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朋友圈被某日报记者涉嫌强奸女实习生小卉的新闻刷屏了，各个微信群里也都在讨论这事。

看网上评论，很多人觉得女实习生小卉太傻太天真太不懂拒绝太不会自我保护，去质问她，为什么你会跟着记者进酒店？为什么事后还去洗澡？有那么多机会逃脱，你怎么都不把握呢？

「嘿，小白兔，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最初也会觉得「这姑娘防范意识有点差」，直到我想起了自己大一暑假去实习被骚扰的经历，想起了当初那个被骚扰时不敢反抗、只会逃避的自己。

那天办公室里只有我和男领导在，他先是语气轻浮聊起两性话题，然后说，眼睛里进了虫子，让我帮他吹一下。我觉得不对劲，推脱说「不会」。「这有什么不会的，你帮我吹一下吧」，他继续要求，不知道怎么拒绝的我真的帮他吹了一下眼珠，那时我们距离很近，他伸手就强抱住我。而我整个人傻在原地。幸好当时有人敲门找他拿资料，我借机跑出了办公室。第二天，我以「身体不适」为由辞掉实习，买了张机票直接回家了。

后来很长时间，思及此事，我除了恶心、害怕，还会自我责怪，为什么在他言语不当时我隐忍不说，为什么还会傻乎乎帮他吹眼睛？为什么我没有用力反抗，而是身体僵硬、呆在原地？为什么我不能聪明一点，早点意识到危险？为什么我不能勇敢一点，用言语和动作向对方提出不满和抗议？为什么明明自己被欺负了，事后也不敢翻脸掀桌，只会用病假的方式辞职，还会担心对方不高兴？

当我带着屈辱感回想起这一切，当我把「为什么小卉当时会那样应对」这个问题替换成「为什么我当时会那样应对」时，我开始能够理解小卉的反应。

这背后有教育的原因，在传统教育中长大的我们被父母、师长要求「要乖」、「要听话」，作为女生，更要温良顺从，「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在之前的成长中，我们往往是按学校、按老师、按家长，总而言之，按权威的要求行事。我们被教育的太在意别人（尤其是权威人士）的感受，却忘记了自己的感受。我们还没有长出一个坚实的自我，也没有学会划清自己和他人的界限，保护自我原则和底线，我们还不懂得在权威的不合理举动面前，大声说「不」，更不知道「对方言行失范，我有权反击。」

年少的我们被教成了小白兔，却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世界上是有大灰狼的；而且大灰狼会挑看上去更乖的小白兔下手，因为更容易得手。

有光环不等于不人渣

我们也不知道，有些狼是披着羊皮的——小卉在事后解释，为什么被老师带去开房进而强奸这一整个过程都没有反抗时说，「他是报社的老师。我没想到他会做这种事，就以为他只是想要谈一谈。」在她印象中，这是一个严肃认真的老师。

再加上，她一直以为「强奸都是在街上，黑漆漆的，跑出一个陌生人把你抓了，要有暴力，打晕你啊，拿刀逼你啊。强奸不是这样吗？我这样情况的，算强奸吗？可是我要说，我真的是不愿意的，我不愿意。是他强来的。」

她的相信报社老师不会乱来，以为陌生人暴力威胁才是强奸。这也是很多人对性侵的固有观念。

然而研究显示，八成以上的强奸案都是熟人作案。而且往往是利用权力不对等，比如老师对学生，正式员工对实习生，上级对下级，牧师对信徒。

但这世界上真的没有哪种职业更神圣，哪种身份更出好人。

我做记者期间，在接受采访时，骚扰我的人里就有所谓的「体面人儿」，有教授学者，也有政府官员。我最初也会困惑，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但现实是：有光环不等于不人渣，那些光环甚至正是他们肆无忌惮的资本。

建议是，不管对方是谁，只要有肢体和言语的越界，让你感觉不舒服、不被尊重，请一定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不要怀疑自己想多了，立刻说「不」，表明态度。如果不敢大声拒绝，也要赶紧离场。千万不要抱侥幸心理，觉得「他有身份有地位有文化有理性，就不会侵犯你。」

我之前在采访中，遇到对方有奇怪举动，在表达不满后，对方会因有所忌惮而选择收敛。但我后来时常会想，在那种人渣教授手下的女研究生们，人渣官员手下的女下属么，会面临什么处境，遇到什么胁迫？简直不敢往下想。

女人最早的情欲经验就是性骚扰

关于性骚扰有多普遍，台湾性学者、中央大学性/别研究室召集人何春蕤曾经说过一句触目惊心的话，「女人最早的情欲经验就是性骚扰。」

她解释说，「早在女人和心爱的人身体接触进行爱抚之前，早在她们发现手淫的快感之前，甚至早在她们还是小女孩，还没有发展性征之前，女人就已在周遭男人、男孩的性探索和性活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因而也在这些男人的活动中逐步形成了她们对性的朦胧认识。不！更确切的说，经过后天的沉淀和社会的教导之后，这些经验在她们的有意识和无意识中逐步形成了她们对性的厌恶和恐惧。」

我认同何春蕤的观点。我曾和不同的女性朋友聊过性骚扰的话题，每一次聊天都会发现，在场的每个女生都曾有过或大或小被骚扰的经历。而且有时候，某个原先沉默不语的女生在听大家说的过程中，会突然惊呼出声「原来我当初遇到的那个叫做性骚扰。」

是的，很多人甚至还不知道，不是只有强奸、有暴力行为才是性骚扰，涉及性的、或者与性有关的让你不舒服的语言、文字、图像、信息语言、动作都可能属于性骚扰。

「我很幸运，因为只是被骚扰没被强奸」

在微信群里和人聊及此案，包括我在内的多位妹子感慨：自己还是挺幸运，虽然遇到过骚扰，但没有遇到更糟糕的事。

然而，「只是被骚扰没被强奸」，这样的幸运，细想起来又是何其讽刺。

问题是，那些不够幸运的人呢？

还记得，在我当记者的第三年，接到一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的电话，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拼凑出的事实是，她被老师强迫发生关系，想找我通过媒体曝光此事。我们约了见面闲聊，在我奔赴见面地点时，接到她的短信，说自己改了主意，担心以后会被报复，打算忘记这件事，重新生活。

她花了两三年时间，才踉踉跄跄从阴影中走出，建立起新生活。而在这期间，那个欺负她的老师很可能在继续对下一个女学生的骚扰和侵害。

我们希望受害者智勇双全反抗成功，施暴者得到惩处，大快人心。然后现实中，在骚扰、侵犯发生时，比起激烈反抗，更多当事人的反应是不知所措，是唯唯诺诺。在事情发生后，比起举报、报警，更多人的反应也是强迫自己忘记以及长时间的自我谴责。

有研究显示，强奸犯罪是所有自然犯罪里报案率最低的犯罪之一，在美国这样性侵立法完善的国家里，也大约有84%的强奸受害人没有报警。而如果是熟人作案，报案率更会低到只有2%。

受害者噤若寒蝉并不代表罪恶不存在，相反，它更说明，我们生活的世界，龌龊和罪恶有多普遍，以至于很多人已经不相信发声会有用。

在电影《不能说的夏天》的末尾，有一句台词很戳人：「许多受害人因为畏惧加害人的权势，而认为自己无能反抗。没有人告诉她们，能够改变自己的生活，可以反抗不公。」

在知道这些后，再看小卉在朋友的鼓励下，选择报案的举动，我会觉得这是一个极少数勇敢者才会做出的决定。（想一想那98%在熟人犯罪时没有报警的人）。她的举动保护了更多的潜在受害者。

我们不应该责怪受害者应对不力，加重TA们的自责、羞愧，而应该赞扬他们的挺身而出。因为只有降低受害者被舆论二次伤害的风险，才会有更多的人敢在事情发生后，选择报警。

为什么那些人渣几乎不用为性骚扰行为付任何代价？

如果你之前有遭遇过性骚扰，你可以回想一下，事后你为了让受害者受到惩罚做过什么。

我回想后，答案是：很惭愧，我并没有做过什么。我只是保全自身。我之后又去询问了其他被骚扰过的姑娘，「你是如何应对、摆脱骚扰」时，我搜集到的答案里有：辞职、转岗、转学、拉黑对方再不联系……

为什么是我们这些受害者逃跑，而不是施害者逃开？有什么方法能让施害者收到惩罚吗？

我查阅了我国有关性骚扰的法律，在《妇女权益保障法》中我看到这样的规定：任何人不得对妇女进行性骚扰。对妇女进行性骚扰，受害人提出请求的，由公安机关对违法行为人依法予以治安管理处罚。

该法案自2005年12月1日起施行，这也是中国大陆首次将「性骚扰」入法。按该法第58条的规定，性骚扰属于治安案件或民事案件，而不是刑事案件，惩罚力度自然有限。

但这有限的惩罚力度，也无法落到实处。因为这部法律只对性骚扰做了个原则性阐述，但缺乏立法或司法解释来具体界定什么是性骚扰，导致的问题就是司法实践中，根本没法落实。

这是典型的「没有牙齿的法律」，既无法震慑施害者、也无法保护受害者。

在司法实践中，性骚扰案件不要说认定难、赔偿难了，连立案都很难——在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案由的司法解释中,并没有把性骚扰列为独立的案由。

违法成本如此低，维权成本如此高，自然会让渣滓猖狂。一个姑娘被骚扰了，即使愿意冒被人非议以及招致对方报复二次伤害的风险诉诸法律，对方依然有极大几率不会受到法律惩罚。在明知很可能徒劳无功的情况下，有多少遇到性骚扰的人还会为了讨回公道坚持前行呢？

加上一旁往往还有人劝告：「不就是被摸/被亲了吗？有没少块肉，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难怪大多数受害者会选择忘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这种性骚扰几乎一路绿灯的环境中，自然会滋生出一茬茬的强奸犯——他们的违法往往是从性骚扰开始，伴随一次次成功得手，这些人的胆子越来越大，行为越来越过分，最后演变成了强奸。

你想过，孩子们的性安全问题吗？

在前文中，我们讨论针对的还是成年人被性侵。来，我们进一步想一下，在我们身处的社会，不少成年人在遇到性侵时，尚且没有相应的自我保护意识，不会应对，那同样身处这个社会的儿童，TA们是不是有很大可能更加不会保护自己，更没有安全意识和相应的性知识？

这不是我的危言耸听，屡屡爆出的「女童被性侵」新闻就是证明。

在国内，不论是学校还是家庭教育，都严重缺失性教育、自我保护的内容。

记得四五岁时，我曾被邻居家在上中学的哥哥碰触隐私部位，如果不是偶尔和母亲说起，母亲去找对方家长交涉，我大概会一直以为只是个游戏。而即使遇到这样的事，母亲也没有仔细告诉我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只是让我觉得自己遇到了不好的事情，让我觉得「自己很丢人」，至于处理的方式也是对我和邻居哥哥「各打五十大板」。

我后来和女生朋友们聊过，发现不止我一个人，很多女孩甚至男孩童年时期都有过类似遭遇，骚扰TA们的有长辈有邻居，几乎都是熟人。而孩子们在告知家长后，家长的态度往往也是息事宁人、甚至责怪自家小孩「不乖」。

对比来看，在美国，小孩从幼儿园阶段，也就是4、5岁就会接受性教育。老师会告诉他们除了父母和医生，在特定情况下可以看和碰你的私处，其他任何人要求接触私处都是不可以的，告诉他们应该要说“不”，要跑开找父母求救。之后孩子成长中，每个阶段，学校都会提供相应的教育课程，告诉你如何认识和爱护自己身体，如何和异性接触，什么是安全/危险性行为，遇到骚扰和危险如何应对。

除了缺少正确的性教育，我们的教育、社会文化中，更大的一颗毒瘤，用何春蕤的话说，是一种把性关系视为「女生是赔，男生是赚」的逻辑。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很多女生的家长虽然不会提供性教育，却会给女儿灌输落伍的贞操教育，会恐吓她「你不要和男生发生性关系，发生了，你就吃亏了。」

何春蕤指出：这种两性间的赚赔逻辑强烈鼓励男人投机，鼓励男人不必考量女方反应，只要勇往直前，能和女生发生关系就是赚到，不必营造真正的互动环境，也不必发展细致的、考虑到对方需求的情欲互动模式——这正是性骚扰的制度性支撑力量。

这种逻辑也使得女性处于高度性压抑之中，她们的身体缺乏情欲经验，心理更缺乏自主意识，没有发展出力量和胆识，以至于遭遇身体接触或言语挑逗时，不敢确定自己的感觉，不敢断定对方是无意或是有意，也会受此影响不敢贸然反击。而在即使明知对方骚扰时，反击时往往也无以施力，不敢迎头予以痛击。

她强调，「反性骚扰不是反对男人或者反对情欲，而是向男人提出的情欲挑战：有本事就用你累积操练的情欲资源来和女人平等互动，营造愉悦。不过，如果你罔顾我的主体性和我的意愿，那么，对不起，我一定给你迎头痛击。

反性骚扰也是向女人的挑战：你有什么情欲经验、什么情欲需求、什么情欲操练，能够累积足够的自发性和自主性来向情欲的流动说：『我不要这种骚扰』或『我想要那种享受及满足呢？』」

没有人是独立孤岛，我们都是大陆的一部分

而要创造这样一个崭新的、自由、美好的情欲环境，需要很多人的共同努力。

学校和家长应该给孩子提供健康的性教育，让孩子从小就知道保护自己身体。

不要教育孩子听话顺从，而要教育TA们表达自己真实感受，不迷信权威，在面对攻击侵害时，有效保护自身，反击施暴者，捍卫自身利益；

要让孩子理解，在生理和心理发育成熟后，性应该是一种安全、自主、两情相悦下自然而然的行为。不要让男生觉得和一个姑娘上床，就是赚到；也不要让女生觉得，和男生上床，就是损失。

去教导男生尊重女生，当女性说不要的时候，知道那就是不要，而不是去强行骚扰，去把一些攻击性的行为，比如强吻、强搂当成自己勇敢、有魄力、有男子气概的表现；也去鼓励女生不压抑自我，真实表达感受和需求。

去呼吁有关部门尽快完善有关性骚扰的法律，避免受害者求告无门，施暴者横行无阻的情况继续发生。

在性侵事件发生时，去质问为什么施暴者敢于施暴？如何才能让这种人不敢施暴？

去声援去支持受害者，告诉她「你没有任何错」，而不是去问她，「为什么你不离开，为什么你不反抗？」

在我身边，很多人已经积极行动起来：有女生在员工大会上，站起来要求增设环节来讲职场性骚扰；有高校老师为了制定校园性骚扰的规则积极奔走；有性教育者走进校园，给学生提供性教育的培训；也有法学学者在努力推进有关性骚扰的司法解释的完善……

而我也在这里，敲下这样一篇很长的可能未必有人爱看的文章，和你聊这件事。

为什么我要做这样一件看上去没什么用的事？

因为我在乎。这也是我最初做记者的那一点初心，「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为那些不能发出自己声音的人发出声音」。

如果你也在乎，也请你为此事发声、关注它，用你力所能及的方式为杜绝性骚扰、性暴力努力。

最后我想用，斯坦福性侵案受害女子自诉心声的那封信的结尾来结尾：

「我想告诉全世界所有的女孩，我和你们在一起；当夜晚你孤独害怕的时候，我和你们在一起；当一些人质疑你或者不在乎你的时候，我始终和你们在一起。所以永远不要放弃努力，我相信你也不会……正义得到伸张的微微满足，是目标终会实现的小小保证。

重中之重是了解你自己的重要性，毫无疑问，你是不可侵犯的、美丽的、有价值的、受尊重的、不可随意否认的，你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强有力的，没有人可以夺走。

全世界的姑娘，我和你们在一起。」

封面来自讲述台湾教师性侵学生的电影《不能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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