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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吃鸭子”——节气是与食物的约会 | 陆建德

陆建德 文汇笔会 2019-12-26


下午到附近的福润超市购物,结账的时候,收银员见到我身后一位脖子上挂着老年助残卡的顾客,微微一笑:“今天不是吃肉嘛!”我只记得昨天是七夕,一时反应不过来,就问到了什么特别的日子。“立秋啦!”对了,照北方说法,立秋是应该吃肉“贴秋膘”的。于是我赶紧回到电脑前,调出这篇年初就打了草稿的文章。

    

节气是与食物的约会。戊戌冬至,微信上流传一张年画风格贺卡,画面上是一个五口之家,父亲和两个儿子坐在矮桌边大啖,桌上有鸭、鱼等五种菜,还有两盆饺子,母亲又端着一盆新出锅的饺子走过来,小妹妹大概还不会使用筷子,在一边玩耍(也许画家讲传统规矩,不让两位女性上席)。一家人其乐融融,还惠及宠物。地上的黄狗捧住骨头啃得欢,花猫在专心品味一条连头带尾鱼脊骨。今年春节后,报刊也登出一系列回忆传统菜品和点心的文章,延续过年的味道。不知不觉间,味蕾在传承着文化,因此谈吃的文集总是叫座。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留下介绍食品的文字,这是他们逊色的地方。

    

生活的幸福感要用吃来象征,于是算计出来的请吃,也代表了最诚的心意。余华《许三观卖血记》里的主人公看中了许玉兰,啖以食物,老婆就娶到手了。到饭店花费捌角叁分钱请吃一顿,那是小说里吊读者胃口的亮点。以请吃来图好处的实例,也见于民俗。据美国传教士明恩溥记载,到了腊月二十三,山东农民就会在灶神爷的嘴上抹糖水,灶神尝到甜头,就像收下贿金,势必不会在玉皇大帝面前如实汇报人间所见。江南也有类似的风俗,日子移后一天。范成大《祭灶词》写的是苏州:“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热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团。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角秽君莫嗔。送君醉饱登天门,勺长勺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讨好灶君的菜品和点心都远胜山东乡下的糖水。莫言《酒国》里的酒食合手段与目的而一,书中人物整天吃吃喝喝,当然有所企图——得到升迁的机会,后来遂愿“进步”,还是吃吃喝喝,吃更好的“菜”,喝更好的酒。北京某餐馆的老板深得饮食文化要领,请书法家写了“酒足饭饱”四字以示人生不能虚度,裱装好挂在墙上招揽顾客。

    

以往,免费的吃喝还是“待遇”,不能等闲视之。战国时的国君和强豪养的“鸡鸣狗盗之徒”也叫食客,雅称“士”。食客在意吃什么,孟尝君门下的冯谖抱怨“食无鱼”“出无车”,把他喂饱吃好,配上某个级别的马车,他才会出力。燕丹子请荆轲复仇,先要用“千里马肝”和“姬人好手”表示一番,照《中国哲学史概论》作者渡边秀方来看,勇士刺秦王,那也是基于自利心的侠义。武松下狱,禁在单身房里,每天有军人托着一个盒子送来“好酒好食”,他忍耐不住,就问那人:“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随后有了相会小管营施恩和醉打蒋门神的故事。

    

《礼记》记载的古代祭祀仪式上,酒食应有尽有。历史上曲阜衍圣公府流水一样操办顶级的祭祀宴,食文化专家赵荣光指出:“无论祭祀用心与礼仪是何等的虔诚隆重,献给鬼神享宴的所有美食还是由活人受用,最终是人事化和世俗化,于是就引发了娱乐人生的宴事生活的不断演化,有了规制繁复、形态多彩的许许多多筵式出现。”(详见赵荣光著《<衍圣公府档案>食事研究》,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第72页)仁义礼智信几个字不像酒食,是抽象的,无法引起条件反射。“民以食为天。”孔子自己原来也是民,故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封圣是后来的事。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算不得“民”的典型。


与孔子大致同时代的希腊人,对食物的要求如何?柏拉图在《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94年)教育那些未来的统治者,“最重要的自我克制是控制饮食等肉体上快乐的欲望”,丰盛的“叙拉古的宴会”和“西西里的菜肴”反而让人堕落,他们应该从小习惯于质朴的食品,“各种饮水各种食物都能下咽”(第112页至113页)。《乌托邦》(戴镏龄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作者托马斯·莫尔也缺少美食的鉴赏力,规定城邦居住者的主要欢乐来自德行和高尚生活:“至于身体的快乐,他们首推健康。饮食可口,以及诸如此类的享受,他们喜欢,然而只是为了促进健康。这种享受本身没有令人向往之处,而仅是由于其能抵抗疾病的侵袭。一个明智人力求避免生病,而不是病后求医;总是使痛苦不生,而不是寻求减轻痛苦的药。”(第80页)饮食是为了摄入营养,绝非生活的目标。后来哲学上的“异化”概念,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揭示本末倒置的实质。

    

“食色,性也”和“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说的是差不多的道理。古训里讲明白的人类基本要求,也见于繁殖力强于人类的老鼠和蟑螂。我没有托·斯·艾略特的宗教情怀,却不禁被他一首题为《玛丽娜》的小诗打动。诗里有这么四行:


    那些坐在满足的猪圈中的人,意味着

    死亡

    那些享受动物的狂喜的人,意味着

    死亡

    

“享受”一词的原文是“suffer”,用得考究,在此可以理解为遭受不幸,译成“承受”或“忍受”更接近原文的意思,译者出于中文搭配的习惯,将它译为“享受”,反而丢失了本来的妙味。诗人还有另一种盼望:“那苏醒的,嘴唇张开,那希望,那新的船只。”他渴求生活在一个超越“满足的猪圈”的时空里,不再为“动物的狂喜”所累。

    

英国人总要开玩笑说,英国餐扫兴,炸鱼配薯条,几乎败坏了英国的声誉,难怪英文里“美食家”(gourmet)和“老饕”(gourmand)两个词还是借自法文。曾有一个缺少文化自信的英国人,想维护自己国家不甚发达的烹饪传统,婉转提醒外国人“live to eat” 和“eat to live”的巨大差别:前者是活着为了吃,后者则是摄入营养以便活得精彩。印裔作家奈保尔从小接受的是英式教育,想必从英文老师那里听到过类似的言论,居然说印度人在意自己吃过什么。这句话背后的价值判断,并不是很难消化。著名BBC纪录片导演迈克尔·伍德为了拍《中华的故事》多次来中国,他也注意到中国同行“对于食物的看重”,英国摄制组随便吃个三明治就继续工作,而“中国摄制组到了中午一定要停工吃午餐”(《“让观众感受到最有温度的历史”》,载2018年12月8日《参考消息》)。

    

美国总统、历史学家西奥多·罗斯福(1858-1919)在1899年4月10日作过一次有名的演讲,题目是“赞奋斗不息”(“In Praise of the Strenuous Life”)。当时这位纽约州州长专门将他理想中的吃苦精神与年年好、步步高的“福”文化作了对比。老罗斯福热爱冒险和野外运动,同时又像一个典型的清教徒反对一切纵欲的行为。他警告美国不能重蹈晚清中国的覆辙:“自满自足,贪图自己疆域内的安宁享乐,渐渐地腐败堕落,……沉溺于纸醉金迷之中,忘掉了奋发向上、苦干冒险的高尚生活,整天忙于满足我们肉体暂时的欲望……”。这篇演说一直到1995年才与中国读者见面,如果提早一百年,耽溺于口腹之欲的大清臣民还会纳闷:这位花旗国的一品大员,怎么不会享福?在“吃”文化习俗背景下,超越于日常需求的信仰也会发生畸变,或者说,被吃掉。鲁迅在杂文《吃教》里举出的例子让人无语:

    

耶稣教传入中国,教徒自以为信教,而教外的小百姓却都叫他们是“吃教”的。这两个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也可以包括大多数的儒释道之流的信者,也可以移用于许多“吃革命饭”的老英雄。

    

曾国藩后人中几位杰出女性加入教会后立誓献身教育,服务社会,鲁迅未必听闻,不过他肯定不会说,明恩溥也是“吃教”;当今相对年轻的释教居士也有真心节食寡欲的,比如我的几位同事,他也料想不到。鲁迅小时候到邻近的三味书屋拜先生,到了二十年代回忆故乡往事,耳边还响起塾师朗读“千杯未醉”。读书要用稻粱、肴馔和醯醢“三味”来做喻体,他是忘不了的: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

    

我忍不住追问超市收银员下个节气轮到什么食物。“处暑吃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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