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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被宣判“生殖无能”|三明治

Emma 三明治 2022-04-07

当代中国女性到底享有多大程度的生育自由?


在今天,我们仍然要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许多女性在面对生育的抉择的时候,从来都不是在做一个生还是不生的选择题。每个女性都必须要履行“母职”吗?女性是否可以选择不生孩子?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生育的女性在这个社会上是否能够得到平等、善意的对待?决定生养之后,女性需要面对的种种压力又如何解决?甚至,抛开这些外在束缚,一个女人要有多坚定才能做出自己的选择,又在如何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身体,接纳全部的、真实的自己?


今天的文章作者Emma将开始做试管婴儿之后的经历用“棋局”作比喻:“所有踏上这条路的人都像在玩飞行棋,一开始大家都奋力起飞,一架接着一架,渐渐的,飞机越来越少,不幸被击落的不得不返回起点一切重来,不想再玩的就永远离开了棋盘。”


文 | Emma

编辑 | 万千




01


2013年5月26日,我拿到一份生殖中心胚胎移植报告。


一张黑白的打印照片上,有两团像是金鱼刚吐出来的圆形泡泡,它们挤在一起,颜色比周围要深一些,看到报告上备注着“811”,我一脸茫然地问医生这是什么意思,医生解释说:“数字代表胚胎的评级,精子和卵子在体外培养皿结合后大约第三天,会发育并分裂,如果像这样分裂成8个细胞的胚胎,一般认为质量是不错的,具备移植回体内的条件。”


这是儿子人生的第一张照片,不是湿漉漉皱皮肤的小老头,不是涨红着脸酣睡的新生儿,而是医生说的一个评级、一团泡泡。


当我看到她在处方上写下“继续用药”四个字的时候,我知道这意味着还要在肌肉开始发硬的两只手臂上,继续打很多很多天的针,吃瓶瓶罐罐的药,以及接受她们最新推出的辅助中医针灸。想到这里,我有种说不出来的焦躁。


在那之前的三个月,我还不知道什么叫试管婴儿。


我甚至天真地以为所谓取出精子和卵子在体外受精和培养,再放回妈妈子宫的这个过程,是在一根透明的试管里就能完成的,只要我们夫妻俩思想上能接受,钱能凑齐,就没有太多技术问题。


直到医生告诉我根据彩超和抽血结果,我两边卵巢的基础窦卵泡数加起来不足8个,激素水平显示卵巢功能早衰。简而言之,我的“种子”质量低下。然而比“种子不良”更糟糕的是,我的“土壤环境”更差,有宫腔黏连和囊肿等迹象,且因为衰退的速度太快,不适合做手术,不然会加剧宫内环境的恶化。


而我竟然对“早衰”浑然不觉,没有疼痛,没有不适,如果不是那些刺眼的名词和指标,我都不知道30岁的身体,已经被快进到了40岁,且情况只会随着年龄增加越来越糟,不可逆转。


我等于直接被宣判“生殖无能”了。


也许是因为情况不乐观,我很“荣幸”地被立刻转去了院长亲自定方案的病例中。这个被誉为生殖科界全国排名前十的女教授,一边盯着电脑屏幕一边听助手汇报了我们的情况,她翻开桌上厚厚一叠资料,很快抬起头来,甩了甩齐肩的烫发,声音异常洪亮地说:“别担心啊小姑娘,这不算什么,别愁眉苦脸的,我们这儿四十多岁的大姑娘多了去了,人都好好的,打起精神啊。”


听护士们说,院长一向是这样风趣飒爽的女强人,她几乎称呼所有的病患为“姑娘”。我想她一定很懂得每双焦灼的眼睛背后那份浓浓的焦虑。有她亲自指导,或许我还有几分希望。


很快她安排了“超长周期”的治疗方案,给我们讲解了流程和注意事项,我没有太关心治疗需要付出的身体代价,比如促排卵对卵巢的过度刺激、取卵时有可能损伤周围的器官、提前更年期等等。老公甚至都没有去询问整个周期所需的五位数费用,我们唯一关心的是成功率。


实际上,能够走到胚胎移植这一步,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有多少人因为前期打针促排卵的过程中卵巢过度刺激而不得不停下来休养,有多少人因为宫腔环境复杂需要提前做手术,又有多少人因为精子卵子质量不行即便取出来了也没办法培育出可移植的胚胎,还有更多的人即便怀上了也因为各种原因胎停......


所有踏上这条路的人都像在玩飞行棋,一开始大家都奋力起飞,一架接着一架,渐渐地飞机越来越少,不幸被击落的不得不返回起点一切重来,不想再玩的就永远离开了棋盘。


拿着这份胚胎移植报告的时候我很清楚,疗程越往后就越接近那个被称为“开奖”的日期,意味着可以借助医学干预的手段将越来越少,光靠自己那片贫瘠的土壤,是种不出什么来的。


我没有返回起点重新起飞的心理准备,因为和别人不同,一旦失败我的游戏就结束了。


医生早已习惯了患者复杂的表情,她一边打印处方单,一边补充道:“你可以用生土豆片敷针口,怀上了的话,这针还要打个把月呢,得养着,不然硬了就打不进去了,鸡蛋可以多吃,一天七八个都可以,鱼不要吃。”


“那万一怀不上呢?”我追问。


老公在一旁扯了扯我,余光仿佛看到他苦笑了一下。


医生顿了一下,看了我们一眼,说:“你们这次只有两个胚胎是成功的,没有冷冻胚胎,想接着移植是不可能了,如果怀不上就得养着,让卵巢休息几个月,再做方案。”


看来,我们的机会真的只有这唯一的一次了,孤注一掷用在赌场上可以说是冒险,但用在这件事情上只能说是命了。


我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赶紧在手机备忘录敲下了土豆、鸡蛋、鱼这几个关键字,它们看起来好像只是我为了要准备一顿寻常的晚餐,去超市买菜前列好的购物清单。




02


我和老公十年前结的婚,要是从大学认识算起,已经快二十年了。


这样的爱情长跑,谁没有相看两厌的时候?


我记得那几年每到周末,我们会努力地策划各种节目,然后因为困、累、懒得动、没意思等理由,索然无味地在逛街看电影吃吃喝喝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假期,我们也会拌嘴,通常都是琐事,有时候根本不明白在争什么,甚至会怀疑婚姻生活的意义。


因为过腻了想要一个孩子,这样的概括似乎有点武断。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要孩子这件事情上,我们并没有受到来自长辈或者社会的压力,更多是因为我们自己内心某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对维持一段稳定关系的恐惧、对不懂得处理负面情绪的恐惧。


刚开始在医院接受生殖能力评估的时候,看到一堆让人略为尴尬的检查项目,我还会没心肝地开他的玩笑:“肯定不是我,信不信八成是你拉的后腿!”


他故意翻了我一个白眼,回呛一句:“要是早知道这么难怀上,以前就不用浪费钱避孕了......”


两个人坐在检查室外的长凳上跟局外人似的笑出声来。


我这才留意到,这家面积不大,人来人往的生殖科医院竟是出奇得安静,没有絮絮叨叨的老人,没有追逐打闹的孩子,一切都静悄悄的,好像怕惊扰了彼此脆弱的神经。


一开始我以为毕竟这个病涉及隐私,大家都不愿多谈,直到后来我进入超长治疗周期,看到来了一个抱着满月宝宝特地回来看望主治医生的病友,大家都围上去,又是羡慕又是怜爱地看着她怀里的宝贝,小心翼翼地打听“成功经验”,我凑上去人堆里听了半晌,回来便整个人都不好了。


受孕本是人类最自然的繁衍过程,在这里却成了某种高度控制下的流程和作业。女人将会像被摆在机械手臂挥舞的生产线上不会下蛋的母鸡一样,接受标准化的检查、精准的注射,最后滚动到合格品和次品的分叉口,等待分拣。


“病友”们还提到了不菲的治疗费用,单次的治疗周期费用因人而异,一般需要3-5万,如果有冷冻的胚胎再次移植,下一次可以节省1-2万,这还只是2013年的收费情况。


一开始我把试管婴儿治疗理解为有一定成功率的手术,就像院长说的,还有那么多四十多岁的病友呢,我以为只要有数据上的保证,一切困难我都可以克服。


可是渐渐地我意识到,成功率只是一个群体的数据,对于我自己而言,只有0和1。


我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生殖无能”。这个理由比起“想要一个孩子”而言,显然是难以启齿的。


于是我选择了保护自己,除了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谁都不知道我正在接受治疗,包括我的上司和同事。那段时间我总是找借口请假,偶尔还要偷偷溜过去抽个血。有时候在医院打着针,接到领导连番电话和流程系统上的催办信息,我都跟做贼一样慌张应付着,急急忙忙弄完这边,再马不停蹄地跑回去以免露出马脚。


我疯狂地上论坛看别人的手术经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任何有助于提高成功率的方法,只要不是封建迷信,我都照单全收。所有要避开的雷区,比如不要吃鱼和海鲜、不要抽烟喝酒、不要感冒生病,一概遵照执行。


听说胚胎移植后如果着床会有轻度的腹痛,那个感觉像针扎一样不易被察觉。所以在那段时间里,我精神高度紧张地留意着身体的每一个感觉,会不由自主地想象那个复杂的过程,会把任何一点的风吹草动对号入座到别人的经历中,试图寻找证据。


察觉到自己过度紧张的情绪,我会和比我放松很多的老公聊天,但不敢和同在老家每天烧香拜佛的公公婆婆提起。我的脑子里每天都在计时,移植第三天、移植第五天、移植第七天......就像在荒岛求生的人一样计算着独自存活的日子。


“生殖功能”对我如此之重要,以致于我都忽略了内心真正的想法。




03


就像院长说的那样,小姑娘是幸运的。我一次就成功了,移植的两个胚胎,着床并存活了一个。


其实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做试管婴儿,通常促排卵可以取到10个以上的卵子,体外受精和培育可以得到起码4-6个受精卵,每次取2-3个胚胎移植到体内,成功的话要么龙凤胎,要么双胞胎,再不济也是单胎,不成功的话还可以再次提取冷冻的胚胎继续移植,避免多次促排卵刺激卵巢。


而我这一组数据分别是:取卵4个,受精卵2个,全部拿出来移植,最终成功1个。


这样的“幸运”本来足以让人感到安慰,毕竟有太多同病相怜的人反复尝试了很多次,直至放弃,身体和心灵都元气大伤。而我以最小的代价,最短的时间,得到了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但我完全感受不到“中奖”的快乐,反而在心里种下了“我这辈子有且只可能有这么一个孩子了”这样令人不安的负面暗示。


在这样一种不容有失的心态下,我辞去了工作,专心在家养胎,比任何一个人都担心妊娠过程中各种反应。


我早早地就买好了胎心计,一日三次地去记录胎儿的心跳,只因为我听说B超只能保证那一个时点的安全,平时还得靠自己留意,胎心计比数胎动要精准很多。当我听说脐带绕颈其实问题不大,真正有危险的是脐带自身扭转导致的窒息,我每天摸着肚子认真地嘱咐里面的小生命不要乱动,要听话。足月前孕期产检的每一次“大考”,比如16周的唐氏综合征筛查、20周的小排畸、24周的大排畸,我都紧张不已。别的孕妇也会紧张,可我觉得万一有个好歹别人还能生,我不可能了。


一直到28周足月,医学理论上具备了出现任何妊娠意外都能剖出来放保温箱的可能,我才稍微松一口气,觉得终于要上岸了。


有许多时候我都怀疑自己到底是在怀着一个孩子,还是在怀着别的什么。为什么别的孕妇照样吃喝,而我把一切控制得如此精准,为什么临盆之际大家都在讨论着买什么颜色的婴儿用品、要去哪个月子中心,而我只关心是不是存活。


她们说得对,不等到肚子里的胎儿平安降临,我们都还没有从生殖科医院毕业。




04


我是很早便确定了要剖腹产的。


倒不仅仅是因为胎儿在肚子里整个倒过来,直到最后都没有恢复正常胎位,而是因为医生说了一句话:“你这属于高危妊娠,还是别冒风险自己生了。”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怀孕你不能全靠自己,生产你最好也别太相信自己”。


我妈跟我说:“剖腹产也挺好的,不用自己疼得死去活来,你就是胎位不正我剖腹生出来的。”


听到胎位不正都有遗传,我反而安心了一些。


老公安慰我,让我别害怕,他会在手术室外等着我出来的。


我是自己插完尿管后下楼走到手术室门口的,医生一抬眼瞧见我,以为我走错地方。她说,通常产妇都是坐着轮椅过来的,你这健步如飞的,是很着急吗?


我当然着急!别人说生产是“卸货”,那是因为孕后期的各种辛苦。我这真的是卸货,孩子生出来,我就大功告成了,他在我这里多待一天,我就多担惊受怕一天,我很难对自己的身体产生健康的信任。


我自己爬上了手术台,安静躺好。手术还被安排了儿科医生参加,一堆护士医生麻醉师,外加一个在角落里坐着等的儿科医生。


我的体质属于对局部麻醉药不敏感,最大剂量的利多卡因打进后背,我的脚指头仍然在动,主刀医生甚至和麻醉师开起了玩笑,指着我的脚指头对他说:“这样我怎么下刀?”


我分明看到麻醉师额头在冒汗,我应该也开始冒汗了。我又怕又急,害怕是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要被怎样“宰割”,难道生生地被割开吗?着急是因为我真的很想快点结束这一切,麻醉不起效手术是做不下去了吗?


“要怎么开?你是想打横还是打竖?”医生突然问我。


“啊?有什么区别吗?”我一脸错愕。


“没什么大的区别,就是打竖开刀的话,以后对生二胎比较好,打横的话伤口位置低,看不到,不过即便打竖我也会尽量低一点。”她说。


我迟疑了一秒钟,回复:“那就打竖吧”。


与所有在手术台上有任人宰割的妈妈们感觉一样,我觉得生产的那一刻,全身上下被扒个精光特别窘迫和难堪,但那个时候我没有心思去感受这种不舒服,因为医生真的要下刀了,在我的麻药还没完全起效的时候......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刀子在肚子上划开的剧烈疼痛,从上到下,一层又一层。


我看了许多顺产妈妈的生产经历,知道那叫“十级阵痛”,我知道剖腹产已经相对没那么痛了,可是被开肠破肚的那一刻,我疼得只希望自己立刻晕过去。


可悲的是连麻药都不敏感的人,恐怕也很难主动失去意识。


我的双手几乎要把手术台的床单都给抓破了,眼睛死死地瞪着头顶的那盏无影灯,我说不出话,全身都在发抖,眼泪从眼角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突然想起了那家生殖科医院……医院在一个小山坡上,每次去医院检查都是上坡,我总吐槽这个坡怎么又高了啊,怎么越爬越累了啊,下坡回家的时候,我又会抱怨怎么这么陡啊,这么颠簸的坡度是要跟我过不去吗?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一个怀不上孩子的小姑娘,在大热天里上坡下坡。我真的好想抱抱这个小姑娘,跟她说下辈子做个男孩吧,起码少吃这份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取出来了,是个男孩。


医生抱给我确认后说孩子很正常,但因为是试管婴儿,按流程要送去保温箱观察三天再送回来。我觉得这样也挺好,自己终于可以休息了。


接下来的手术还持续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因为医生说我的宫腔有黏连,卵巢有囊肿,顺便一道给处理了再缝上。麻药这时才开始起效,我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看到医生在我肚子上忙来忙去,我觉得其实也可以不用处理了,反正大概再也不会用到这一片器官,它们可以退休了。


两年后,当儿子一岁多一点,我莫名其妙地自然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拿着那根两条红线的验孕棒站在窗边发呆,忽然之间,做试管婴儿的全过程,剖腹产时那一根打竖的疤痕,骨髓里的疼痛感,还有山坡上的小姑娘……


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闪过,每一针,每一口药,每一刀。


我觉得这是上天故意开我的玩笑,它看穿了我的私心,打算狠狠地教训我一顿。




05


儿子8个月大的时候,老公被派去外地工作,家里只剩下我和婆婆带着孩子,我感觉在家里的时间未免太长了,自己对孩子的吃喝拉撒睡等事情的关切和控制,已经让婆媳关系开始紧张。于是就和老东家联系,很快就重新上班了。


一次小长假里,我带着孩子和公婆去看望老公,顺便在那城市转一转,算是产后第一次旅游,孩子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怀上的。


当时我还在哺乳期,儿子摇摇晃晃地刚学会走路,即便旅游我还得带着腰凳,背着一大堆婴儿用品,抽空回工作邮件,不过这样充实又有掌控感的生活正是我期盼已久的,我觉得我是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的。


那时候正好工作上也有了意外的转机,领导打算提拔已经一年多没有上班的我,如果努力好好干一番的话,我还是有机会在三十岁出头的时候再上一个台阶的。在我们这行,如果不想长期出差做项目,就得往上爬做管理,这样也能更好地兼顾家庭和工作。我很珍惜这样的机会,毕竟在内心的深处,当生殖任务完成之后,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人生是可以在另一个领域也做出点什么的。


然而,我竟然怀孕了。


我那时并不知道,无论是生孩子也好,拼事业也好,其实都是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里有时可以两全,有时只是选择而已。


当我再一次踏进医院,在B超机的黑白屏上看到一堆模糊的被称为“孕囊”的黑影,我简直无法相信那是靠我们自己造出来的生命。医生翻了翻过往资料,抬头问我:“预产期就在今年底,你打算在哪里建卡?”


建卡?!建什么卡,我一定要生这个孩子吗?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样的。


时光要倒流了吗?我又要花一两年等待一个新生儿长大吗?我的工作怎么办?刚回去上班就怀孕还能升职吗?第一时间考虑自己,没有去珍视某种曾经千辛万苦换来的被称为“生命”的东西,我不能理解这份出于本能的自私。


老公在一旁低头想了许久,还是拍拍肩膀和我说:“我都可以,你是最辛苦的那个,一切你来决定。”


眼看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医生补了一句:“不过我得提醒你,时间上隔得有点短,从B超看位置好像就在上一次的刀口附近,加上你之前宫腔一并做了手术,这里是有风险的。”


“有什么风险?”我连忙问。


“子宫破裂,虽说几率不高,也许后面慢慢长会转移一点位置......但你这头一胎要的这么难,还是拼一拼留着吧。”医生说着,准备叫下一个号,她大概忘记了我就是那个手术台上对麻药不敏感的人,是她下的刀。


她不是生殖医院的院长,如果是那个爽朗的女强人,她大概会说:“小姑娘,留着啊,你看我们这里多少人羡慕你啊。“我至今都不敢再回去生殖医院送锦旗看望医生护士,那里代表着生命,而我手上沾着死亡。


虽然那确实是一个实实在在风险,但是我为了自己的私心,利用了这个风险。


一直到现在,当身边的人得知我没有要自然怀上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无一不投来错愕和遗憾的目光,尤其二胎已经是家庭标配,大家关心的是怎样赶上生育末班车完成这个指标,又或者是感叹年轻人连一胎都不愿意生了这样更普遍性的话题。


她们不理解我的,也是我至今没办法放下的。


流产手术结束,我从全麻中醒来,静静地躺着,又一次望着天花板,老公坐在床边看着我。


我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突然就哭了起来,一开始是抹着眼角抽泣,后来就难以控制地大哭,我觉得自己太坏了,这世上还有比一条命更宝贵的东西吗?我有什么权利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


我始终不能原谅自己。


身体恢复重新给儿子喂奶的时候,我看着他满足的小脸,我在想,也许我只能爱这一个孩子,分不出多余的爱给另一个了。


我大概忘了,是自己早早地就暗示了自己,这辈子有且只会有一个孩子。


每当我翻出那本记录着流产前后检查单和手术过程的病历,都会盯着许久。那是这个孩子存在过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证明,我只能希望孩子能够顺利投胎,不要像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些剧情,鬼魂总在人间徘徊,等着妈妈爱他,那样会太让人难过。


这几年的生活里,但凡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情,我都会下意识地告诉自己,也许这是报应,然后我竟然会有种逆来顺受的赎罪感。


我知道不应该任由这样的情绪吞噬自己。


我已经从棋盘上下来,我是可以原谅自己的。




06


在生儿子前的某天晚上,我曾经做过一个奇怪的梦,很少对人提起过。


梦里我踩着高跟鞋,迎着清晨的阳光,衣着光鲜地从地铁站走上路面,往公司走去,我不时地看一看写字楼玻璃幕墙里的自己,感觉很是精神。


忽然,迎面走来一个人,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竟然牵着一匹白色的马,停在人行道前,正在准备穿过这条川流不息的CBD马路。


四下里人虽不多,但好像没有人看到他,我不禁惊奇。


那匹马身形俊逸高大,纯白色的马尾优雅地在后边轻甩,我走近它的时候,看到它的脸微微侧过来,一只眼睛仿佛在看我,我甚至觉得它在微笑,突然间它纵身一跃,挣脱了牵马人的缰绳,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时间像是停止了,车子不动了,人也不动了,只有那匹白马朝着阳光往前飞奔,我用手指挡了挡太阳,想看看它到底要去哪,可是阳光太刺眼,它跑得太快,除了一团渐渐远去的黑影,我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我回过头看到刚才那个人,他的背上居然突然多了一个婴儿,那婴儿戴着一顶小帽子,安静地趴在他肩上睡着,口水流到了衣服上,一滩深色的印记。他没有回头,一直慢慢地往前走,他时不时拍拍婴儿,好像在哼着歌,很快他就过了马路,消失在路的尽头。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和老公说起这个梦,我问他:“你说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啊?我一直没想明白。”他停了一会儿,微笑地看着我。


“没事,有他就够了,他能来这个世界就很幸运了。”


我想应该是吧。






作者后记


写完这个有些沉重的故事后,我有一个意外的收获。


从前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总是不够正确不够成熟,似乎总在要紧处犹豫和退缩,陷入一个又一个失败的“轮回”,这让人感觉沮丧。


可是经历了这样一场书写,我发现其实自己还是很坚韧的,是可以扛过一个又一个艰难而困顿的时刻的,从前是现在也是,也许未来还会是,我突然之间觉得世界明亮了许多。


“整理”原来是这么有意义的。


谢谢三明治提供的空间,它专业、包容、又富有人情味,在这个喧哗的世界里,能够让人安然栖息的地方不多了,我会一直写下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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