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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经济家 | 灯塔的故事

学经济家 人文经济学堂 2023-11-28

The Lighthouse in Economics

文/ 学经济家
来源/ Economoloch Systudy

何不笑按:今日整理书柜时偶然翻出几年前抢购《经济学的著名寓言:市场失灵的神话》一书时限量赠送的导读小册子,不禁又读了一遍。于是想起把这几篇导读文再搬出来一遍,并额外配上一些注释和图片,以防有些朋友购买普通版书籍时没有读到。



科斯在《经济学中的灯塔》中,提到了一个 Eddystone Lighthouse(埃迪斯通灯塔)。其实它是一个汇聚了多个传奇的灯塔。

Eddystone 是英法海峡之间的一个礁石群,非常低矮,难以发现,数百年前一直是所有经过英法海峡的船只的噩梦。那时没有GPS 和电报,出了事基本就是船毁、货损、人亡。

很多船主希望半官方的领港公会能在此设立灯塔。可是在离岸的礁石上,运输、停靠、建设和维护成本非常高,当时没有钻机、电焊、混凝土、太阳能,只能用石料、铁柱、木头手工建造,还要运人去灯塔上点燃灯光维护,比岸基的灯塔成本高了太多太多。因此,领港公会没有这个兴致。

这时候,英雄出场了。他叫亨利•温斯坦利 (Henry Winstanley,31 March 1644 – 27,Nov1703),生于1644年,早年是画家、工程师、发明家。他用自己的收入投资了五艘商船,结果有两艘就毁在了埃迪斯通。之后,他与领港公会谈判,取得了灯塔建设运营权,从路经航船进港时抽取的灯塔费(比如 1/4 或 1/2 便士)中分成。海军也支持他的选择,并为他提供船只和船员协助。

他于 1696 年夏天开始动工。不过灯塔的建设非常缓慢,因为受限于当时的条件:需要划船十几公里登上礁石,靠手工凿穿礁石,插入铁柱作为支撑。在施工接近一年时,一个意外发生了:海军派去保护的船只因参战调走,对手法国人趁机偷袭,把他俘虏带回了法国,在建的部分也被铲毁。

好在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得知后要求立即将他释放送回,并留下一句名言:法国是在与英国作战,而不是与人性作战 (France is at war with England, not with humanity)。施工重新开始,灯塔于1698年11月启用,成为世界上第一座伫立在大洋中的离岸灯塔。

在启用后的五年中,再没有一艘航船在此遭遇海难。不幸的是,1703年发生了一次特大风暴,英国有几十艘舰船、几百座风车被摧毀,上万人死亡或者失踪。当时正在维护加固灯塔的温斯坦利和几名员工也全都葬身大海。

1709年,两位私人投资者重新把灯塔建成。1755年12月发生了一次火灾,火星引燃了木结构并融化了铅皮覆盖的塔项,灯塔值守人亨利 •霍尔(Henry Hall) 时年己经94岁,仍然坚持仰头向上泼水救火,被融化的铅水灌入口中仍不停止。他被一艘经过的商船搭救后,几日后去世。医生在他胃中发现了一块7盎司(1盎司=28.35 克) 重的铅块,人们才相信这是真的这个铅块目前还保存在苏格兰的国家博物馆里面。


上图:苏格兰国家博物馆收藏的从Henry Hall胃中取出的铅块
下图:普利茅斯市康沃尔公爵酒店附近街道上依据原型制作的纪念标志
图片来源:苏格兰国家博物馆官网/Wiki

1756 年灯塔的重建邀请了当时最著名的 “工程院院士”约翰• 斯密顿(John Smeaton)主持,他不计成本,并且首次发现并使用了水硬性石灰(用含黏士、石灰石制成的石灰)。这一发现是水泥发明过程中知识积累的一大飞跃,不仅对英国航海业做出了贡献,也对“波特兰水泥”的发明起到了重要作用。1879年由于礁石腐蚀,人们换了一个礁石新建灯塔,旧塔的上半部分拆到普利茅斯复建作为纪念,塔基则仍然留在原地。

数百年间,除了路易十四那句名言之外,Eddystone 灯塔以及诸多英雄的故事,也随着船员水手和家属们的传播而广为人知,出现在歌曲、绘西、小说里面,鼓舞了无数勇于探索未知和挑战命运的远行者。

这座灯塔也已成为世界灯塔爱好者的圣地,多次被评为世界最美灯塔。2015 年,谷歌公司将最新的低功耗蓝牙协议命名为“Eddystone”。


二、领港公会、议员的行为逻辑

领港公会还是属于民间团体,不完全是官僚组织。但在解决需求创新的动力上,它已经明显弱于企业家了,而且它的很多行为,看起来很眼熟。

比如,在1806 年之前,领港公会对灯塔的态度,是自己不建,但尽量去拿牌照,再分包给私人,期限到了就收归公有。但在1806年之后变成了尽量自建,已经包出去的灯塔还要尽量收回,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为何?

科斯在文章里没提,但可以猜得到,是因为在1807年,第一艘蒸汽船开始运营。谁都知道,海运将要爆发式增长了,如果仍然按原来约定的进出港船只的吨位收费的话,那灯塔将成为印钞机。

为了协助收回私营灯塔,领港公会开始游说议员通过法案。议员的发言非常精彩,忍不住摘抄:

我们发现,灯塔建造——这项对英国海军和商业至关重要的事业,不是在政府直接监督下,以统一之制度,由富有责任心和远见卓识且能以最有效方式、最节约计划来保证航运安全的人民公仆来管理,而是任其自由发展,通常都是在海难发生后,应当地民众要求,才以缓慢速度把灯塔建造起来。这或许可以被看作这个伟大国度的一种耻辱。

看到这里,有没有会心一笑?当初盈利微薄的时候甩给个人,财源滚滚的时候就要收归公有了。回收之后,先是以有贷款要偿还为由拒绝降费,贷款偿还后又以需要支付海员抚恤金为由拒绝降费。看来英国的公有机构、政客在那时候也不怎么样。(如果你看过《是的,大臣》这部英国喜剧片的话,会感觉更为熟悉。

不过还好,领港公会作为一个准公益团体,不仅要先获得法案准许,还要按照当时的公道价格从私人手里回购。最贵的斯克列斯(Skerries)灯塔,1841年回购价格为 44.5 万英镑。那时候恰好是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折算起来比较方便。鸦片战争赔款 2100万两银元(约1500 万两白银),约 600万英镑,而清朝那时候每年的财政收入为 4000 万两,相当于 35个灯塔的价格。

一个小小的灯塔,售价大概相当于当时清朝一省的财政收入。在当时其他的任何一个国家,这都可以说是令人咋舌。唯独在当时的英国,所有英国国民都视之为理所当然。这主要得益于英国具备 “财产的稳定占有、经过同意的转移、遵守永诺”这几项原则(冯克利教授称之为“休谟三原则”),它们构成了资本和分工的立体大厦的基石。


三、公共品理论的检验和延伸

在黑板经济学的案例中,灯塔是属于典型的公共品:对社会有很大益处;没有独占性,一艘船使用灯塔导航,并不影响其他船只也同时使用;向每一艘船准确计费非常困难,每艘船都希望搭便车。他们认为,这种场景下私人不可能主动投资,最好是由政府进行公共投入。

但当我们梳理了数百年前的史实之后,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市场能够发明收费方式或者其他创新来解决难题,而公共机构对灯塔事业远不如企业家热衷,后者甚至到了不顾生死的程度。

而且,即便在收归公共机构以后,灯塔的收费仍旧不由国库和税收支出,而是由经过灯塔所在水域的船的船东支付。1896 年商船基金调查委员会坚持这一点,不同意由统一税款拨付,理由是,船东们承担了这笔费用,对其费率和使用合理性会更为关注也更敏感。如果换成全体国民支付,那即便是有浪费低效之处,也无人操心过问了。

这延伸出另一个推论,就是即便具备公共品性质的服务,也要尽可能把费用征收、款项使用和事后监督等链条局部化、行业化和地方化,尽可能少地做全国性统筹。通俗一点的说法是,能在行业或者地方分灶吃的,尽量不做全国的大锅饭。

在发达国家中,日本在这方面的教训值得吸取。《犬与鬼》的作者注意到,战后日本还很穷的时候,中央政府下属各省厅(部委) 主导制定了适合当时的发展规划,包括砍掉自然林改种人工林以便出口木材,填海造田增产大米,投入捕鲸船弥补肉食不足等等。但只要机构设立、预算开始编制,各部委就竭力争取维系这些预算,结果数十年浪费了上万亿美元。即便选民、媒体、议员和首相强烈指责,这个问题也没什么改变。日本特殊的官制规则可能是主因。按常例,民选的首相和他所任命的部长极难调整下属官员,结果造成铁打的官僚、流水的首相、吵吵的议员、胡闹的媒体和冷漠的选民。美国则相反,总统一上任就能解聘上千名联邦官员并重新任名,官僚机构的祸害就轻得多。

如果从各方激励的角度来看,那官僚们确实有动力团结死扛,因为一旦被裁撤,自己和同僚的损失巨大,职业前途、社会地位和人生目标将受到毁灭性打击。而对于首相、议员、媒体、选民等人来说,即使努力搞定并节约下来一大笔经费,自己能够分到的也极少,胜负激勋完全不对称,因此不会付出多大的精力和成本。

这恰好和前面灯塔的故事形成了一种镜像。只不过在市场中,投资灯塔的企业家全力去拼以保住并扩大自己的利益,公共机构则因为自身获益很小而对商机反应冷淡,忙于应付自己的任务。同样,在政府中,具体的部委全力去拼以保住并扩大自己的预算、编制和升迁机会,而纳税人和媒体则因为这些事情跟自己利益相关性很小而相对漠然,忙着自己的主业。

串讲到这里,这本书的阅读价值的一部分就浮现出来了。新制度经济学家们通过发掘史料来质疑或者补充已有的猜想和解释,而读者则在旁观他们探索案例的过程中,熟悉相关的思路,还能跟随他们论证的脚步联想到自己对当下的观察和困惑。

这种脑力锻炼,虽然枯燥一些,相比听书、听课的投入要高得多,但也许某一时刻,收获也大得多。

最后说一下导读。十几年前中文的第一版曾经影响了许许多多的读者,我和几位朋友就受惠甚多,并对它的长期绝版感到非常不解和遗憾。偶然的机会大家尝试共同发起重印活动,结果反响超出预料。不过启动之后才发现,重版的难度、周期和所需的环节远超我们的想象。好在有众多预订读者的热心支持和宽容,也非常感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浙江大学科斯经济研究中心各位老师的支持,让此书能以新的面目再次问世。

虽然本书所有内容都结合了 史料和案例,没有使用公式,但毕竟属于学术论文,而且是那种质疑和批评当时主流学者的论文,多数很收敛很严谨,默认的读者对象也是学界的同仁。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对没有阅读论文习惯的非学术圈读者而言,阅读时会感觉相当困难,尤其是在当下的快节奏时代。

这几篇导读的目的就是试图做一个过渡,邀请了几位朋友分享自己的观察和思考。他们都不是学院中人,写出的文章适合为非学术读者做一个铺垫。

...

OK,现在开始我们的探索之旅吧!这不是欣赏观光影片,而是真的徒步走进深山。




① Ronald Coase,The Lighthouse in Economics,Journ of Law and EconomicsVol.17,No.2 (Oct,1974)。论文全文见https://courses.cit.cornell.edu/econ335/out/lighthouse.pdf
②此说法来自当时普利茅斯一位叫Henry Spry的外科医生。Spry对Hall的自述不敢置信,认为没有人能在吞下熔化的铅后存活下来,更不用说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还淹在水中。他还指出,Hall 当时没有表现出任何其他症状,推断事故造成的创伤和 Hall 的高龄导致他做出了“融化的铅已经从他的喉咙流进了他的身体”的结论。但英国皇家学会的学者对此说法持怀疑态度,并因此用动物做了一个“疯狂的实验”,证明动物吞下融化的铅块后确实可以存活一段时间。因此,Hall真实的死亡原因可能尚待研究。
③ Alex Kerr,Dogs and Demons:Tales From the Dark Side of Modern Japan,2002,中文译本名为《犬与鬼:现代日本的堕落》,中信出版社,2006。


* 封面图:
1812年由Jaaziell Johnston绘制的Eddystone Lighthouse灯塔工程图。图片来自新南威尔士州立图书馆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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