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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江杂记》| 刘啸【科幻小说】
2019年第八届“光年奖”
短篇组三等奖
可我们也不能忽视中下游的安危
上海出事了谁负责?
“也是土地?”“对。”郑宪明陷入了回忆,不过却没进一步细说。回忆里,黄浦江两岸灯火密布,比最晴朗澄澈的夜幕里的繁星还要灿烂。这片灿烂的灯光中,有一条暗暗的影子从南边蜿蜒而来,穿过几座通体亮光的大桥,悄悄向北面流去。“十年前,上海的土地开发就已经达到了极限。”郑宪明重新拾起话题,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虽然积极朝空中和地下发展,但杯水车薪,于事无补。而我,从那个晚上就开始意识到,我们眼皮底下的上海,还有一片巨大的空间可以利用,足有上亿平米。”“您是说,黄浦江?”“是啊。”郑宪明苦笑着摇摇头,“我知道,一直到现在,还有人因为这个想法而把我当作疯子,包括你的父亲。”“可是,我们不能不承认困难的确很大。”听到郑宪明提到自己的父亲,陈助理才抬起头认真地说,“您所能解决的,只是部分技术上的难题,可大局上的事情,有很多不可控的因素。开发黄浦江虽然没有过多的拆迁成本,可资金、环保、民意……每个障碍都是决定性的。”“你的父亲既然让你来找我,我想,他应该提前走了好几步棋了。”郑宪明双眼盯着陈助理,像要把他看穿。陈助理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推到郑宪明面前。“胡文瑄,卢霄,何祖丹……”郑宪明拿起纸,念了几个上面的名字,“二十一个,来头不小啊。这批,是你父亲看中的人?”陈助理摇摇头:“正好相反,他们没有必要在位了。”郑宪明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一次,你觉得南浦真能闹这么大动静?”“由不得不动。你看,现在区域性质的物业业主联合组织委员会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什么工程动迁环评都要插上一手。只要出来个烂摊子,就够新班子头痛的,如果这时候您来个雪中送炭……”陈助理说得轻描淡写,眼里却闪着狡黠的光。郑宪明举着筷子在空中一动不动,低头陷入深深的思考。陈助理也移开目光,不再看着桌上,却无聊地盯着窗外。过了十几秒钟——决定黄浦江命运的十几秒钟——,郑宪明长叹了一口气,用筷子蘸上瓷盆里的油汤,在纸上戳了三下:“这三个人,我要保,其余的,随你们。”“这么说,您答应帮我们了?”油花在纸上慢慢洇出痕迹。陈助理欣喜地问。郑宪明轻轻一点头,又一摇头:“谈不上帮,这本来也是我的梦想,我还要感谢你们提供长期资金。”“其实,隧道股份并没有能力做这种长远规划。”陈助理小心翼翼说道,“我只能以我父亲的名义尽量确保这一点。毕竟,二十五年的工期,谁都说不准其中会发生什么。”“南浦到苏州河,只要这一段江体悬起来,就会带动整个上海,到时候,即使想停手,怕也由不得我们了。”说完,两人同时微笑了。陈助理举起了杯。“干。”杯里的红酒摇动,像南京路上的霓虹灯。
离开船还有不到二十秒时,王晨跑进了船舱,舱门在他身后沉重关上。他站立的位置正好是窗户边,四下里一看,孙仁昌刚探出身子收回缆绳,冲他略略一点头。“又堵车了?”“那可不。”在孙仁昌的印象中,王晨这个年轻人和其他乘客有些不同,他有种和谁都自来熟的属性,而且并不令孙仁昌讨厌。王晨习惯性地又抽出一支白沙烟塞给孙仁昌,孙仁昌先把缆绳朝角落里一扔,才接过烟在手心顿了顿,夹在耳朵上。“孙叔,班次还没恢复哇?” 孙仁昌摇摇头。“六点到九点。本来两班倒,今年缩水一半。你们烂尾的害死人嘞。”“哪有?”王晨轻声嘟囔。“怎么不是?你看,南浦这条一年多了还没动工,复东和延东两条天天整修加限流。我看你们也别挖了,直接把外滩那条观光隧道征用过来多好,你说是吧?”“哎哎,孙叔,市里有市里的规划的。”王晨苦笑了一下回答。他承认孙仁昌说的是实情:近年来上海浦西浦东通行需求猛增,尽管江面上早就架起了六七座大桥,江底下也陆续建成了十来条隧道,可高峰时段仍旧拥堵不堪。前年市发改委审批通过了新的南浦隧道工程,可自从那位倒霉的规划与国土资源管理局副局长被双规后牵扯出一批人下台,分包工程的一些子公司也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资金链问题,于是正打算掘进的项目便搁浅下来。与此同时,轮渡码头承受的交通压力却在逐步增大,首末班时间、班次数量、发船间隔都在调整,无怪乎孙仁昌心生怨言。 渡轮调头离开江岸,轻摇着向斜对岸驶去,南浦大桥那长长的桥身进入视野,逐渐朝头上斜切过来。正在看江景的王晨忽然惊奇地“咦”了一声。对岸那片被施工围墙遮挡的烂尾工地他再熟悉不过了,这块好几次被领导拍案叫骂的工地四个月以来没有丝毫变化,可现在,他看见蓝色的围墙挡板上方凸出一线奇怪的灰绿色轮廓,像有人在里头正对江面又砌起了一堵高墙,当然,他知道这道被油布覆盖的轮廓下绝不是砖瓦砂石。“盾构机……?” 王晨呆呆盯住对岸,直到南浦大桥巨大的棕红色叠合梁桥面盖上头顶,一片阴影横过来洒在江面挡住阳光,他这才猛醒,转身就哈哈一笑,亲热地拍了拍孙仁昌的肩膀。“孙叔,时间还是要的。可是,这日子不会太久,老板们一定不会让大家受累。相信我,你看——” 王晨朝外一指,正巧江面上轰轰驶过一艘砂石船挡住视线,孙仁昌什么也没看到,于是鼻子里嗤了一声:“屁,说的跟电视上似的。”王晨便微笑着不再说话。渡轮靠岸后,他甚至忘了和孙仁昌告别,便抓着皮包窜出刚拉开的舱门,沿外码头路几乎是飞跑了。前面不远处,江边围墙的墙根下一溜停了十几辆小轿车,还有五辆黄色重卡,车头的东风标记闪闪发亮。围墙的后方正是王晨刚才在江面上看见的巨大形状,它静静立在黄浦江边,仿佛一道沉默的大堤。
孙仁昌近来很郁闷,他时常回想起去年年底南码头渡口最后一班轮渡结束运营的情景:当渡船靠近江岸,他把缆绳熟练地套上铸铁墩的时候,忽然想到再也不用解开了,酸楚便塞满胸口,至今也没能忘怀。他还记得当时乘客们大多是老年人,他们的眼神同样不舍,像告别了一个逝去的时代。南码头轮渡管理处被南浦货运公司南码头分理处兼并了。有风言风语传起,说合并就有优化组合,也就是要裁员。虽然孙仁昌不是个听信谣言的人,可是自从轮渡停运后,今年整整三个月,他竟每天无事可做,只在管理处旁边临时搭起的办公室里闲坐,由不得胡思乱想。“孙仁昌,人事的丹姐叫你去一趟。”一早正看报纸时,门口忽然有人喊。“啊?就去。”孙仁昌一惊,连忙答应。他放下报纸走出办公室,走廊上传话的同事已经走远了。他急步走下楼进入管理处一楼,在尽头的人事处门口停下,迟疑着不敢敲门。里头静悄悄的没声音。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用指关节碰了碰门。“请进。”他轻轻推开门。“何主任,您,找我?”“坐。”办公桌后的何主任头都没抬,伸右手示意,左手拿起桌上一份文件,这让孙仁昌不祥的感觉更加强烈。货运分理处负责人事的何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不苟言笑,员工都比较敬畏她。她并不看斜坐着的孙仁昌,而是盯着手里的文件,一边翻一边说:“孙仁昌同志,你来这里的日子也不短了,应该知道货运公司现在的状况。”“是。”他应了一声,虽然他并不知道“状况”具体指什么。“我们是一个健全的企业,市场经济的规律决定了不能不劳而获。我们没有设立客轮轮渡的工种,你的年龄也不适合转岗到货轮,所以经过研究决定,将依法解除你与南浦货运公司的劳动合同。”“啊?那,要你,不,要我去哪儿?”孙仁昌一急,顿时语无伦次起来。何主任没有回答,而是把文件递到他眼前,脸绷得紧紧的,仿佛皱纹都已被拉平。孙仁昌抖抖地接过文件,同时眼巴巴望着何主任,奢望有后文,但何主任仍旧不看他,又是手一挥,示意谈话完成。他只得站起来,慢慢退出人事办公室。他失望地把手里的通知揉成一团往兜里一塞,漫无目的走出了管理处的大院。悲凉的感觉弥漫在脑海,挥之不去。失业,这件最令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离退休还有近十年,女儿还在念大学,老伴没有多少固定收入,全家的重担都是他一个人顶着。前些年夫妻俩合力在郊区按揭买了一套小户型的二手房,贷款还没还完,现在却面临失去经济来源而断供的危险,即使有点儿解聘的赔偿,那也杯水车薪。难道真要走到卖房的地步?那可是全家唯一的住房!孙仁昌脑袋糊里糊涂的,沿着雪野路往江底走去。很快,阳光被头顶的黄浦江挡住,通明的灯火在路两旁亮起,江底的巨大空间逐渐展现在眼前。雪野路通往的是地下的上层,路面微微朝下倾斜,两旁是深达百米的隔离带,远远看去,像峡谷上的高架桥。进入江底后,眼界蓦然一宽。马路两边贴心地设计了步道,中央的车流也不多,支撑江底的粗大钢筋混凝土立柱密密麻麻矗立,整片地底空间像有许多条被凿通了隧道壁的跨江隧道并列掘就,四下里看过去,仿佛一座跨度极其广阔的凹型拱顶礼堂。孙仁昌一边走一边新奇地仰望,很奇怪自己这些年居然没有来亲眼瞧瞧江底的变化。他只依稀记得,自从那年王晨透露过一点消息后,南浦隧道工程不久便重新上马,竟一年不到便已竣工。但并不马上投入使用,而是以它为基准,开始朝江底两边扩张,闻名全球的“悬江”工程便就此拉开序幕。“十年了……”孙仁昌慨叹。LED隧道灯发出雪亮的光,把他苍老的身影投在人行道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处于黄浦江底,头顶上是滚滚而无声的水流。渡轮昔日无数次在头顶的江面上来回,机械重复着一趟趟横渡,他却从不知晓脚底下正在巨变。孙仁昌心底里突然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怨恨:正是这便捷得随处可通车的江底大道抢夺了轮渡客源,才让他们停工、歇业,乃至下岗,这几乎是万恶的!他眼睛发红,目光吃力地朝支撑柱顶部搜索,似乎在寻找由于施工水准不达标而产生的裂缝,但灰白色的穹顶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失望中,他甚至恶毒地想,万一有人企图搞恐怖袭击,把爆炸物带入此处,只要穹顶一被炸开,上面数以亿吨的黄浦江水将滚滚倾泻而下,眨眼间就会……一声清脆的喇叭声忽地在身后响起,孙仁昌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一看,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在他身边停下。“孙叔,真是你?好久不见啊。”车窗玻璃降下,竟然是王晨。不知道怎么的,一见他,孙仁昌一下子觉得很亲切。“遛弯儿呢?没上班?”王晨比以前发福了不少,他熄了火,吃力地解开安全带钻出来,“我说老远就看见有个背影很眼熟,没想到真是孙叔你。”两人握了握手,王晨掏出一盒中华烟,抽出一支给孙仁昌。孙仁昌接过,朝车一抬下巴:“这里能停?”王晨吐了吐舌头:“忘了。要不孙叔你上车吧,你要去哪,我送你过去。”“还能去哪,回去上班。”孙仁昌也没推辞,疲惫地坐进了副驾驶位。王晨见他精神不太好,便没敢多问,只自顾自地聊了几句,便慢慢发动了车。车在前方的岔路口右拐,朝浦东方向往回开,几分钟便到了南码头路出口。阳光重新从江面上露出脸来,透过前挡风玻璃照在他皱纹密布的脸上,竟比平日老了几分。“看你,最近混得不错嘛,都换好车了。”大概觉得老是沉默不太礼貌,孙仁昌没话找话地说。“夸奖了,孙叔。”王晨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么多年,工资多少加了一些,只不过我们坐办公室没什么前途。——我听转岗去工地现场的同事说,那些工程队的真的是很赚钱很赚钱,去年他们有一队三十几号人搞团购,在青浦买房,新小区小高层,一人一套,虽然说是郊区,但好歹也是房子不是?”“搞工程赚的是辛苦钱,也不容易。”“孙叔我跟你说,赚辛苦钱是最没前途的,慢得很,哪比得上旁边那些拆迁户。——听说,老码头那块地方,当年一平米赔了七十万,真应了那句老话:读一辈子书,不如拆个屋。”“命里无时莫强求。”孙仁昌勉强笑道,“有钱人多得是,羡慕不过来的。”“对的,孙叔,你说得没错。钱太多也得有福消受对吧?那几个拆迁的,还不是闹的闹、分的分?网上都报道了。其实,钱这东西最考验人心……”“是啊……”两人有几句没几句聊着,没多久便绕回到了南码头渡口。下车和王晨道别后,孙仁昌走进管理处的大院。院里有个人在焦急地来回踱步,一看见孙仁昌,顿时一拍大腿跑过来:“猴哥,你哪去了?正找你呢。急事,急事。”来的是孙仁昌的老领导、原南码头轮渡管理处的朱处长。孙仁昌像看见亲人似的,顿时鼻子发酸,委屈一下全涌上心头。“哎,老哥。以后,我,没机会帮你了。有什么急事,找,找我,也没有用了。刚何主任通知……”“嗐,我就知道是她!”朱处长又是一拍大腿,“老古板,硬要搞什么分工。你拿到解聘通知了是吧?我一见你不在办公室里,就知道你误会了,怕你想不开,这不,马上就赶来了。”“不会的,老哥你放心。”孙仁昌十分感动,然而也很诧异,“不过,你刚才说,什么误会?”“不是解聘,是转岗。你听明白了?有两份通知,是把你们调去本区段的地下安检巡查岗,那边属于上海城建,当然和南浦货运不是同一份合同。丹姐人又死板,坚持说她只负责解聘,剩下的扔给我,你看……”朱处长从文件夹里又翻出一张纸,“下个礼拜二报到,工龄保留,工资嘛,没涨,别告诉我说猴哥你嫌钱少不想去啊。”孙仁昌鼻子一酸,两颗老泪终于从眼角溢出,他用手指抹去眼泪,使劲点头:“想去想去。朱哥,谢谢你,谢谢你……”朱处长也笑了,揽着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去哪不比在这闲坐好?坐久了,迟早变成丹姐那样子。听说她以前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降职到这里,然后就一直没升,这心理,不那啥才怪。你也是没经验,才……算啦不说了,我还得赶紧去通知大范、老滕和‘三师弟’,没准他们和你一样都在哭鼻子呢。”孙仁昌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觉得他眼里的世界重新亮堂了起来,之前的怨恨一扫而空。他甚至为刚才在江底下的那种破坏性质的想法觉得羞愧。不管怎样,既然以后江底这一段的安全工作交给了他,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对待,即使苦点累点也能忍受。“放心过吧,有我呢。”他想。
《悬江杂记》创作缘起
我在上海住了十几年,总觉得这座步履匆匆的国际化大都市应该有足够的科幻色彩,但这色彩似乎又和上海滩林林总总的社会缩影有点格格不入,于是我很早以前就有了努力用笔将两者糅合到一起的想法,这种想法也是写出《悬江杂记》一文的初衷。
这篇作品没有轰轰烈烈扣人心弦的冲突情节,只有在黄浦江改造工程的大背景下,各个阶层的人在社会舞台上的表演片断汇集,既不宏大,也不深刻,所以只能叫作“杂记”。
唯一值得自吹的是,关于文中出现的地点的实况描写,我基本上都跑去现场考察过,还常在地图上测量比划,尽力让幻想出来的悬江工程看上去不至于太不靠谱。
感谢评委老师的欣赏和鼓励,让我在忙碌的大都市郊区旁边还能继续保持着写科幻的一点点信心。
蝌蚪五线谱原创文章
作者:刘啸
责编:王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