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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锅子,补日子 | 高明昌

高明昌 文汇笔会 2023-07-01


农家用的许多东西坏了,过去都是采用修或者补的办法。炊具类,大的如铁锅、广勺、铜勺、铲刀,小的如面盆、饭碗、汤碗甚至调羹,坏了,都是洗净后收好,等货郎担子吆喝过来,请师傅修补后继续使用。

    

农具也是这个样子,铁鎝的耙缺了一根,锄头的柄断了一截,扁担裂缝不受力了,畚箕、簸箕的竹板、竹片少了几根集结,甚至凉帽的边沿口毛了,都是修补的——修修用用,用用修修。农民穿的衣服也是如此,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一直记得,家里的十五支光电灯不亮了,父亲将灯取下来后,将灯泡横竖倒过来倒过去,让灯丝相互叠起来再装上去,再撑着用一段时间的。这样的节俭,我家如此,家家如此。

    

记得最清楚的,是补锅子的情景。

    

我是家里的老大,七八岁就烧得一锅好饭了,可以做到软硬干湿都能随父母心思、爷爷心思。可有一次,饭是熟了,气味从锅盖里飘出来了,闻闻也是香喷喷的,一吃却知道这饭彻底烧僵了,米粒还没有涨醒,有些焦黄。将米饭放到嘴里一嚼,硬邦邦,有点涩,有点火冒臭的味道,难吃。父亲说,你水头放得太小了。我说照平常的。父亲说,那肯定锅漏了。

    

锅漏了?我怎么不知道?父亲说小漏,眼子小,粗看是看不见的。父亲叮嘱:晚上烧饭时喊他,他有办法让我继续烧饭烧菜。

    

我盯着锅子看了半天,才看见半当中确实有个小洞,米粒般大小。父亲拿来蘸湿的棉花,塞住了洞口,说这就好了。我后来才晓得,这棉花球的塞法很有讲究,先要团成一个线,在线的当中捏个米粒粗细的球,这个球正好扣住漏水处,但不能过锅底的面,这样火就烧不着棉花,即使烧着也因为水的浸润不会燃穿,待米粒涨醒后,这个棉花球有与没有都没有关系了。

    

父亲说,可以烧了。我就真的烧了,饭也烧好了,也确实好吃的,但是总有一点点火星臭的味道,大概是心里面的感觉不太对,觉得这只锅子还是换新的好吧。我建议父亲换一只,父亲说,换,钱呢?还是等修锅子的人来补一下吧。

    

家里当时的经济状况我也知道一些。平时烧饭烧菜,都被父亲反复叮嘱少用铲子,即使用,铲刀下锅也要轻一些,更不可以将铲子的尖角对准锅底铲,得最大限度地减少对锅子的损害。这实在是买不起锅子才想出来的办法,延长锅子的寿命就等于节省钞票。

    

补锅的人都是外来人,而且来的日子是不多的,差不多一月一次,能看见一次就很幸运了。他像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担子的一边都是竖着的铲子、钢精锅、铜勺,坛坛罐罐的东西相互撞击,走一步响几响;另一半就是一个像拉风箱一样的箱子,比较短,这里藏着什么不知道,但我知道里面一定有个装钱的小柜,很精巧。


    

补锅的人来了,一方面是担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召唤,另一方面补锅人自己也在大声喊话:锅子补哇?盆子补哇?啥人家需要补哇?一边喊,一边走,一边走,一边喊,喊声打破了乡村的单调与沉闷。补锅人走路,步子不大也不快,这也是存心的,可以让人家看见的时间长一些,容易招揽到生意。只有有人家呼应,他才小跑步过去,轻声问:“东家想补啥?”来了,活儿干好,就走了。

    

补锅很有看头——补锅人先从箱子里拿出一小块锡块,再一只正方形的铁盒,再用酒精点燃铁盒。过了几分钟,铁盒慢慢烫了,他就把与火柴头差不多大小的一点锡放进去,锡立马熔化,变成了几粒水珠子,晶莹,灰色,在里面滚来滚去。补锅人用钳子轻轻地夹起珠子,再用一块铁反扣锅底,一只手将夹住的锡水放进锅子的洞眼,然后吸气,向锅底的洞吹气,要吹几次。最后用手摸摸洞口,齐平了就不吹了。如果凸起的,他还掰掉锡块再来一次。但是,我看到的总是一次性就好了,而且只有几分钟时间,精准度确实了得。

    

补好后,补锅人是不会急着收钱的,他还会笑嘻嘻地问,东家,我一样来了,你家还有其他要补的物件吗?那个时候,如果家里有碎掉的饭碗,母亲也会拿来请师傅看看,师傅认为好补的就补,不好补的就顺手还给家里人了。

    

离开时,补锅人对我们说:“好了,保证用几年。”几年后,锅子又漏了,但并不是他补过的地方,说明他的技艺是精湛的,承诺也是可靠的,但是,世界上总有别的意外的情况啊。

    

那个师傅走了,一走就是几十年,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补锅子的人。现在家里还烧着锅子,饭碗也是过去的样子。锅底总有穿的一天,饭碗总有破的日子,但是我们都不补了,都学会了换——现在,锅子有个小洞了,钢精锅脱了半边了,饭碗跌出缝隙了,马上去换新的;衣服有点旧了,还没有破,也要换新的;皮鞋的鞋身走样了,皮面光头不足了,也换,因为样式过时了;家里的冰箱不肯坏,就说冷藏室太小了,要调个大尺寸的。

    

物件如此,人也一样了。过去东西坏了,靠修、靠补,现在坏了,靠调、靠换。人呢,老夫老妻,磕磕碰碰,感情有点问题,以往也是靠修和好的;小夫小妻,大闹三六九,小闹天天有,支撑下去有点难度,靠的也是修,都是信奉床头吵架床尾好的原则的,修修补补就好了。现在大家不愿意修了补了,说时代不同了,换是干脆,是清爽,是实惠,一闹一吵就散伙就换人的,屡见不鲜。

    

其实,当一样东西取代某一样东西时,连带的部分内容都是很难处理好的,一个人换来换去,自己惬意了,但有几个人始终不能换的,比如爷爷奶奶、父母亲。比如孩子——换了,他们怎么过日子?

    

反正,我挺怀念过往那种靠修靠补的日子的。看人补锅的机会没有了,但那个喊声,那个货郎担的声音,却好像还依稀听得见。


本文刊2019年6月5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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