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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兵 | 综合实在:意会整体与辅助性细节——波兰尼《认知与存在》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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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2020/01/15


意会认知是关系性的直观,它通过对细节之间关系的整体把握,导致我们对外观背后"综合实在"的意会理解。这里的综合概念,暗合康德发现的先天综合判断。其实,是波兰尼意会认知破境康德先验知性构架,以透视自动塑形经验及观念构式的神秘力量努力的存在论延伸。他对意会认知发生的综合实在整体与细节关系的理解,从一种单向的意会整合关系转换为复杂的双向建构作用。

关键词:波兰尼;《认知与存在》;意会认知;综合实在   


作者简介



张一兵, 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 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主任, 哲学系博士生导师

原文来源《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一期





导读标题

一 双向建构:从细节到综合实在的意会认知

二 意会的领会:知与行的同构性关系

三 综合实在与细节的不同关注方式


波兰尼是当代英国著名哲学家,在他所提出来的意会认知理论中,理性知识的言传自明性被无声的体知意会所替代;主—客二元认知构架中的线性反映论和观念赋型说,被复杂的辅助觉识和焦点觉识的场境整合所替代,生成了当代认识论研究的一个全新方向。1961年,波兰尼写下了《认知与存在》(Knowing and Being)一文,开始试图从更大的哲学视域上泛化自己的意会认知论。这是一篇比较重要的学术论文。波兰尼对意会认知发生的综合实在整体与细节关系的理解,发生了一些重要改变,从一种单向的意会整合关系转换为复杂的双向建构作用。并且,他也开始意识到,意会认知本身的建立也需要一个前期的学习和训练的过程。这就是进步。


一  双向建构:从细节到综合

实在的意会认知


在波兰尼看来,我们面对外部世界的时候,总是从外观塑形入手才进入到对事物和现象的本质认知。这是康德以来一般认识论的存在论构序起点。这与黑格尔的认识论构序是不同的,在《逻辑学》中,人们总是先遭遇事物质的规定性,才会进一步估算现象的量(外观中的形状和规模)。从现象到本质,已经是第二层级构式的进展了。但是,在意会认知的构式进程中,波兰尼第一次意识到,意会认知的发生总要经过这样一些环节:“要对‘外观(physiognomy)’进行更为明确的说明,就要达到这些目标:(1)识别它的细节;(2)描述这些细节之间的关系”;然后才能获得对意会性的“综合实在(comprehensive entities)”的认知结果。相比之波兰尼在《个人知识》(1958年)一书中的讨论,这里有一些变化。那里他只是强调意会认知中焦点觉识对细节的辅助觉识,此处,他已经在说明细节的已知性和必要性,并且开始将意会认知指认为对细节之间关系的整体把握,这种意会认知是关系性的直观,它导致我们对外观背后“综合实在”的意会理解。这应该视作意会认知理论的重要进展,因为它向复杂的认知场境建构走近了一步。


这里,波兰尼举的例子是从空中发现史前踪迹的考古事件,因为在他看来这也是一个从外观塑形到综合实在构式的意会认知。他说:


大约在1914—1918年,当飞机飞行技术刚刚成熟时,人们从空中往下看时发现了很多史前人类聚居的遗迹(traces of prehistoric settlements),这些遗迹所在的地域是许多代人曾经涉足过的地方,但是这些遗迹之前未被人们所注意到。尽管航空照片清晰地显示出这些遗址的轮廓,但是组成这些轮廓的地面上的标志却时常未能被认出。这样的遗址就是一些综合实在(comprehensive entities),从远处看能够毫不费力地被认出,但是要近距离地识别它们的细节却有着很大的困难。


一处重要的历史踪迹,可能对地面上的人来说,每天从旁边经过,对这种石块和沟渠等外观式的细节的了解并不会产生其他看法,而从高空观察这个外观却能发现它是一处古人生存的历史踪迹。高空的远处观察可以意会到与细节的不同综合意境,comprehensive entities(综合实在),丰富了原先那个薄层的意会实在。这是波兰尼过去没有关注的场境存在方面。其实,自1906年英国军官H.P.沙普在军用热气球上拍摄到的史前巨石阵遗址开始,考古学发现就多出了一种从地面到空中的重要观察途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考古学家通过航空照片发现了城市中的古代建筑遗址及原野上的古代建筑遗址。而1957年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的发射,又使人们进入了从太空看地球的遥感考古新时代。20世纪70年代以来,人们通过发射到外层空间的数以百计的人造地球卫星,获得了大量的遥感考古信息。诸如埃及的金字塔考古、柬埔寨吴哥古城的遥感研究、用星载成像雷达探测和调查西班牙腓尼基人的海事文化,等等。依据波兰尼这里的描述,空中考古观察的本质是细节在一定距离外才可能由意会认知产生的综合实在。同样是波兰尼没有意识到的构境层为,他由于拒绝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所以丧失了意会观察的社会历史本质维度。因为,远距离的空中观察,只能是工业现代化之后才出现的可能性,在人类的远古部族生活和农耕生活中,人们根本无法获得这种空中整合细节—综合意会实在的认知结果。


雪山,张一兵航拍,2007年


有趣的是,波兰尼显然开始重新思考,意会认知中原先那个不被重视辅助觉识中的细节与意会整体场境建构的关系,被仔细地探究了。他说,这种关系表现为:


对一个综合实在进行说明的相互补充的两方面的努力。一方面的努力是从对整体的识别(recognition)出发致力于对这个整体的细节的认同(identification);另一方面的努力是从对一组被推测出的细节的识别出发致力于把握它们在整体中的关系(relation in the whole)。


应该说,波兰尼这里的“综合”,并非康德认识论中那个先天综合判断的自动知性整合机制,而是关系总体性实际上,这个综合实在是超出工具性意会认知的构境结果的。现在,波兰尼要我们注意一种双向建构努力,即既关注意会整体对细节的辅助性认同,也关注细节本身的整体突现关系。这与前述那个焦点觉识与辅助觉识的不对等关系是不同的。波兰尼已经开始指认:“这两个方面的努力是互补的(complementary),这是因为两者共同地指向一个相同的最终目标;然而,连续着在每一步上,两者在一定程度上都对对方起着反作用。”原来是一个不可逆的单向作用关系,即当从意会整体转向细节时,整体即会解构,现在则是强调互补的双向关系了。并且,波兰尼的用词也发生了改变:“每次当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综合实在的细节上时,我们对于该综合实在作为一个连贯体而存在的这种感觉就会暂时被削弱;而每次当我们把注意力投向综合实在这一整体时,细节就会被淹没在整体之中。”现在他没有再强调当我们将焦点注意转向细节时,意会整体瞬间瓦解,而只是说“削弱”。这一点可能更接近感知场的现实。他自己将这种改变指认为对细节的分析和对整体的意会整合,现在新的看法是,“分析和整合的交替能够逐渐地带来对一个综合实在的更为深入理解”。细节分析和意会整合,这是一个新的质性判断。我觉得,这种观点更加辩证一些。当然,从单向关联到双向构式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但这离非关系的场境突现还有一个构序间距。


有了这种新的认识,波兰尼试图重构自己前面已经多次讨论的技能活动,从中去重构一种双向建构关系:


技能的提高也是分解与整合的交替(alternate dismemberment and integrate)。比如滑雪、滑冰、跑步、游泳等方面的运动员,舞蹈家、钢琴家或画家等艺术家,熟练工匠和实践行业的从业者,都曾进行“动作学习”(motion-studies),随后又将这些单独的动作熟练地合并到一个完整的施行(performance)中。


在前面的讨论中,我们看到波兰尼在讲到骑自行车和弹钢琴时,多是强调在意会技能焦点觉识时,如果突然注意技能实施的动作细节,意会整体行为瞬间则解构,骑车人会从车上跌倒,弹奏钢琴者的演奏会混乱。而这里,他竟然明确技能实施的细节必须先经过“运作学习”,比如先学会骑自行车、弹奏钢琴和舞蹈,然后才会有熟练学习之后的技能意会整体。当然,这个意会行为的发生机制并没有根本改变。


当我们的注意力集中于一个技能的组成动作(constituent motions)上时,我们往往无法施行这一技能。只有在我们的注意力从细节移开并且转向它们的联合目的(joint purpose)上时,我们才能恢复这些细节的动态特性,才能实现它们的联合目的。


这是新的认识与以往讨论和观点的链接。原先是辅助觉识细节不可逆地指向焦点觉识场境建构,逆向运行则解构。现在则是辩证地看待辅助觉识和焦点觉识的关系,比先前的二者对立更加客观和准确了一些。我认同波兰尼的这一重要理论进展。


[英]迈克尔·波兰尼


二  意会的领会:知与行的同构性关系


此时,我们也可以发现,波兰尼开始关注到意会认知与意会行为的内在关联性。过去,他并没有在逻辑构式上明确区分这二者,在举例说明意会机制的时候,他通常会十分随意地从意会行为不加说明地跨越到意会认知。不过,在此他还是强调了意会认知与意会行为在实际的生活中是难以分离的。他说:“认知与做的艺术(the arts of knowing and doing)之间的确有着结构性的亲密关系(structural kinship),因此它们很少能被分离开来进行;我们通常遇到的是两者的混合(blend)。”实际的状况会是,任何做的行为中,必然内含着认知,但却不能说所有认知中都包含着客观发生的做。并且,惯性行为中的做,会内含意会认知,比如波兰尼喜欢列举的骑自行车和弹钢琴;而创造性的做,比如社会经济体制改革和科学实验装置中的重大突破,则会以特定的理性构架指向为前提,依波兰尼的观点,这种理性思考的基础不能离开意会综合。在波兰尼整个意会认知理论中,对社会生活复杂场境存在的分析,始终是严重缺席的。


波兰尼进一步的证据是,我们在面对认知和做的时候,在用词上都会是“混搭”的:


尽管我们可能更加喜欢说理解 (understanding)一个综合对象或情境(comprehensive object or situation)、掌握 (mastering)一项技能,但实际上,我们几乎是把二者作为同义词(synonym)使用。而且,我们在谈及对主题的理解和对技艺的掌握时,都会使用领会(grasping)一词,比如“领会某个主题”或“领会某个技艺”。


这可能是一个日常生活中的事实,但恐怕并不能抹平主观的认知活动与客观发生的行为的差别。但如果说,在人们的主观认知和实践行为中都包含着意会性的领会,这倒是能接受的。值得注意的是,我们看见了situation(情境)概念的出场。不过,与我不同的是,situation在这里是一个结果,而非能动建构的situating活动。也是在这里,波兰尼重构性地使用了一些原先已经列举过的例子来进行深入的分析。


波兰尼在这里再一次讨论了他前面已经提到过的视觉图像的意会塑形机制。不过这一次,意会认知的发生变得更加复杂了。这是一个我们主观认知发生的基础性经验。他认为,根据已知的科学研究成果表明,我们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并非一种简单的镜像反映,而已经是“我们视野中的所有部分的相互作用”的塑形结果。这是一个一般性的看法。我们看到对象,前提当然是我们的视力正常,面前有需要去看的对象,这相当于旧认识论的那个二元主—客构架,不过,波兰尼所说的“所有部分的相互作用”,已经是在试图打破外部信息为人们直接接受的线性镜像论了。波兰尼的这个观点,让我一下子想到的是马赫关系认识论中的那个著名的“左眼视觉图”:


图 马赫《感觉的分析》一书中著名的左眼视觉图


不过,波兰尼这里的“所有部分的相互作用”,当然不是马赫唯心主义的感觉要素关联作用,而是更加复杂的意会认知构序的发生机制。


首先,主体看到图像背后的视觉器官的生理自动“意会”机制。在波兰尼这里,主要是指“我们对自己的瞳孔和晶状体的主动调节以及对我们眼睛的会聚的主动调节才形成了两个视网膜像,我们感知到的图像以此为基础”。这是马赫没有提到的视觉塑形的物性前提。我们能看到一个世界,这是两眼视觉图像意会整合的结果。当然,这是正常人视觉图像的建构,患“对眼症”或大脑视神经损伤的人,自然不会产生这种自动意会机能。第二,更深一层,这个“可以看到”背后,除去直接视觉器官的生理塑形机制,还会有一个更复杂的身体意会整合系统。


我们的知觉实际上也是被以下因素共同决定(co-determined)的:来自内耳的信息、来自使得我们的躯体和头保持正常位置的肌肉的信息、丰富的记忆。这些内部数据(internal data)既在我们的视网膜像成形的过程中指引着我们眼部肌肉的条件反射,又根据对相关刺激的总和的感知控制着我们的评价(evaluation)。


这些方面,应该是科学家眼中可以看到的客观事实。在我们传统的哲学认识论里,很少会关注人的主观认识(意识—精神)生成的物质—生理机制,其实,这恰恰是唯物主义认识论强有力的构序支撑点。在这一点上,波兰尼的许多构式方向和具体观点都是值得我们认真关注和思考的。


 铁力士雪山,张一兵拍摄,2016年


当我站在瑞士的铁力士山顶上,在生成一幅雪山的视觉图像时,并不是传统认识论中那种外部对象在我的视觉经验中简单反映。我在一瞬间看到这一雄壮的自然美景时,已经发生了许多我自己察觉不到的复杂身体意会整合:除去铁力士雪山通过光影投射,在前述的瞳孔和晶状体的主动调节,在我的视网膜上会聚成像之外,这“一瞬间的看到”还会需要来自我自己内耳的信息,保证我“能够看到”雪山的身体肌肉组织的信息,特别是我的大脑中贮存的用于可以识别这一图景的所有经验记忆信息,比如关于黑白颜色、雪、山峰、天空和远近的景深等一系列复杂信息。这一切,都是无形、无意识地发生在身体内部的意会整合,共同决定着我对视网膜图像的认知结果——“一瞬间看到”铁力士雪山。这个分析,当然要比过去我们那个“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观点要更加深刻,更加接近我们的经验生成现实。这没有问题。


其实,波兰尼在此想进一步延伸的观点,还是主观认知与感性行为的不可分离性。这会涉及哲学中一个更加基础性的难题,即意识的本质。依我的观点,认知(主观的意识)基于客观的物质存在(人脑和身体中其他复杂活动的运作),但它却不能还原为物质过程,意识的本质是一种异质于客观行为的突现精神场境坚持这一点,并不会否定同时发生在行为和认知活动中的意会作用。可的确不需要通过模糊行为与主观认知的界限来强化意会的普适性。在这里,我们能看到经由了一系列身体中生理和物理运动机制的客观条件,这些客观物质条件的自动发生并没有意识的介入,这无论是内耳信息还是双重视网膜图像的调节,都不是意识活动的部分;但是,我们看到,已经是主观意识活动中的经验意会构式和整合了。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哲学辨识问题。对此,我可以再举例一个更加复杂的“看到”的场境构成,比如我们家的猫咪妞妞从眼前经过,我看见它,这是一个视觉经验的发生。


“楚楚动人”的妞妞,张一兵拍摄,2013年


可是,能看见它的前提有:光线足够强(因为它是黑灰色的英国长毛猫),我不近视。这样它在光线下出现的光信息通过空气传播为我的眼睛所接受,经过波兰尼所讲的一系列内耳的信息,肌肉组织的信息和大脑中贮存的用于识别的记忆信息的自动运作,此时,我的意识并没有参与这一肌体和组织的客观活动,并且,两眼的双重视网膜也发生自动的调节,我才获得了一个完整的妞妞的影像。这是第一步,但真正“看到”是妞妞而不是其他什么小动物的辨识,却是一种新的赋型和构境现象。因为如果妞妞走过我刚刚足月的小外孙女幸儿眼前的时候,她也可能遭遇到妞妞的客观信息,可是她并不能看见妞妞。一是幸儿的视觉器官和生理机能还无法自动整合,二是她的根本还没有生成复杂的意识构境能力。而妞妞走过我面前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妞妞,这里的“看见”一只“猫”的观念赋型,一只“我的猫”的关系构序,是我的主观的意会构式辨识,而看见它瞬间的“楚楚动人”,则已经是一种“我喜欢它”的欢会神合的美学意识构境的突现。一瞬间看到“楚楚动人”,显然已经不是身体意会,而是离开物质过程的精神场境了。这恰恰是波兰尼的意会认知所没有达到的构境层。


其次,实际意会行为中的知与行的关系。在此,波兰尼提及关于探针(probes)一类工具使用中意会构式的故事。不过,这一次具体分析的却是划船和裁纸工具的使用,并且其意会方向也发生了改变。显而易见,例证在被重构。他说:


荡桨的划船人会感觉到来自水的阻力(resistance),在使用裁纸刀时我们感觉到刀锋割着纸片。这些工具对我们的手掌和手指的实际撞击(actual impact)是无法确切指认的,也正是在同一意义上,我们无法确切指认那些组成某个有技巧的行为(skilful performance)的那些肌肉动作;我们是根据工具对它的对象的作用来意识到(aware)它们,也就是在我们将它们整合而成的综合实在(comprehensive entity)中意识到它们。


的确,一切行为的发生都离不开人的主观意会认知,这不错。可是,波兰尼想要强调的是,这些意会性觉识的指向却是支撑行为建构中的主体自觉性。我们划船时,会感觉到被浆板用力拨到后边去时水的阻力,我们用裁纸刀割开纸张时,会感觉到纸张微细的撕裂,这些觉识只是附带发生的,因为此时当下主体活动的发力点在于行为的实施。其实,这里处于辅助地位的意会性觉识并不是波兰尼原先所指认的意会认知,这与探针作为认知工具、导盲杖探路的意会作用是完全异质的。


波兰尼在此想强调的,是“工具对我们的手的撞击被整合的方式与内部刺激被整合以形成我们的知觉的那种被整合的方式是类似的”。这是对的。但波兰尼没有意识到,如果是说上述例子中的划船、裁纸与“看到”视觉塑形的发生,这两者的运作正好是逆向的:一个是从意会觉识走向行为的路径,一个是从自组织的生理运动走向意会认知赋型的路径。并且,前者是意识活动参与行为的建构,后者则是物质性的肌理和生理物质运动指向意识突现,二者意会构式的作用也是不一样的。大科学家波兰尼有时真的是挺粗心的。不过当他回到自己熟悉的探针和导盲杖的例子时,讨论则是极其深入的。他说:


探测凹洞(cavity)的探针,或者盲人用以探路的拐杖,也是这样起作用。探针或拐杖对我们手指的冲撞在它们的尖端(tip)那里,也就是它们触碰到物体外部的那个地方,在这一意义上,探针或拐杖就是我们手指的延伸,用以领会(grasp)对象。


与上述“一瞬间我看到”的视觉塑形—赋型到意会整合一样,这又是从瞬间的触觉塑形走向意会认知的构式路径。这里,工具性间接发生的触觉意会导致我们的认知赋型结果,此处,探针和拐杖的尖端是我们手指触觉的延伸,它作为义肢承担起手指无法实现的直接触觉作用。我们不是直接触觉到洞内和路面上的状况,而是通过一个间接的工具的义肢性意会认知,实现我们对外部事物表面塑形的觉识。这里作为意会认知指向的工具使用,与划船和裁纸行为发生中的附带发生的意会意图是不同的。然而,波兰尼意识不到这一点。他认真地告诉我们:


随着我们学会合理地使用工具、拐杖或探针,它们也逐渐地被同化(assimilation)入我们的身体。我们越精通于器械(instrument)的使用,那么,在我们理解和操作(grasping and handling)它们时,我们就能越精确地、越有辨别力(discriminatingly)地在它们的另一头对撞击着我们身体的刺激予以定位(localize)。这与我们熟练地学会使用眼睛去看外部物体的那种学习的方式是相同的。


在认识论构式中,这里的描述基本上算是精准的。在我们使用不同工具的过程中,海德格尔所说的钉钉子的锤子,老年人使用的拐杖以及我们用于洞穴探物的探针,都会在反复训练之后的熟练掌握中,同化为我们的肢体和感官,虽然我们并不直接接触到钉子、路面和不可见的洞底,但我们可以通过工具作用和感知到那个经过中介的外部世界。然而,我还是得指认,用眼睛去观看与使用工具的行动真是不一样的。固然,这其中都存在意识活动中的意会作用,但观看是意识活动中的主观视觉构序和图像塑形,而使用工具的行为却是客观物质活动构序的发生,只是其中内嵌着意会觉识。这是需要区分的不同意会作用。


更重要的一点,我们可以看到波兰尼对意会行为的讨论,通常都是浮在接触性工具的使用上,他没有直接内居于改变外部存在的创造性行为上来,比如重新塑形物质形态的生产性劳动中工具的赋型功能,一个鞋匠使用多种刀具、缝针和锤子完成的制鞋活动中,对一台复杂机器操作运转的监控中,会遭遇更加多重的复杂的意会构式。就更不用讲,波兰尼自己作为自由主义游弋其中的商品—市场经济的无序自发活动的拜物教式的伪意会关系,资产阶级政治制度变革实践,垄断资本集团与政客之间故意被遮蔽起来的交换工具和隐秘意会场境。这些直接改变对象的工具性用在真实的社会现实场境,比导盲棍和探针的意会讨论要重要得多!而这一切,却是波兰尼意会认知理论中的巨大逻辑盲区。


三  综合实在与细节的不同关注方式


到这里,波兰尼对自己在意会认知理论中的新认识作了一个小结。他认为,自己完成了对不同的意会认知过程的说明,包括了“(1)对外观的理解,(2)技能的施行,(3)对感觉器官的合理运用,(4)掌握工具和探针的使用”。我总说,波兰尼不是一个专业的哲学家,所以,他无法区分主观意识活动中视觉(外观)、所有主观感官的统合与客观发生的工具使用和活动技能之间的异质性,虽然其中都发生着不同的意会机制,但这真不是同一种东西。波兰尼认为,在上述不同的活动中存在着一个共同的结构,即“由一组细节到一个综合实在(a set of particulars to a comprehensive entity)的关系”。显然,意会场境中建构起来的综合实在,现在是波兰尼高度关注的对象。这个综合概念,暗合康德发现的先天综合判断。其实,是前述波兰尼以意会认知破境康德先验知性构架自动塑形经验及观念构式的神秘力量努力的存在论延伸。不过这一次,他更强调从细节到综合实在的意会突现。在波兰尼看来:


这个结构中有这样的基本特征:细节能够以两种不同的方式 (two different ways) 被注意到。我们可以是不带理解地(uncomprehendingly)意识到它们,比如,直接注意它们;或者是带着对它们的理解意识到它们,比如,根据它们在综合实在中的参与而注意到它们。在前一种情况中,我们注意力的焦点集中于孤立的细节(isolated particulars);在第二种情况中,我们的注意力直接超出了它们,而集中于它们所组成的综合实在。因此,在前一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说,我们焦点地 (focally)意识到细节;在第二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说,我们根据它们在整体中的参与附带地 (subsidiarily)注意到它们。


与原先的意会场境建构中,细节只是被附带觉识不同,波兰尼现在关注细节被注意的不同方式。一种是“不带理解”地焦点式关注细节,一种是在一个更大的意会整体意义中,将细节作为突现的综合实在附带意会。前者的被关注,是非总体地,不在意会赋型之中的细节;而后者则是作为意会场境建构的赋型辅助觉识,参与到综合实在的当下建构中去的。这听起来是不容易入境的。


在此,波兰尼以医生观察病人的病症细节为例。比如一个病人身体皮肤上出现斑块,医生首先会独立地焦点式地观察斑块的颜色和性状,然后在对患者综合病情的把握之后,再确定斑块这一细节的产生原因,在后一种情况下,医生只是将斑块视作身体内在病情的一种外部表现征候了。不久前,在我自己的左手上,出现了一个棕黑色的小斑块,在学校医院抽血时,无意被院长看到,他建议我还是去专科门诊看一下。到了南京鼓楼医院皮肤科的医生那里,她先是戴上一个微视镜,近距离仔细观察了这个斑块,然后抬起头轻轻地说:“老年斑!”这正好对应波兰尼这里所举的对细节的两种注意的区分。在这里,“起先我们不带理解地看着患者的症状,之后,当我们诊断出他的疾病时,他的症状就变得有意义,而且不会因此就变得不那么被我们注意” 。医生在微视镜中近距离地观察我手上的斑块,这是前一种对细节的非意会观察,而这种近距离的细节观察,恰恰是后一种“老年斑”正常生理现象的意会觉识的前提。这显然是意会认知论中新的看法。在波兰尼看来,原来他所提出的“焦点觉识和附带觉识并非两种不同程度的关注,而是给予同一些细节的两种不同类别的关注”。这显然是更精准了。


如果我们再以对一个事物外观的视觉认知为例,也会发现这两种对细节的不同类别的关注。比如,我们在观看中国残疾人舞蹈团演员们表演的集体舞《千手观音》时,我们会在一个瞬间注视某一个演员的优美的手势和舞蹈动作,可是,当我们在观看这一舞蹈整体的场境意向时,演员个体的动作只是在这个整体意会中被附带地意知到。


舞蹈《千手观音》剧照


波兰尼甚至开始区分两种“看”:“在视觉注意的例子中,我们可以说‘ 看着 (looking at)’细节本身,这就区别于在看着由这些细节所组成的场境时的‘ 看到 (seeing)’那些细节。”对演员每一个具体的优美手势和舞姿的欣赏,是直接的“看着”,而从整体上体知这些演员共同创造的集体空间艺术场境,则已经是一个在意会格式塔的综合实在建构中辅助地“看到”。波兰尼认为,“当我们不带理解地关注一系列细节时,它们是相对无意义的;而在这些细节所组成的综合实在中附带地注意到这些细节时,这些细节是有意义的”。更准确地讲,前者是没有整体场境意义的,因为演员的个别动作细节当然会是有意义的,而后者则是在整个舞蹈场境中获得整体美学意义的。


波兰尼说,在我们对一个综合实在的认知中,我们对这个综合实在的细节的附带觉知,和我们的关于我们的身体的和文化的存在的附带觉知融为一体。这里的“文化的存在”是重要的,它的背后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社会场境存在,这是波兰尼不能跨越的逻辑构式盲区。所以,他并无法深入打开这一丰厚构序可能。比如,我们通过看一个人的脸部表情来觉识他的内心活动,波兰尼说:


当我们观察一个人的脸并试图看穿他的想法时,我们并不是孤立地考察他的众多特征,而是把它们联合地视为他的面相(physiognomy)的组成部分。由此,我们会意识到比我们能够明确说出的要多得多的细节和细节之间的关系。而且,即使是我们能够指认出的那些细节,当我们孤立地来看它们时,它们会失去意义并且会淹没在它周围的那些不相干的细节中。


一个人对着我笑,但我在他的笑容里却看到了直接面部表情里所没有的嘲讽或者奉承,于是,我可以意会到比这种面容细节“要多得多”的虚饰性。这当然不会仅仅是一个表情的读心术,而与一定的文化存在相关。但文化存在如何决定人的表情塑形之内里构式,波兰尼却是失语的。我在课堂上曾经讲过这样的故事,在我担任学校主要管理者的时候,在平日里会碰到许多对你点头哈腰的人,但是我心里意会到,他们并非真的是对着我满脸堆笑,而是对着我背后那个非人的位置笑。讲到这里,同学们都会会心一笑。因为,前面我刚刚讲过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指认的,“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此,波兰尼再一次重申这样一种观点:


对问题的认识类似于对无法确切指认的东西的认知一样,你对它的认知远比你能言传的要多(knowing of more than you can tell)。但是,对那些难以确切指认的东西,不论是那些细节或是那些细节的融贯性(coherence of particulars),我们对它们的觉知在这里被强化为关于它们那潜藏的在场(hidden presence)的吸引人的暗示。这是一种对萌芽中的知识的全神贯注的探求,这些知识强烈地要求证实自身。这就是一个问题的启发性的力量(heuristic power)。


这又回到波兰尼意会认知理论中一贯的公断之上,“如果所有的认识都依赖于对细节的附带觉知,正如就一个综合实在而言那样,那么,所有的认识在根本上都是意会的;这就意味着,我们的认识所包含的远比我们能够言传的要多得多”。这个“多”,不来自直接的经验观察和知识传递,而来自意会觉识建构的不可见的“hidden presence”——综合实在。


波兰尼的判断是对的。可是,他不能说明这种罕现于细节观察之上的综合实在的本质。因为,不同社会历史时期中的人所意会到的综合实在是根本不同的。如果跨出一步,超出波兰尼此处的感性经验建构和一般行为的意会综合情境,我们会在更广阔的历史性的复杂社会生活中看到作为社会定在的不同质性的“综合实在”。与波兰尼仅仅是在哲学认识论构式中对康德先天综合判断的意会认知破境不同,我们会看到社会历史生活发生的现实基础会生成于一定的劳动塑形和生产构序中,所有现实的个人之日常生活之场境存在,会以特定的怎样实践的构式出先于言行的社会先验筑模。在一定的社会定在结构中,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发生的“综合实在”必然基于一定的惯性行为塑形—构式,这是波兰尼所看到的行为技能意会和认知意会的客观构序基础。比如,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定在中,农耕自然经济之上,必然产生出依存于土地的人对人的依赖关系构式,宗法式的等级社会关系是人们日常生活运转的惯性构式,对思想文化细节的观察之上发生的“君君、臣臣、民民”的意会观念塑形—赋型,并非先天观念综合的结果,而是现实封建社会关系场境的映现和神秘化。而在今天的数字化资本主义社会定在中,人们观察生活和思想细节后获得的“综合实在”,则完全是另一种先天综合构架的天地。左右人们生活的实践塑形和构式基础,已经是网络技术条件下的全新社会先验构式,人们每天意会建构的日常生活,往往是基于脸书、微信之类数字化塑形—赋型的结果。当然,不是说波兰尼没有看到“脸书”意会认知是一种错误,而是他由于拒绝历史唯物主义,根本意识不到意会认知本身的社会历史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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