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简称“塔县”),加上途中休息,需要六个小时。


这次冬季旅行,我第一次去到巴楚。世界上集中连片面积最大的原始野生胡杨林就在巴楚,当地有著名的红海胡杨林景区,我们到的时候过了旺季也就是秋天,本地人频频说,哎,你们早来一个月就好了。我却有些如释重负:至少不用看一大堆游客。


顾名思义,灰叶胡杨林进入冬季后,叶片先是转黄,然后变成褐灰色,最终落下。虽然不是满目金黄,绵延开去的灰叶仍有种大漠植物特有的坚韧感。为了保存水分,胡杨的底部枝条长着细长如柳叶的叶片,顶上的叶片则是卵形或肾形,有些带有锯齿,仿佛是好几棵树化作一棵。与胡杨有关的词都让人印象深刻,人们把死去的胡杨叫睡胡杨,胡杨排出的盐碱结晶则叫作胡杨泪。


可惜旅程仓促,没能进林子走走。我知道,在夏天,林中是另一个世界,有巴楚蘑菇、沙棘、骆驼刺、甘草、罗布麻……胡杨林造成的微观气候,让强韧的植物得以生长。巴楚的羊吃的是这些带有土地盐碱成分的植物,所以肉质格外鲜美。


塔什库尔干石头城遗址位于塔县县城北面。高筑的石头城脚下是大片的草场,远处则是雪山,堪称绝景。不难想象,在古代,这的确是一处适合筑城的所在。城建于唐朝,是古代丝绸之路上重要的堡垒,如今只剩城基,但内城的格局仍清晰可见,包括宅第、道路、守卫工程。有一处牌子写着“玄奘讲经处”,估计是后人的臆测。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写道:“朅盘陀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基大石岭,背徙多河,周二十余里。山岭连属,川原隘狭。谷稼俭少,菽麦丰多,林树稀,花果少。”之后记述了该国的建国传说,是如今导游必讲的轶事。


还记得那年夏天,我们一行四人加包车司机,从喀什来到塔县,站在石头城上俯瞰青绿色的金草滩,我心想,这么远,一生估计也就来一次吧,多看看。谁能想到时隔两年再访此地?石头城的遗址也有植物扎根,夏天,骆驼蓬在石缝间开着小白花,冬天的枯萎则有种奇异的美——银色的茎叶,金色的种夹。金草滩变成浩大的金黄色,怪不得叫这个名字。穿迷彩服戴毛皮帽的塔吉克族牧民赶着牛羊在其中慢慢地走着,服装是现代的,那份笃定则是千年不变的风景的一部分。


县城很少能看到穿民族服装的塔吉克人,倒是有紧跟潮流的美发店,塔吉克男孩的发型不输大城市,对手机的依恋也和城市人一模一样。夏天来的时候,我只在盘龙古道的村子遇见过民族和现代服装的混搭:毛线马甲、裙子和皮靴。也是在那次回喀什的路上,停车休息时,有家小杂货店叫“人山人海百货店”,穿红裙的阿姨走出来,用一种温柔耐心的手势,帮坐在门口晒太阳的叔叔翻了衣领。叔叔戴着四棱白毡帽,司机说那是柯尔克孜族的装扮。


▲人山人海百货店


▲桑树下的咖啡座



飞过雪山与沙漠


11月后半的南疆,红柳和沙棘都已干枯,沙棘上缀着半干的果实,引来定居和过境的鸟类。和两年前初访南疆时不同的是,我对鸟儿多了关心,也有了些粗浅的了解,因此当我发现跑来吃沙棘的红黑相间的白头小鸟是红腹红尾鸲——中国其他地区很难见到的一种,不由得暗自欣喜。


出发前,我和一个朋友说可以顺便看看南疆的鸟,朋友讶异道,那么冷,还有鸟吗?我在观鸟数据中心确认,南疆秋冬的记录确实很少,心里多少有些没底。到了南疆,虽然只是在停车和看景的间隙观鸟,但我发现,只要你用心去看,鸟就在那儿。


巴楚县政府附近的小公园,城区的气温比郊外毕竟高些,胡杨树灿烂如黄金,又有几株缀满红果的沙枣树。以蓝天为背景,枝头落着好几只鸫,不同于画家笔下的果鸟图,那是同时蕴含了苍凉与丰盛的一幕。我赶紧拍照存证,回来后辨认,才知道就连其中的黑鸟也不是我熟悉的乌鸫,而是欧乌鸫——西部的鸟儿们不简单。


往返喀什与巴楚之间,在吐和高速的某服务区停留过两回,每次都遇到一小群凤头百灵在地上蹦跳、觅食和鸣叫。不愧有百灵之名,它的叫声极为清越。借着相机镜头,发现它们在吃的是不知什么人扔在地上的瓜子。渡鸦在附近捡人类掉落的食物碎屑,电线杆上有只懒洋洋的红隼,站了许久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还有更不怕冷的鸟儿们,海拔三千五百多米的喀拉库勒湖的湖面冰封大半,一眼望去,湖冰和远处的雪山形成连绵的反射,晃眼。然而就在那片看似寒冷到拒绝一切生命的白色当中,有小小的黑点在蹦跳。是褐岩鹨!不怕冷的它们在啄剩下的一些草籽,吃得圆滚滚毛蓬蓬,一副不怕冷的模样。


除了定居者,还有迟来的迁徙客。日暮时分的金草滩,雪山未被雪覆盖的部分呈现深沉的蓝,一对绿头鸭夫妻掠过蓝白色背景,雄鸭的绿头格外醒目。我默默地对它们说,天就要冷了,快往南飞呀。它们每年秋天路过此地,千山万水不过是生命旅程的一部分;而我们人类来个两回,就生出一堆感慨,想想也有些可笑。


▲喀拉库勒湖的褐岩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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