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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生病的那一年|三明治

熊氏阿回 三明治 2021-01-31

如果不是十一年前妈妈生了一场病,作者的人生轨迹应该会像一个稳妥的中国人那样,拿到了北京户口,成家,“面对不断上涨的房价,要像南非的无花果树一样,向着巨大的北京城勇敢扎下根来。”但妈妈的离开打乱了这一切。在8月短故事,作者写下了母亲生病那一年的故事。那一年,除了那些痛苦的回忆,他和妈妈还在一起唱了很多歌曲。


“在北京的春风里一起唱了起来,都是一些老歌,听着两年来历受了无数折磨的妈妈和爸爸的质朴歌声,我强忍泪水,大声歌唱,希望这歌声永远不要停下来。”



文|熊氏阿回

编辑|胖粒




2009 年,我的前半段人生正处在冲刺阶段:刚拿到博士学位和北京户口,成了家,跟异地的妻子无知无畏,面对不断上涨的房价,要像南非的无花果树一样,向着巨大的北京城勇敢扎下根来。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生命中的一场巨震便要来临了。

 

5 月份,我们一家相聚在北京,为妈妈看病。妈妈的病是 3 月初就有了端倪的,最开始只是感冒咳嗽,而后嗓子里就有白色泡沫状的痰,连绵不断,需要放个小桶旁边,从早吐到晚。在家乡的小医院,大夫只是拍出了张黑糊糊的 CT 照片,无法确诊。我便竭力让他们来北京看病:北京专家多,医院大,你看谁家有了病不是到大地方瞧瞧呢?反正医保又能够报一些。我上大学后就少有回家,正好可以一家人聚聚。我在科研院所工作,平日时间还算灵活。

 

爸爸妈妈竟被说动了,第一次允许我给他们订机票,途中又有熟人同行,空乘人员也服务周到,妈妈顺利地来到了北京。我马上挂了邻近医院的特需专家号,专家看完片子,说妈妈需要住院,本部已满,可以联系其它医院,于是又千恩万谢,安慰妈妈不必担心。突然间,我听到打电话的医生捂着嘴低声说了一个单词 “cancer” ,难道妈妈得的竟是癌症么?我心里猛地抖了起来。

 




我出生于一座西南小城,依水傍水,生活闲适。小时候,妈妈在乡下小学教书。我有时跟爸爸在城里,有时跟妈妈在乡下,一家人过着每周团聚的生活。然后我回到城里上了小学,要等到周末才能见到妈妈。妈妈周六晚上到家,周日上午必要带我去市中心的冷饮店,让我遍尝绿豆棒冰和冰牛奶,平日里是吃不到的。等到妈妈也调进城里的学校,我已经五年级了。

 

妈妈最得意的事情,是手长得漂亮,修长白皙;钢笔字写得好;很早就会摄影。

 

妈妈出生农家,生活特别节俭,但会省钱买一些意想不到的大件: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就有个老早的青岛牌照相机。黑白的,有外接的镁光灯,还是底板成像,拍的时候要从上方往里看,妈妈还买来一本《摄影技法》来攻读。像我的姥爷,地道的农村人,去世又早,都是因为妈妈的这个照相机,才留下一些影像资料。后来家里遭了小偷,青岛牌照相机不免此劫,损失巨大,妈妈从此就告别了这个爱好,十分可惜。妈妈把大开面的烫金笔记本改成家庭相册,用硬纸片折成跟相纸尺寸一样大小的角框,把冲洗出来的照片一张张地夹在里面,既不会松动脱落,又不会发黄褪色,在没有塑料薄膜和电子扫描的年代,这些相片被保存得很好。

 

妈妈还有个大小相仿的本子,是她从学生时代开始收集的剪报簿,里面是从大众电影或报纸的文艺副刊上剪下来的歌曲谱子,妈妈把它们仔细地剪下,粘满了大半个簿子。我记得有《松花江上》、《太阳岛上》、《我的祖国》等等。三四岁的我,也能唱些“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平时妈妈只有在拿出歌本时才会唱歌,仿佛这本子里是一个开关,一旦翻开就可以暂时地与忙乱的生活隔开来。所以呢,也非得唱上一阵子,没有两三首就停下来的道理。看到妈妈打开歌谱,我便飞快凑到旁边,这是童年极过瘾的节目:晚饭后的大段时光,同妈妈一道,信手翻着厚厚的歌本,随性所至,张嘴就唱,兴致高了,就索性把每首歌都来上一段,从头唱到尾,这是我们的 K 歌时间。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妈妈的歌声婉转悠扬,令人神清气爽,无论是《大海啊妈妈》还是《洪湖水浪打浪》,都像是从录音机里飘出来的一样。

 

从什么时候起,妈妈不再翻开歌本了?大约是我到了上中学的年纪,只觉得妈妈说话唠叨,神经过敏,凡事只向着娘家人。乡下舅舅家的困难情形,总要不断地拿到我们家里来讨论。爸爸碍于情面,总是一再地做出让步,爸爸年纪比妈妈大上十多岁,在家里责任大,家务事多,不时也会发脾气。见多了爸爸在家里面的辛苦和难处,我慢慢偏到爸爸一边了,被孤立的妈妈是什么心情,我很少体谅,想的只是我要长大成人,展翅高飞,把种种的生活重担从他们两老身上挪走便是。

 

我上大学的时候,妈妈开始用毛线打袜子,一双又一双,给我打了很多的毛线袜子,因为她听我说过一次南京的冬天很冷。

 


 


北京的医院里,挤满了外地来看病的人们,挂完号等几个小时,可以得到主任医师的两三分钟时间,快速地交待情况,提问题,理解分析医生提供的信息,我本能地开始汇集资讯,一边走着各种弯路,一边承担作判断的后果。从家乡带来的诊断结果大多需要重做。我开出检查单,安排好时间,能让妈妈在住处得到最多的休息,不用在医院里看众人疲惫的脸和无望的眼神。

 

妈妈确诊出四期肺癌,已有脑转移和骨转移的迹象。接受现实以后,我打定主意:一是把病瞒住妈妈,包括爸爸;二是找办法对症医治,先解决妈妈的痰症;三是增加营养。妈妈每做一次检查,我都要制作一份假的报告,把诊断结果改为支气管炎症。然后拿着假报告对爸爸妈妈漫天撒谎,磨炼演技,安慰她们在出租屋里安心养病即可;从妈妈那里出来,我带着病历和医学影像资料,访遍北京各大医院,了解可行的治疗方案及费用。

 

医院里是个充满挫折感的迷宫,它并不十分可憎,只是简单地用冷漠慢慢杀死人的内心。我们需要帮助,一点一滴也好;只是到了医院里,什么东西都稀缺。没有医院里的熟人,托不到过硬的关系;辗转几轮找到的人,往往只是一走一过,并不拘泥地收下谢仪,对于基本的寒喧祝愿都欠奉一二。对于这座求学、生活了数年的城市,我只不过是个浮萍般的、缺少利用价值的陌生人。

 

一位中学同学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她来看我们,送营养品,还介绍了有同样境遇的病友,我进一步接触到癌症亲属的网络社区。对于尚属社会新鲜人的我,网络世界对我帮助极大,有实际的资讯,有情感的慰藉,有守望相助。我了解到妈妈的情况适用于靶向药治疗,维持得好的病人能生存数年,只是靶向药费用高昂,但是有印度版的便宜药可以网购,有可靠的渠道,尚有办法可想。

 

开始使用靶向药了以后,妈妈的各项症状才算平稳了下来,肺部不再发炎,也有了食欲,妈妈感觉度过一劫,人特别高兴,我们娘儿傍晚时分在小区里散步,妈妈会很动感情地说:儿啊,我这回捡了条命,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当然也就势宽她的心:有病就吃药嘛,你儿现在工作了,还差几个给你买药的钱吗?

 

在北京呆了三个月,妈妈的情况稳定下来,打算要跟爸爸回家了。我明明知道这一去是凶多吉少,却拗不过妈妈,他们在北京呆得憋闷,又惦记着要回去报销的医药费,我备好药物,把他们送上了南下的火车。

 

送走妈妈的时候,心里还存着侥幸的,医生判定的死神好象还远,反倒是抓着一些小确幸在安稳自己的心神:从原来想的妈妈可能看不到我装好的家是什么样的,到后来平平安安地在新房里住了五十天;从原来想的妈妈能不能从病房上站起来,到带着妈妈到社区花园、超市里面走走转转,我实在觉得老天有眼,给了我一次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让我可以反哺一二,而不用陷入无尽的懊恼与愧疚。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一向苛责的老板都是可爱的,他毕竟给了我一份工作,在妈妈最需要我的时候准了我的假。

 

 



三个多月后,妈妈出现呕吐症状,我让爸爸即刻准备进京,并尽力举债。为防妈妈在乘车过程中颅压过高,又托人准备了两瓶甘露醇和口服的利尿药。

 

我去大医院附近租了一间民房,安顿下爸爸和妈妈。妈妈很虚弱,好几天没有吃什么东西。家乡那边人多嘴杂,妈妈的病情最后没有瞒住。她眼泪汪汪地对我说着身体的痛苦,内心的折磨,真的是没有生活的信心了。

 

许是见了我,说了一会儿话妈妈的情绪就平稳下来了。妈妈还说这次治疗,不想住院,不想用太多的药,想自己设法增进饮食,恢复自己的免疫系统。我大喜过望,也给妈妈说了说自己的想法和安排。教妈妈早上醒了以后下床走动,活动胳膊腿,妈妈也都一一答应了。

 

我从医院租来把轮椅,推着妈妈出门去做核磁。妈妈蜷在轮椅上,神色有些惨然。

 

我说:妈妈,你看我像谁?

 

妈妈不解。

 

《三国演义》里的姜维啊。我比了个造型。

 

我儿怎么成了姜维呢?

 

那当然了,姜维是保护谁的?诸葛孔明。诸葛亮出门骑什么?人家是坐四轮车的。妈妈,你现在不正是个诸葛亮吗?你成了诸葛亮,我不是姜维又是谁呢?

 

妈妈难得地笑了。

 

接下来整整一年,我生命中最长的马拉松开始了:我不停地在办公室、医院和各种临时住地之间奔跑。我总是在路上,我不停计算如何赶上公交以省些钱,又如何改乘的士以换取些时间,仿佛这些钱和时间都可以用来给妈妈治病一样。我总是在计算,计算着每天各项的支出,手上的现金储备,近期可能的进项。直到妈妈走了,只剩下极度疲惫的一个我,拖着腿走在北京的钢铁森林中,发现再也用不着跑了,再也用不着算了,已经没有妈妈在前面等着我了。

 




像妈妈一样,我慢慢地也唱不动歌了,何止是唱歌,简直是连话都不想讲,我们被反复告之要去抓住时间,抓住机会,结果忙忙碌碌、营营役役,连生活的基本感觉都抓不住,更别提那表露心情的歌声了。

 

妈妈刚刚住院的时候,我去陪她,要走的时候我向坐在病床上的她笑着挥了挥手,她也回我。刹时间有种长大了的感觉,而且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爸爸妈妈都和我在一起,他们需要我呢。

 

回顾妈妈两年多的治疗过程,我对妈妈照顾得很不好,我倾尽柔情,但是见识和心态所限,很多事情都欠考虑。有一次妈妈要做支气管镜,我以为大概无碍,让爸爸陪着去的,后来才知道过程非常痛苦,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难受。以后我自己去做检查,躺在手术灯下,听着美国医生的柔声细语,总以安慰病人、稳定情绪为主,但妈妈在大病之中,又享受过几回这种关怀呢?

 

癌细胞脑转移了以后,妈妈要常常做核磁共振,但那时妈妈大脑已经受到压迫,躺到仪器上以后,总是会失神地惊叫着拼命摆头。医生说,病人这样情况,还怎么做?我从仪器的后部爬入,双手扶住妈妈乱动的头,在妈妈耳边轻轻唤道:妈妈,不要紧,再过一会儿就做完了。妈妈,再过一会儿就好了!

 

每次来做核磁,我总让弟弟等在外面,是出于一种外行的迷信:常常来做,总会累积些辐射罢?会不会影响到弟弟的身体?而我好歹那时已有了女儿。

 

虽然医院总是个不太和谐的所在,有时也会有温情的片刻。有次带妈妈去洗牙,联系了一个私人医生,说明因为害怕病人感染,希望轻轻地做下,让妈妈感觉到舒服就可以,说定是150块钱。见到牙医,很亲切,给妈妈洗了牙面结石,又抹了药。临了说不收费,我吃惊地问为什么?医生说见到你们这么孝顺,这钱就算了。洗了牙,妈妈很高兴,回来的路上就与我们指指点点,看街上的景致。我惟有竭力过好这一天一天。

 

2010年的春节,妈妈放疗后症状有所缓解,我们于是决定接妈妈出院过年。妈妈跟病魔搏斗了一年多,回到我在北京的住处,几个月靠饲管生存,又可以吃上爱好的东西,非常高兴。她一定真心相信:磨难已经过去,而平静的生活将最终到来。

 

那时候,妈妈又唱起了《洪湖水浪打浪》。

 

书上说绝症病人会经历死亡的五个阶段:拒绝,愤怒,妥协,沮丧和接受。不知道妈妈走到了哪一步,在我的心里,宁愿相信我们永远瞒住了妈妈,让她不要去愤怒,不要去沮丧,永远留有希望。但是回想与妈妈在一起的种种,其实很早以前妈妈或许就走过了这些阶段吧,在北京植物园,骨瘦如柴、坐在轮椅上的妈妈咧开嘴角,向我作出“V”字的手势,她想告诉我什么呢?是妥协了吗?是接受了吗?可惜我都不会知道我陪着妈妈走到了哪一步。

 

我的一位朋友曾去医院探望妈妈。因为化疗的关系,妈妈的头发已经掉光了,靠在床上说:哎呀,你这么大老远地跑过来看我一个病人干嘛。提到我的时候,妈妈说:养聪明儿子不如养个痴儿。痴儿你得照顾他,担心他,手上做着事情,反而能够心安;儿子要是聪明能干的话,父母就不晓得能为他做些什么,只好尽量地避免给他添麻烦,结果呢,弄成这个样子,我真怕他会怪我。

 

多年后我得知妈妈的这番话,泪如雨下。妈妈,我既不聪明能干,也不能让你心安,我只会乱弄一气,伤你的心。我曾想快快长大,好成为你的依靠。这件事我从未能做到;而今我仍在努力,希望成为孩子和妻子的依靠,我拼尽力气,气喘吁吁。

 

有一回,妈妈做完一轮化疗,精神稍好些,头上长出了黑黑青青的短发茬,戴着小绒帽子。那是个周日的上午,我用轮椅推着妈妈,爸爸也陪着,我们来到五环边上的一个小公园。公园里有些中老年人聚在一起锻炼、唱歌,我们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也有些想唱。待他们停了,一位老伯把自己的歌本借给了我。

 

那是个字号很大的简谱歌本。我道了谢,拿过来举在妈妈面前,爸爸也加入了我们。爸爸、妈妈和我,在北京的春风里一起唱了起来,都是一些老歌,听着两年来历受了无数折磨的妈妈和爸爸的质朴歌声,我强忍泪水,大声歌唱,希望这歌声永远不要停下来。

 

我们唱了四十多分钟,唱完了歌,我们把歌本还给老伯,慢慢地推着妈妈,回到医院旁边的出租房,回到我们在北京的治病生活,回到面对死亡的命运面前。

 




妈妈离世已经有十年了。忌辰是11月22日,每年到了这段时间,我总会经历一年中最低落的时期。八年前爸爸走了以后,我得了慢性肠躁症,这疼痛在肋下萦绕不去,从清晨一睁眼全天候陪着我直到入睡,夜间常常被疼醒。我到处求医问药,始终得不到任何缓解,除了体育活动如游泳等能让我比较能够吃痛,从未发现任何有效的对策。我有时候常常会纳闷,不知道我是如何熬过来的,正如我不知道在失去双亲之后,我是如何浑浑噩噩地活到了现在。

 

父母走了以后,生活的意义慢慢地脱落、坍塌,露出难看的死相。我读书、交友、自我暗示,去寻找勉强活下来的方法。我不断告诉自己,生活是有意义的,值得追求。这些臆语无论用多少文字装点,都十分肤浅,抵不上父母当年的一两句关怀所能传递过来的信心。

 

偶尔还是会梦见妈妈,能说能笑,许多的事都可以自己做。那久违的安心感,也只有在这梦境中,才能片刻拥有。

 

这些年来,异国的天空下,总会有些孤独和苦涩,实在难过了,我会提醒自己:想想过去,我曾是一个对生活深深失望的人啊。既然能走过最黑暗无光的日子,也就能够继续走下去,不去问所谓的幸福和快乐是什么,仅仅为了一点尊严也要走下去,这样想,就会变得平静些。

 

而那心底的尊严又是什么呢?你被人深深爱过。在最绝望黑暗的时候你不想放弃,觉得天上的父母好象会在什么地方看着你,在他们眼里,这个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孩子即使进退失据,却仍然值得期许。在世上,在各种并不愉快的境况里,也许只需知道这个便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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