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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伟:中国的公园太精致,孩子们没地方撒野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打边鼓 Author ARTDBG


深圳湾公园日出剧场©️Hart


一个儿童友好社区的营造,是不是只需购买服务就能实现?以车为先的城市街道,怎么调,怎么改,才能有效保障孩子的出行安全?

此篇将以公园为切入点,与景观设计师庞伟聊聊儿童与公园。

今年以来,逛公园,去野外,突然之间,似乎成了每个人越发迫切的渴求,当然最直接的触发点便是无止无休的疫情封控。庞伟认为,由此去重新打量我们当下的生活状态,这其实是我们谈公园、谈自然以及谈儿童的一个重要前提。

公园作为城市里为数不多的自然空间,它能抚慰我们的焦虑与不安吗?尤其对孩子而言,公园能改变孩子忙碌的日常吗?它能重新释放孩子日渐衰微的身体感知吗?或许就像庞伟所言,追问到最后,就只有一个核心问题:我们要培养一个什么样的儿童?而这个看似很容易回答的问题,牵扯出的,却是一个又一个蛰伏已久的系统性“顽疾”。

那公园还能为儿童做点什么呢?庞伟说,那就荒一点、野一点吧!


深圳的山林栈道


一个沙堆就是一个公园


今年,随着疫情封控的频繁,能明显看到,越来越多人开始对逛公园有更多需求。在你看来,尤其是对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来说,公园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庞伟:疫情令人梦碎,不像之前频频听到“好日子”这种傻歌了,这不能不算是一个收获。其实翻阅人类的历史就会看到,非和平年代的占比是很大的,离乱、战火常常是人类生活的常态。所以不管是成人,还是儿童,实际上我们都需要一种顽强的生活意志素质的培养,不要像个泥土人偶一样,天晴的时候好好的,一下雨,就给淋得没了个形状。


今天的孩子普遍处在一个纯粹人工的环境里,这会不会带来免疫系统的全面退化?尤其身处华南地区漫长的夏季,一旦停了电,没有电梯,没有空调,没有各种电器,这些孩子很可能会“活不下去”。抛开讲公园、讲儿童,更大的问题是,我们以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和态度去打量我们显然并不容易的人生,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前提。


如果说现在的城市更多是一个由人工物叠加而成的世界,比如柏油马路之类的硬制地面、混凝土以及玻璃、钢材做成的房子,相对地,公园就有较多的自然色彩,同时也是一个重要的户外公共空间。今天的都市空间皆寸土寸金,户外空间是很宝贵的,但也只有户外,孩子才能够抬头望见天,才能迎头吹到风,才能够感受到植物的一呼一吸。


对孩子来说,哪怕只是户外的一个沙堆,其实就已经构成最小的公园。尤其对于在城市长大的孩子,广义的公园是不能缺席的,如果全是纯人工、纯室内的环境,这一定会造成孩子不健康的身体、不健全的人格。


其实公园不仅仅只是儿童的公园,也是很多人的公园。在公园设计里,儿童在你们的使用者设定当中,占据怎样的比重?这个比重在这些年有变化吗?


庞伟:我特别同意这点,公园是所有人的公园。当我们为所有人做一个公园的时候,也就是在为儿童做公园。公园里有没有专门为儿童做的部分呢?有的,比如在一些特定的儿童游戏区域,有儿童可以玩的秋千、平衡木、翘翘板、游戏组合……有特定的厂家在做这类设施,他们从欧美日本学习了不少东西,进步很大。


再说一次,我不主张公园过分服务人类当中的任何一支,对儿童、老年人、残疾人的关怀,如果包含而不是独立于对人的关怀,这个最好。国外的通用设计这个概念就非常好,一般公众使用的设施,残障人士能用,儿童能用,老年人也能用。


顺便一提,现在的公园其实是老年人的天下,公园实际成了老年人的户外会所,有些时候,公园里几乎清一色是老年人,没办法,老龄化了。(苦笑)


深圳蛇口渔港中心公园里的儿童活动中心©️Hart



我们不能幼稚地给孩子灌输要热爱自然


虽说公园是城市里一个自然色彩比较浓重的部分,但实际上它也是一种人造物。你怎么理解儿童公园的设计?它们好像都是一种类型,并且对儿童缺乏想象力,比如为了“迎合”儿童,游乐设施装饰得五颜六色。


庞伟:习惯上,我们总觉得幼小的孩子思维幼稚,心智未启,实际上,我们对儿童的认知,本身就很幼稚,存在着很严重的简单化、概念化倾向,非常单调无趣。是不是一说儿童就白兔啊、公主啊、城堡啊、蘑菇啊,还非得五颜六色、大红大绿不可?


为什么我们从来不去追问,自己就是儿童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打量周遭的一切?对什么感兴趣?不怕脸红,我想想我自己的性启蒙,几岁就开始了,是从对好看的音乐老师感兴趣开始的……儿童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那么概念、那么贫乏,他(她)有自己一个完整的世界。


公园的同质化、缺乏想象力问题,绝不只是对公园的儿童部分而言。现在的公园其实大多做得比较傻,各种公园都很像。深圳谈到自己是公园之城,已经建有一千多个公园了,但看看这些公园,真正有个性、特别有魅力的多吗?这不是一个数量问题,更多的还是在于质量,一定意义上,全民族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都特别有待打开和丰富。


当然公园不是纯粹的自然,它是一个经过改造的自然。这点我是深受段义孚先生启发的,除了恋地情结,他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就是逃避自然。纯粹的自然是有可怕一面的,比如地震、洪水、各种蚊虫毒蛇,我们之所以建造房屋,建造城市,实际上是对自然的一种逃避。我们不能幼稚地给孩子灌输要热爱大自然,有时候还真不能热爱,有一种虫叫蜱虫,不少地方发生过像蜱虫咬人的事件,大人孩子坐在草地上,被蜱虫咬了,有可能会致命。


对于儿童来说,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安全,你觉得怎样的公园既好玩又安全?


庞伟:我们为什么要造房屋,为什么要造城市?它们就是一种庇护,都带有追求安全的性质。但在这个前提下,过分的安全又是一种社会病态。


今天这个世界不可爱的地方就是这个,稍高的地方,就是栏杆,极高的栏杆,仿佛能让你远离哪怕只是可能的危险;到处有监视头,还嫌不够安全,上下学全靠家长接送。再说,你能爬树吗?你能摘果子吗?你能去游泳池之外的水里游泳吗?爬树就是破坏树木,要摘个果子,管理人员来立个牌子,说它打过农药,有毒,吃了后果自负。在今天,人跟植物的关系就是这样一种不允许碰触的关系、恶劣的一种关系、后果自负的关系。它们主要是长在那儿,被人观赏。人不能亲自去爬一爬树,也不能折个枝桠、摘朵花,更没有可能让你在成长的时候,体会草把手划出血珠的疼和痛。但吃点苦头,不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成长过程吗?没有这些身体记忆,没有这些苦头,你怎么切身认识世界(包括自然)对自己会产生危害呢?当然有些真正带毒的植物,的确要避免让孩子们随便触碰,但普遍的这种过度保护,真的能保护植物还是能保护孩子?我们要培养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我不主张战争,不主张暴力,但到了不可避免的时候,你能保家卫国吗?能抵抗唐山恶少吗?让儿童生活在过分安全的世界里,实际上就是圈养。


没有挫折教育,没有勇敢精神,没有走过泥泞,没有呛过一口水,没有被草割伤过……这样的生命是不完整的,追求一种绝对的安全感,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现在很多地方都在讲儿童友好,我说个重话,这件事不小心做歪了,就会变成一种新的儿童宠溺浪潮。我们这个社会一堆大人以小孩儿为中心,对儿童过分宠溺的问题,已经很严重了。现在只要孩子一出生,几代人都围着他转,这个画面很不好看。每一代人应该有每一代人的事情,你做好自己了,做好自己的事情了,就是对孩子最好的教育,而不是围着他转,不是把他当祖宗,不是把他圈养起来,当做话题的中心、关注的中心、花钱的中心。实际上有些人在自家老人身上花一点点钱都很痛心,但花在自己孩子身上,却各种舍得,毫不吝啬,这很糟糕。


我们需要培养的是健全的、正直的、勇敢的、可承担责任的一代儿童,也只有面对这样的儿童教育目标,我们才可能健康地谈论他们需要什么样的公园、需要什么样的公共空间,需要什么样的友好。否则的话,这些“二世祖”、“吸金兽”,给他搞什么友好?我们在其他国家的公共空间里,很少会见到儿童在人群里疯跑尖叫的,因为这都是不被允许的,但在我们这儿,大家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们对这种儿童特别“友好”,“友好”到一些恶劣的儿童可以对成人为所欲为,我们需要继续纵容和容忍下去吗?


深圳荔枝公园里的划船游湖项目©️C.Y



只要是放松、自然的,孩子就能玩出无限花样


考虑到儿童的使用,考虑到我们作为个体的人的使用,在公园植被的选择上有怎样的考量?


庞伟:大自然需要改造,因为它本来就带有一定的毒性、危害性,这是要警惕和改造的,但我们改造自然,又不能过了头。我觉得现在很多公园就是改得过了头,变成了一种塑料自然,充斥着过假的、过分装饰化的植物。植物变成了调色盘、配色板,变成了模纹花坛,大自然原本的灵性、生机勃勃的气质,几乎消失殆尽。这种公园对儿童毫无益处,这样的植物,有时候就连昆虫都不会喜欢。


所以一般意义上,我觉得孩子还是需要略微真实一点的自然,当然没办法真得很厉害的时候,至少也不要假得很厉害。比如很多孩子从小在公园里看到的都是本地没有的奇花异木,颜色非常奇怪,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对自然产生错误的认识,以为自然就是一种过分满足猎奇和过分艳丽的东西,但那都不是自然本身。


一般来说,我们对于公园设计更多是关注到视觉化的静态景观,那么面向儿童,是否会考虑设计一些相对动态的、互动性强的部分?


庞伟:孩子自己就是最大的游戏制造者。古诗里“郎骑竹马来”有意思吧?在一个小孩自己的世界里,他会很自然地把一根竹竿想象成一匹能骑行的马,我们小时候跳房子也一样,在地上画几条线,就成了我们玩得乐此不疲的房子了。


我觉得只要是一个放松的、自然的场地,孩子们就会玩出无限的花样来。就像一开始说到的沙堆,这在孩子眼里都充满神奇的,一堆沙子,就可以让他们玩上半天,流连忘返。所以公园不一定要为儿童过分地刻意设计、甚至一定高价地去做很多所谓的儿童设施。当然如果是特定的儿童乐园、儿童产品,那就另当别论。


我们在深圳的福田记忆公园,做过一个宅基地的平面,其实材料就是混凝土条,形状不复杂,造价也很低。在那个地方,孩子们天天追打翻爬。所以有些设计,不一定非得预设很具体的活动,孩子的想象力远比我们以为的要丰富得多,有时候你都想不出来,孩子会在上面能玩出什么花样,特别有意思。


其实孩子自身的需求,大到环境,小到玩具,并没有我们臆想中那么复杂、那么讲究。


庞伟:我觉得今天这个社会很大的问题是,我们代替孩子在想,代替孩子在玩,代替孩子在制定路径。其实这些路径、这些玩本身,我们应该交还给孩子们。


儿童就是我们,我们就是儿童,不要把儿童当做人类的一个新物种,也不要过分刻意地强调儿童,把它从人这个概念中剥离出来。如果这个社会充满了你能用而别人不能用的东西,它就会变得割裂。我觉得不要今天为谁,明天为谁,但最后就是不肯为一件事——人的根本和人的整体性。


除了特定的儿童公园,遵循人的整体性应该是公园设计一种基本的思维框架。我们关心人,实际上关心的不是一个抽象的人,而就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们曾经是孩子,今天是成人,明天将是老人,并且有可能残疾,我们要在公园里能够获得一种人性的愉悦,这种愉悦就是我们所主张的放松、自由和自然,而不是其他。


香蜜公园的一对父女



自然教育是要给孩子吃点苦头的


因为公园的自然属性,它会是很多家庭周末外出的一个首选地,你怎么看待公园里的自然教育?


庞伟:数学、物理、语文都是用大脑,那自然教育是用什么?是身体,身体的参与,要让人的身体走进自然中去。我说极致点,自然教育就是被一棵草划破过手指,就是被一颗青涩的果子酸涩出眼泪,就是呛一口水,就是头顶落下一颗鸟屎……


自然教育为什么在今天教育里变得重要,是为了防止我们的身体退化。想想我们现在这种身体,把你赶回自然界,你还活得了吗?活不了的,爬不会爬,跑也跑不动,我们身体对温度的感知力、耐受力已经变得很差了。当我们能从人工世界出离、走出来,去感受天地灵气的时候,实际上是能让人从能量上跟自然重新对话,重新回溯自然的水、自然的阳光、自然的风以及自然里的一切生命。


有些自然教育课程,孩子身上一个口子都没被划破,一跤都没摔,这不就是宠物课吗?不就是骗家长钱了吗?什么叫自然?自然在一定程度上是给你苦头吃的那个东西,自然是酸甜苦辣都有的东西,自然要让人回到朴素的常识上,而不是被调成一种甜甜的味儿。


现在很多人养孩子像养宠物,看看现在的大小学校门口,那脖子伸得长长的,如鹅一样引颈等待的,都是接送孩子的可怜家长们。现在全社会对孩子的这种过度保护,是一种畸形的付出,最后可能还毁掉了一代孩子、两代孩子,让他们变得没有承担,没有勇气,没有试错精神。我觉得如果有什么问题,不是在于什么公园做得好不好,而是一种结构性、系统性出错的大问题。


你也是一位父亲,你跟女儿比较喜欢逛公园哪些角落?


庞伟:当年小孩小的时候,最喜欢的一个公园叫撒野公园,名字很棒,她就到那公园疯跑,拽也拽不住,里头有一些吊桥,摇摇晃晃,她也不怕,我们也不管她,不把衣服弄脏,不把脚丫子踩脏,怎么能叫撒野呢?


我觉得国家就是个大公园,我把小孩领到乡下去,领到贵州、云南的大野去,不就是逛公园吗?看看那山有多大,大到几天走不出来,我们一起看山里的孩子到河里游泳,犹豫要不要学他们下水,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在基本保证安全的情况下,让孩子到真的河里去泡一泡,而不是一说游泳,就只有那种标准化的蓝色游泳池。所以想起来,至少这一点我还是很对得起她的,从小拉着她到处逛,到真正的大山大河里去逛,多爽,是吧?


纽约中央公园



今天很多公园,与儿童无关,跟心无关


你之前说过,每一代人都是被景观培养出来的。现在的孩子,因为技术的发展,他们可能更愿意待在空调房里打游戏,而不是到户外、到公园。回想自己的童年,当时城市化发展还没有那么快速,我就会一直记得家楼下那片菜地,它不是被设计得多么好,但它会让我对自然的最初感知保留了下来。其实菜地就是我一个很珍贵的公园形象。在你看来,跟前几代人相比,现在的孩子可能面临哪些视觉上的危害?或者说,这种城市化的现代景观,能够培养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庞伟:这个你说得特别好。虽然菜地不是公园,它没这个“公”字,但它就是一个特别好的园子。你让我想到一个更著名的例子,鲁迅先生写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百草园,在儿童鲁迅的眼中,百草园是一个多么有趣的存在啊,跟它做对比的,就是当年私塾那种刻板。百草园不是被人刻意设计出来的,它就是个废园,空间很小,但是充满自然因素,生机勃勃,还有长妈妈给他讲的民间故事,美女蛇之类的,构成了儿童鲁迅的“伊甸园”。


我们从小都会做梦,有自己向往的事,当然也有担忧、恐惧的部分,我一直觉得这些东西在大地上,它们都有回响,都有对应之物,都是人内心的投影。可能每一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隅之地,长着你希望的植物,爬着你希望的小虫,飞着你希望的蝴蝶。但是今天,我真的觉得很遗憾,城市的环境不管是资本的投影、权力的投影,还是谁的投影,偏偏就不是我们内心真正的投影,它跟我们的心,说到底是没啥关系的。


今天的很多景观,坦白说,关我叉事,我要是打个游戏,我还能被奖多少分,得多少个币。所以不要奇怪在一代人眼里,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荒凉,然后他们以冷漠,面对荒凉。


我在网上写过一篇文章叫《景观杀死景观》,今天花了好多钱打造的那些景观,它们杀死了你的菜园子,杀死了鲁迅的百草园,也杀死了我们心中,几乎所有宝贵的地方。


你认为一个好逛的公园,它可以给孩子的童年带来什么?


庞伟:说难听点,公园救不了儿童,儿童要全社会用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去救他们。


公园于事无补,但也可以努力一下,聊胜于无,我觉得公园可以荒一点、野一点,给儿童点危险,给他们点魔力,给他们点真实的自然信息,可以让他们多些幽默感,多些承受力。公园铺的路,都别那么精致了,就做一些土路,下雨天,当它变得泥泞的时候,孩子走上去一定很开心。公园也不一定都要那么漂亮、要花大价钱打造的人工湖,就是一块低洼地,让它在雨天积点水,让它倒映天空,一片片水洼,就能让孩子充满无限的想象了。


让孩子回到粗糙一点、有点弹性的人生,不如就从一个朴素的公园做起,从略微真实一点的自然做起,让树成为树、草成为草,让孩子每摔的一跤都痛,每割破的一个小口都痛,这种痛是真的,这种痛就是孩子的课业。



庞伟

广州土人景观首席设计师,北京大学景观设计研究院客座研究员,华中科技大学兼职教授,广州美术学院设计学院客座教授,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景观学与美丽中国建设委员会委员,文化部首届“中国设计大展”空间组策展人,2017、2019、2022三届港深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学术委员会委员,《景观设计》学术主编(2013-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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