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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01

数月前,由《小说选刊》杂志社主办的“让小说走进人民”系列活动走进山西汾阳杏花村。著名作家、评论家刘醒龙、王跃文、素素、王山、王干、杜学文、黄跃华、王国平、米米七月、杨遥、李昌鹏、蒋殊、陈佩香、李晓晨等参加采访活动。《小说选刊》杂志社汾酒集团创作基地挂牌成立。采风团一行莅临汾酒集团,煮酒论诗、共话清香、佳作迭出!今择取其中的部分文章陆续刊出,以飨各位看官。

 清欢有味

人到中年,时常遥望自己的老年,祝愿自己老了,有酒喝,有饭吃,日子风平浪静。

该吃的苦,我吃过了,该得到的我拿到手了,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彻夜苦读过,寻章摘句;南下北上,流寓深圳、北京;被人翻过白眼,获得过同行的青眼相待;地下室睡过,人民大会堂开会也去坐过。不再奢望太多,期待岁月静好,养亲育儿,平平淡淡活到老。

苏东坡、陶渊明,是我喜爱的人,喜爱他们的性情。东坡第一次被贬,是下放到我的老家湖北。在黄州,他留下许多名胜古迹一样供人观瞻的佳作。其中“人间有味是清欢”,这句子写于贬谪黄州四年后迁移汝州时。经历过大风浪的苏东坡才知道“清欢”有味,见过大场面的陶渊明退隐后饮酒,就能“悠然见南山”——没有见过世面,难以真正看清自己,“清欢”“南山”不过是理想生活的化身——也就不会来到他们的诗词中。

在我的印象中,我喜爱的这两位古人,一身酒气,波澜不惊。在我的印象中,中国古代的文人,无论男女,愁多喜少,个个借酒浇愁。

今日,我来到了山西汾阳杏花村汾酒集团,闻到了这里空气中飘荡的酒气。来到这里,我只想做一个醉客,能为美酒醉,暂时别尘寰,也是不虚此行了。在醉仙居,牧童的雕像赫然而立。“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村还在,酒还在,杜牧隐没在流光之中,他是我喜欢的又一个酒徒。对于古代的文人士子,酒是当时最好的致幻剂,它可以像吊车一样,把感到沉重不堪的人,从现实的泥淖中抽抜出来。

杜牧喝到的酒,应该是白酒,和我杯中的一样吗?他喝过的汾酒,或许不及此刻我的杯中物?白酒酿造技术,发源于山西杏花村。中国最古老的酒类品牌,金庸在《笑傲江湖》中曾借田伯光的嘴说过:“我曾听人说,天下名酒,北为汾酒,南为绍酒。”汾酒和绍兴黄酒的声名,自然来自王公贵族的嘉许。黄酒是浊酒,汾酒是清酒。浊酒在前,清酒在后。魏晋南北朝时期,山西杏花村人通过蒸馏技术,第一次把浊酒变成清酒,这才有了白酒,有了武成帝嘴中的“汾清”。

酒,在中国曾是礼仪的一部分,祭天地、宗庙,奉嘉宾,古代酿酒不为百姓日常生活所需,最初的饮者多是富贵之人,日常能喝得起酒的普通百姓根本没有——若非如此,大概也没有那么多文人把酒,写进自己的诗句中。汾酒,《二十四史·北齐书》内有记载,喝汾酒的是武成帝高湛,他向河南康舒王孝瑜推荐:“吾日饮汾清二杯,劝汝于邺酌两杯。”这是名垂青史的白酒,第一个中国白酒品牌。

我读过满人唐鲁孙的《论酒》。出身贵胄的唐先生自幼出入清廷,他写过一部随笔集《中国吃》,被吃货膜拜。文章中他说:“据我个人品评白酒的等次,山西汾酒是仅次于茅台的白酒,入口凝芳,酒不上头。不过汾酒很奇怪,在山西当地喝,显不出有多好来。可是汾酒一出山西省境,跟别处白酒一比,自然卓越不群。如果您先来口汾酒,然后再喝别的酒,就是顶好的二锅头,也觉得带有水气,喝不起劲来啦。”

对于我来说,最能代表山西味道的是汾酒和陈醋,两样都是液体。莜面,是多年后吃到的,以为特别味美,曾期待,只为汪曾祺说曹乃谦小说有莜面味——曹乃谦我读过,喜欢的,结果,在山西吃到的莜面没有想象的味美。汾酒之味,细嗅有花香,茉莉或幽兰,根据嗅时吸气的深浅而变化。同一杯酒,有着不同的花香。汾酒的清香有层次,而且花香多样。福建安溪的铁观音,香味也可以具有这样的多变,这样的层次,酒中我再未见过汾酒这样的。傅山有书法作品曰“得造花香”,我觉得用于形容汾酒和铁观音,都是美妙且贴切的。

汾酒的香,清朗疏淡,是需要细细把玩才能发现的。世间的情感,朋友间的,亲人间的,也都是需要细细品,才发现如此微妙,隽永。

杯酒人生

或许是发现淡中有大味的舌头越来越少,或许是能在淡中烩出大味的人越来越少,现在的故事现在的人,口味越来越重,人们几乎忘却了何谓“大味至淡”。

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我会对母亲说:“我回来了。”母亲平平淡淡说一声:“哦,准备开饭。”每天送孩子上学,孩子在校门口会对我说:“爸爸再见。”我转头就走。这样的生活场景,天天发生,细细品味,却有幸福感。相爱多年,父亲和母亲结婚了。母亲为给我带孩子,父母分居了。父亲来到北京我六十平米的拥挤房子里,一家人团聚了。多年来夜间的电话粥,变成了默默成眠,父亲和母亲人到老年,他腹诽她的唠叨,她对他的木然不满,多少年了呢?不离不弃。

家里有两个老人在等你,孩子未来要远走高飞。浓烈的爱情会变成长久的相伴,爱人和你相对无言。越过漫长的光阴,庸常的生活,陪伴是亲人沉默的告白。

只有阅历丰富的人,才真正懂得,平平淡淡的生活美好。

父亲年轻时,得过一场大病,发病时我几个月大,病愈时我已经上了小学。记得小时候,哈着热气的腊月,人们排在生产队竖着钢筋条的办公室窗口,等会计和出纳结账。一家落存百八十块钱会很高兴。我父亲的病,就生在那样的年头。意外的是,妈妈说:“要不是靠集体,你爸爸可能活不成。当年家家都穷,你爸身体不好,活下来是沾了集体的光。”那场大病的起因,是表姐出生时,姑妈大出血。输血后人会亏血,生活条件差的年代,拿什么来补血呢?卫生所的年轻医生对爸爸说:“想清楚了,要输就要很多,把你姐救活的可能也不大。”妈妈说:“当时爸爸输给姑妈一葡萄糖瓶子血,那血倒进脸盆,该有小半盆。”

表姐和我妈妈都是姑妈难产的受害者,表姐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表姐没有选择的权利,我妈妈默认了可能的灾难。我妈妈当时没有阻止父亲输血给我姑妈,我了解妈妈,她不会这样做。我爸爸当年得的是肾病。我猛然意识到我的妈妈在她年轻的岁月,曾经遵遇过多么难言的痛苦,那么些年头。

父亲老了。他越来越沉默。我感觉得到,他对现在的生活是满意的。在北京的日子,我六十多岁的父亲在北京的商场、餐馆里做过杂工,每天早出晚归。父亲不愿意闲下来,我劝他不用那么操劳,他说:“你买房子,欠银行一大笔债,我怎么能安心?我在老家一直在工地干活,身体没问题,你不要担心。”我六十多岁的母亲坚持要捡废品贴补家用,她捡垃圾的行为让我觉得在小区里有些抬不起头。母亲说:“我不偷不抢,堂堂正正,哪里让你折了面子?”父亲和母亲过着朴素的生活,他们让我觉得稍微铺张就是犯罪——我没有道理自己去享乐。

父亲却有两项属于自己的享乐。一是,每天都会喝一小杯酒,吃两把生花生米;二是,上桌哗啦啦洗牌,打麻将。医生交代父亲,身体恢复后,每天可适量饮酒,饮酒时吃生花生米——生花生米的红色包衣是一味肾保健药。几十年下来,父亲的病从未复发,而酒慢慢从医疗辅助品,变成他的生活必需品。父亲每晚会喝下自己面前母亲倒上的那杯酒,喝完酒,木然的父亲神情会变得生动,有时会露出笑容。他大半生全在劳累,如果有母亲做的粉蒸肉在桌上养眼,便会显得陶醉,手上噼噼啪啪捏炸花生壳,随后生花生米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飞进嘴里,他嚼着,随后端起酒杯,滋溜一口——对,滋溜,那是我听见的最美的乐音。

老家传来房子面临拆迁的消息,父亲辞掉工作,他把这几年做工积蓄的几万块钱给了我,嚷嚷着要回去。我知道,这合理但也仅仅是个借口——房贷所剩无几,而我北京的房子太小,住五个人显得有些拥挤。我极力挽留父亲,母亲说:“让他回去吧,他是舍不得麻将。北京再好,熟人他也凑不齐一桌麻将牌,这些日子他手早就痒了,让他回家和老邻居打麻将吧。”

父亲喝了大半生酒,没喝过什么好酒,也不准我帮他买酒。他要离开北京,我为他买了瓶茅台。茅台打开,酱香飘出,我为父亲倒上一杯。父亲端起茅台特质的小酒杯,闻了闻说:“酒是好酒,太贵了。”说着,他一口干掉了杯中酒,拿起瓶盖将瓶子重新封上。他重新用他每天用的杯子,给他自己和我,倒上散装白酒。我尝了一口父亲的白酒,那酒淡淡发清香,那味道就是父亲自然、简朴的生活。父亲和我碰杯,美滋滋喝着,我忍住了欲流泻的眼泪。父亲带着那瓶茅台,回到一千多公里外的故乡。

那瓶喝了一杯的茅台,被父亲珍藏。酒是拿来喝的。我问过父亲,为什么不喝掉这瓶茅台?父亲笑着说:“一个长期喝酒的人,自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酒。我喜欢清香的汾酒,茅台不合适,还不单是贵,它太香了。” 那天我回湖北看父亲,给他带去两瓶青花汾酒,父亲喝后带着酒意,随便说了一句:“汾酒,淡淡香,醇厚,劲道。”

李昌鹏,《小说选刊》杂志编辑,曾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编辑奖。在《文艺报》《文学报》《中华读书报》《创作与评论》等报刊发表过小说评论若干,著有随笔集《独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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