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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用中文聊天的外国男人们 | 三明治

完颜晴 三明治 2018-10-31



文 | 完颜晴

编辑 | 半半

本文编辑自作者的每日书



 / 小津先生 / 

上课前摘下婚戒,上完课再戴上的男人


日本学生小津在还没有见面之前就先给了我一个坏印象。

           

课程顾问告诉我说:“有位日本客户,要求老师年轻一点儿,漂亮一点儿,所以我把你少报了两岁,你别忘了哈!”


“啊?他是来学中文的还是来相亲的?还要求年龄长相?”我惊愕着回答。


旁边的男同事Mike愤愤然大声嚷嚷着:“懂不懂尊重人呀?!”


因此,我对这位“小津先生”先存了几分戒心。

           

见到真人的时候,意外发现小津先生看上去一点不油腻不猥琐,相反,可以用“帅气干练”来形容——偏瘦的身材,雪白的衬衫配西服领带;头发在早上必定是抹了发胶又仔细吹过了,到了晚上还不至凌乱;有一圈精心修剪过的小胡子,使得当时大约29岁的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多了。他其实是个行为举止很有教养的人,讲话礼貌得体,是个典型的日本白领青年。

           

小津先生总是在下班后来上中文课,七点二十五分左右到学校,进门第一件事必是先冲一杯速溶咖啡端进教室。七点半上课到九点。有一次我好奇地问他,每天一下班就来上课,九点才下课回家,不是很晚才能吃上晚饭吗?不饿吗?他笑一笑说:“啊,所以我来这里要喝一杯咖啡,咖啡里面有糖嘛,可以让我不很饿很饿。”

 

小津先生相当努力,在工作之余还坚持学习。他在课堂上是绝对服从老师的乖学生,读课文时必定大声地跟读;帮他纠音的时候,从未显出不耐烦的表情,一定会练习到满意为止。他会很客气地提问题,然后把我的回答工工整整地记在笔记本上。可以说,这是每个老师梦寐以求的好学生,我之前对他产生的戒心也很快消散。

           

小津先生有个习惯:他在上课前会把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摘下来,摆在桌子上;下课后,他收拾书本,重新戴上婚戒,告辞,离开教室。

           

有那么不多的几次,小津先生主动谈到了自己的生活。他曾经在美国生活和学习过很长时间,其实是个有些美式的日本人,这也是为什么他比大多数日本学生的“母语负迁移”影响小,帮他纠音也轻松了很多。他在读书时认识了现在的太太,现在有一儿一女,是个美满的小家庭。


“我没有时间见他们呀!我早上上班的时候,小孩子还没有起床,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小孩子睡觉了……他们只能周末的时候看见我。”


“那你的太太很辛苦啊!”


“还可以吧!我现在也没有时间和她说话。”


“啊?你们不聊天吗?”


“啊!聊天?不,我没有时间。如果我太太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她给我发email。”


那是2006年,人们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依赖于线上交流,而一对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三十岁都不到的年轻夫妻,通过email交流,这还是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

           

“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在美国玩,那时候我是学生嘛,很穷嘛,没有钱,不能住好的酒店,坐舒服的车,有时候遇到很多黑人,我的女朋友很怕,她几次哭啊哭……我心里难过,因为我没有钱,我最喜欢的人会哭,我想以后我一定要成功!”

           

日本传统的保守和拘谨还是占了小津先生性格的大部分,我们关于中文课堂之外的交谈少之又少。其实,我一直都不了解他。后来,我因为读书停止了他的课程,他很礼貌地表示了感谢和祝福。


“希望你很成功呀!”他笑得很开心,“要成功呀!”边说边轻微地点头,有那种日本特有的味道。



 / 宗德华 / 

祖宗的宗,刘德华的德华


一个体型硕大的老外有点费劲地几乎是挤过门框,坐在椅子上,啤酒肚无处安放地挺着,肥大的花衬衫上几粒纽扣被两边的衣襟扯着,很担心随时会崩开。他向后仰着靠着椅背,眼光向下瞟着桌子对面的我,用一种轻松得近乎轻慢的语气说:“我是美国人。我的中文名字叫宗德华,祖宗的宗,刘德华的德华。”


“是个很地道的中文名字呀!是谁帮你取的?”我点点头,保持微笑。


“我自己!你们中国人不是觉得刘德华是最帅的男人吗?我要他的名字!”他咧开嘴笑起来,同时用手向后撸着自己的金发。


“确实很多人觉得刘德华很帅,但是……”我停顿一下说:“不会是所有的人。好了,我们开始上课吧!”心里对自己说,显然这是个不容易对付的学生了。

           

宗德华很以他的中文为骄傲,因为据他所说,他从未上过中文学校或中文课,全凭和人聊天学会了中文,他来我的课堂目的是学习汉字,以弥补读写的不足。然而在我看来,他的中文糟糕得一塌糊涂。如果单独听每一个字的发音,发音是非常不准确的,因为他没有受过正规系统的学习训练。如果单独说词,几乎每一个词我都听不懂。只是在交流中,处于一个句子里,加之辅以肢体语言和表情,交谈双方大概也清楚交流的领域,所以交谈还能进行下去。

 

试讲课之后,我便建议他应该至少先上十节纠音课,而不是忙着“提高”,在我看来他的基础实在太差,摇摇欲坠。


“我的发音有问题吗?没有一个中国人说我的发音不好!每个人都说我的中文很好!”他挑着眉毛,斜看着我。


“那是因为他们不是专业中文老师吧?你的所有的z, c, s, zh, ch, sh, r 音都是不正确的,听上去,嗯……”我想了想措辞,“就是一种奇怪的口音,虽然我可以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往前进步很难。”我还把他刚才交谈中所有的错误发音都写下来给他看,读给他正确发音,他勉强认同了我的建议。

           

不出我所料,宗德华的课程有点艰难,他是一个不断质疑的学生,没有纠正几次就满脸不耐烦,拒绝继续练习。即使我还安排了其他轻松有趣的内容,课堂气氛还是有点紧张。每当他不耐烦的时候,他就开始抱怨甚至是嘲讽中国人,比如他公司的同事“愚蠢”,星巴克小哥“笨”……有一次,他带着一种看似困惑实际傲慢的语气说:“你们中国女人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


“为什么和中国女人上过一次床,她们就认为她们是我的女朋友了?烦死人了!”


这次我是真的冷了脸,直接说:“我猜有可能是你想得太多了吧?也许是你自己认为别人把你当成男朋友看了吧?我们可以上课吗?”

课程顾问告诉我,他已经欠了学费未付,而如果学生不付学费,我即使已经上了课,也没有工资。催款之事不归我管,我能做到的底线就是,如果没有付费,那我不能上课。课程顾问为难地说,她催了几次了,然而他有各种理由“刚刚付了房租,没有钱了”,“要搬家”,“过几天才发工资”,“最近手头紧,过几天”……之类,于是,我只得靠自己,坚持在他付清学费之后才继续课程。那次,他因为拒绝付学费、我拒绝上课而气得拂袖而去。

           

后来,也可能是我记忆不太准确了,似乎他并没有再来上课。

 

 

 / F / 

最初,他只是个穿白衬衫的蓝眼睛少年


F是我至今为止最后一位私教学生,当时我的主要时间精力是在大学教留学生的班课,并没有兴趣再接私教。但是恰好那时我要考雅思,我的一位前学生介绍了他,让我们做语言交换伙伴,“你考虑一下,不行的话没问题!他是个好孩子。”

           

于是,互相加了微信,约在学校附近见面。他是个二十出头的英国小伙,个子不高,身板也很瘦弱,但是谈话时显得非常兴奋。他说自己正在学医,虽然课程是英文,但毕竟生活在中国,他希望提高中文水平。

           

刚开始时,课程进展顺利,他愿意坚持穿越整个上海,从西南到东北来上课。没想到的是,他教我英文要比跟我学中文积极主动多了,他热切地给我推荐各种学习方法,比如有一次上课带来了一大堆彩色笔,让我运用“视觉记忆法”,每学习一个新单词,要选一种颜色把单词的含义或者相关内容画在纸上,我当即表示这个方法“性价比”实在太低了!有那个挑颜色画画的时间,我还不如多背两遍……他显然对我的反应非常失望。

 

有一次我去他家上课,在客厅的茶几上看到一些黑色的,似乎卷了什么草药的纸烟。


那是大麻,他随意地给我介绍。


然后他就给我展示如何卷烟,问我有没有兴趣。


“完全没有兴趣!”我干脆地拒绝了。当时并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觉得是刚离了家的孩子急着脱缰。

           

然而,他的状态变得越来越不稳定,甚至言行都有点奇怪了。有时候我去上课,需要拼命推他喊他,才能把他从桌子上叫醒,他睡眼惺忪地起来,说他累极了;而有的时候,他又表现得异常兴奋,以致于在公共场所令我颇为尴尬。比如他会突然像一个六七岁的淘气男孩,在咖啡馆的立柱后玩起了“捉迷藏”,而我只能无奈地一遍遍板着脸说:“可以认真上课吗?像个成年人一样!”

 

很快,他对上课越来越懈怠,几乎每次课都迟到,迟到时间可以达到45分钟或者一小时。而每次他都有不重样的理由:今天身体不舒服、今天地铁坐错了方向、今天打车但是太堵了、今天看错了表……快到期末的时候,我知道他没有去参加任何一门考试,他说他感觉医学很没有意思,想要退学。我提醒他,他的父母为他的医学课程付了高昂的学费,他应该和父母坦诚地讨论,谨慎对待退学的决定。后来据我观察,他的父母应该并不知道他后来不去学校上课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开口向我借钱,这引起了我的警觉。据我所知,他的父母除了负担他的学费,还负担他的房租,并且每个月给他不少的零花钱。而他靠教中国小孩英文,很轻松就能有不错的收入,又没有女朋友,怎么算,他都不应该经济拮据到要向我借10元人民币的程度——他说下课后没钱坐车回家。我借了他钱,并且告诉他必须还。

           

有一天,他又是那样迷迷糊糊地上课,我愤怒地说你这种态度是浪费我们两个人的时间!他的脸抽搐着,说,他有些“朋友”——当然是吸毒的朋友,会莫名其妙地失踪,他很害怕……


我严肃地问他是否在吸毒?他承认了,我让他停止,他一口拒绝了。


“我做不到。”他摇着头说。

           

又过了段时间,和当初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位朋友吃饭,我顺便问起了F,她说她也不知道他的近况,他已经辞去了在她的公司教英文的工作。


“偶尔他在朋友圈里发状态,全部都是喝得烂醉的样子。”


我告诉她F在我的课堂上的表现,她沉思了一下,很肯定地说:“按照你的描述,他肯定不是只吸食大麻,这个表现看上去像是可卡因。”见我震惊的样子,她淡定地说:“如果某一天从某条新闻得知他因为吸毒被逮捕,或者忽然消失,我一点儿都不吃惊。我在上海这么多年了,看见了太多来上海的老外。他们很多人其实就是从农村来到了大城市,见了世面,而且,你们中国人还对老外格外友好,如果还是非常年轻的孩子,没有父母管教,到了上海就是自由的天堂,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太多人经不起诱惑了。”

           

我回想起第一眼见到的F,那个穿着洁白衬衫的蓝眼睛青年,已经仿佛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特注:因为无法再与主人公联系,因此文中名字均为化名。



本文编辑自作者的每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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