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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育儿嫂小张,像一位代理“母亲” | 三明治

彦青 三明治 2023-08-21


本故事由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导师指导完成。,邀请你来写下属于自己的个人故事。




小张来的那天背着一个土黄色的双肩包,夹着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脸盆,跨进家门的时候没说话,眼神干净又直愣,像是从没有真的踏入过这个世界。我说了句:“宝宝在房间里睡觉。”她往我怀里塞了一个工作簿,让我签字确认,然后安静地走进房间,坐在了宝宝身边静静地望着他。这不是我找的第一名育儿嫂,但却是我在看了照片后就一眼相中的人。我妈在旁边轻轻地说了句:“长得跟你还有点像呢。”


我坐在客厅里,听见小张轻巧地抖开自己的背包,她随身只带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因为不知道自己会在一个家庭住上多久,所以要随时做好“迁移”的准备。她是我面试了几十位育儿嫂后,终于准备留下的一位。生孩子前听到许多传闻,育儿嫂挑拨离间、互相攀比、嫌贫爱富……朋友说:“一个好的育儿嫂比一个好对象还难找。”我不敢想自己会不会是幸运儿,只想尽快把自己从育儿的深渊里拯救出来,是谁都好。


生孩子前,我以为自己做了万全的准备,但当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所有的准备都好像一个笑话。那一阵丈夫的公司忽然倒闭,他面临失业与经济纠纷,全家的财务状况像一滩甩不掉的烂泥。我所有的精力都要撑住自己不要垮塌,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已被打成筛子的内里。想起我曾信誓旦旦地表态,自己不需要别人的帮忙,却在半夜腰疼得连翻身都困难。我开始承认自己连凡身肉胎都算不上。别人做得到的,我也做不到。没有人告诉我生活可以如此困难,我无法入睡也不能顺利进食,连短暂的情绪崩溃都不被允许。我不敢对任何人说,因为所有女性都是这样走过来,喊疼的那个人就是矫情。


我躺在床上,听着旁边小生命的均匀呼吸声,这短暂的安宁片刻,是在抱了几个小时后换来的,我疲惫到没有力气睡着。一个月后,丈夫因为工作关系要前往外地,每周父母与公婆轮流住在我们家,与我一同带娃,我要独自面对孩子、父母和公婆。那一阵,我觉得自己失去了家。


我逼迫自己要把每一顿饭塞进胃里,睡不着也要躺上床闭上眼睛。看到小区里曾经骄傲的小母猫,因为生了孩子后,在马路牙子上卑微地乞食,喵喵叫着讨路人的欢心,只为了给小奶猫讨一口吃的。也许我与那猫无异,只是为了生活,乞食的姿态不重要。


因为心情郁结,我开始堵奶,孩子喝不到奶,我却痛得开始发烧。来到医院后,医生问我:“痛了几天了?”“五天。”“这样都能忍到五天,再忍下去只能住院了。”我看着护士拿着针筒扎进胸部,一管一管地把淤堵的奶抽出来,觉得这副身躯大概也已经不属于我。


那一阵我神情恍惚,觉得自己相隔于生活之外,有一次甚至不知什么时候,孩子就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孩子尖利的哭声击破了家里每一个人最后的心理防线。母亲骂我是个没有心的人,她说,我小的时候她一个人都能把孩子带好,为什么我带不好,根本不配做一个母亲。父亲在旁边说:“你妈妈也是说气话。”但母亲不依不饶,说:“她就是自己没用,我说的就是事实。”


我冷静地听着,放弃了抵抗。我告诉自己,不要被情绪打败,不要对抗,要先活下去。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拖拽得很疲惫,但谁也无法真的理解谁。在咨询了多位做了妈妈的朋友后,我决定接受她们的建议,寻觅一位育儿嫂。不管是谁,只要钱可以帮助我找到一个人,帮我抱一会孩子,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来到家里的第一个阿姨,50岁左右,看得出来年轻时候是好看的,在她晒得黝黑的脸庞上,有总是在笑的眼睛,和总是不甘的嘴角。她对人生的不甘,显然延申到了如今的工作。我不想喝奇怪的补品,婆婆想劝服我喝,两人陷入冷战。阿姨当着全家的面不管不顾地说:“你婆婆是为了你好你干嘛不领情。”于是,第二天清早,我发现厨房里除了那碗补品没有任何吃的东西。我只能空口喝完,进一步恶化了与婆婆的关系。在第一个星期后,阿姨白天总是呵欠连天,被我发现每一次带孩子她都不愿休息而是偷偷玩手机。她喜欢偷听我们的讲话,偷看我的身份证。桌子上的药会莫名消失,继而出现在阿姨的房间,被我发现时她正认真地看着药品说明。


但最让我崩溃的是,当我喂奶时,她直接躺到我身边,边观看我喂奶边和我唠嗑。她最爱聊的是过去的情史,她说过去有不少男人追求她,她都没答应,结果嫁给现在这个老公,做生意总是失败,害得她只能出来做育儿嫂。她还说,前几年还有一个男人老去她店里找她,每次见她都给她带一袋水果。她知道他想跟她好,但从不表态,不动声色地把水果给女儿吃。在她又一次提起情史,并跟我请假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告诉她不用再来了。我精疲力竭地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想,我真的做好准备要迎接他人来入侵我的生活了吗?况且还不止一个,而是一群。


我又一次深陷入阿姨的面试之中,我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活,她的到来也决定了我们全家人所有的喜怒哀乐。


阿姨们的照片都经过厚厚的美颜滤镜,每张照片都被要求微笑以增加亲和力。被中介包装过后的专业技能,经过短暂培训后就直接上岗带娃。她们过往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则被浓缩为几句话,丈夫在外地打工,或是曾经在工厂上过班。每个女性在这份薄薄的育儿嫂简历中都显得那么相似,又毫无分量。中介问,还要再看吗,我说不看了,实在看不出什么。敬业的中介小妹妹却仍锲而不舍地每天为我不断推送新的简历。一次我路过中介公司的门口,黑压压的人群中,一张张疲惫的中老年女性的蜡黄的脸堆积在一起,全然不见了简历中被美颜后粉嫩红润的面庞。这是生活重压下真实的色彩。





一个下午,小张的照片在一堆简历中被推送了过来,这是一张像素颇高的照片,意味着美颜开得并不大。我立刻预约了小张上户。


全家人都很喜欢小张,她好看的圆圆脸根本不需要美颜,讲话声音小小的,很少打听事。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安全角落”。


每天早上,小张都会把早饭做好,然后哄孩子喝奶、玩耍,晚上下班后,我们又一起带着孩子出门遛弯。有时候孩子甚至对她比对我还亲。但我一点都没有嫉妒,反而开心得很。因为小张在,我得以在一天中可以喘息,晚上终于可以睡觉,白天可以放心写作。在我吃不下东西时可以不吃,挤不出奶时可以不挤。不必背负巨大的母职压力,被家人怪罪。我可以偷偷地短暂地做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很快我就要结束产假回去上班,上班的第一天,小张和孩子独自留在家里,我坐上了前往单位的车。途径一所幼儿园,看到孩子们一个挨一个地并排走着,我忽然脑海中莫名地冒出一些画面。我害怕地想到,孩子会不会被抱走,卖到遥远的山区?会吃苦吗,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吗?所有千里寻孩的新闻与电影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像中了邪似地往回赶,生怕自己铸成大错。回到家来不及换鞋,看到房间里小张和孩子安静地躺在一起。我忽然很愧疚,同时嘲笑自己的愚蠢,与对小张的不信任。我深刻地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竟是那样的坚实。平日里的说说笑笑也无法放下我对她的猜忌,又或是更深重的偏见在左右着我。


随着相处的深入,我和小张也越来越熟悉。她有两个孩子,但因为一直在外打工,总是没有时间陪他们。回家后,孩子们对她冷淡。我问她:“那你伤心吗?”她说:“不会啊,我小的时候,我爸妈也在外面打工呢,习惯了。”她高兴地跟我分享,小时候皮得很,登高爬低。她说自己只要一回家,保管能想出很多游戏,带着孩子们玩。不仅她的孩子喜欢玩,村子里其他人家的孩子也要跑家里来玩。“屁股后头跟一堆孩子们,大人轰都轰不走。”她哈哈大笑。


小张家在河南的一个小镇,从小父母就在外打工,她就和附近一群男孩子一起上学放学。从她记事起,她就不曾记得自己有过有形的家。“大概总是临时搭起来的房子”,她说道,“上学的时候那个屋子太小了,里面没有厕所,后面还有一大片垃圾山,我们在屋子里待不住,老是跑去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家。”我不忍细问,但她却毫不在意,把每一个听起来很艰苦的日子都形容得生动有趣。“每次下雨的时候,水就顺着垃圾山流下来,我们就骑着破自行车从上面冲下来玩。”


她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常常问我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高跟鞋走路脚痛吗?”“痛啊,痛死我了。”“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我买的高跟鞋太便宜了,脚才会痛。”她趁孩子睡着,在书架上抽出一本《荣格自传》,一边看一边问我,“书里说的都是真的吗?”“应该是吧。”“原来还能这样分析自己,真是太有意思了。”


有时候我也会跟她聊我的生活,但如果我不说,她绝不打听。她会跟我一起聊八卦,讨论好吃的,聊孩子的趣事,帮我参谋穿什么衣服参加年会。她看着我一边换装一边嘎嘎笑。“没想到你平时随随便便,打扮打扮还挺好看。”她直来直去的话听得我大笑,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女生寝室。





但小张也不是全然没脾气,为了负责地照顾好孩子,我俩没少吵架。有一阵,孩子频繁夜醒,小张坚持认为是孩子饿了,想要给孩子加奶粉,但我想再亲自喂一阵,怕自己的奶水不够,两人因为母乳和奶水的配比吵得不可开交。我赌气似的去上班了。回家后,我和小张都把这事忘了,俩人不动声色地在奶的比例上都让了步。


小张平日不爱说话,但我一问就打开话匣。她说小时候去奶奶家过暑假,奶奶为了不让小孩去井边玩耍,就编鬼故事给他们听。奶奶说,井里住了个小孩,当初贪玩掉进去的,后面就变成鬼住里面,每次月亮出来照在井水里,他就要出来抓小孩了。我说:“这个鬼故事听着也太假啦。”她说:“可是小时候听着可吓人了,我们都不敢趴过去看。”小张的奶奶并不喜欢小张,但小时候能听到奶奶那么多瞎编的鬼故事,小张觉得幸福。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我也越发地依赖小张,我觉得自己重新夺回了生活的掌控权,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一天我回到家,发现小张的脸色很差,原本圆润的脸庞有些泛青,嘴唇煞白。我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没事。到了晚饭时候,她几乎什么也没吃。她抱着孩子的手也开始抖,我接过孩子,她立马飞奔去厕所哇哇吐了起来。我说:“你休息吧,今天宝宝跟我睡。”我抱着孩子在房间里转,孩子在我手里越来越沉。我意识到,这几个月都是小张在帮我照顾着孩子,我甚至都已经生疏了哄孩子的技能。孩子开始哭了起来,小张冲过来又把孩子接过去。“还是我来吧。”那一刻她的眼里满是心疼。孩子回到她手上,立刻不哭了。虽然最后孩子睡在了我这边,但小张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她对我说:“宝宝不在身边,我反而有点不习惯了。”我当时以为这句话是出于职业道德,就跟她说:“没事,你也辛苦了。”结果她少有的沉默了,又对我说:“如果你想辞退我,一定要提前告诉我,让我有一个心理准备,如果突然和宝宝分开,我会很难过。”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小张与宝宝之间并不只是简单的照顾吃喝拉撒睡,而是付出全然的爱才换来的信任与依赖。这个职业的所得相比爱来衡量,显得毫不对等。但我却在这个链条中无情地剥削了另一女性的爱,我的儿子抢夺了本该属于别的孩子的母爱。


儿子在小张的照顾下,健康快乐地成长起来,我与家人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临近过年,小张开始抢回家的火车票,我知道他的孩子喜欢恐龙,就买了一套恐龙书和一个恐龙玩具送给她,她坚决不肯要。我说,“这有什么,让孩子也高兴高兴嘛。”她这才勉强收下。


小张离开没几天,疫情突然爆发,我心里开始隐隐不安,给小张发了好几次信息,她的回答都很含糊。我知道小张不会回来了。为了不让老人介入太多,照顾孩子的重责又重新回到了我身上。因为孩子在过去的一年中与小张更熟悉,对他而言,是又一个人的“闯入”,于是一切被打回原点。他又开始了没完没了地哭,我抱着他站在窗前,看着天黑、灯亮、灯灭、天亮。我想,原来过去小张就是这样辛苦地帮我照顾着孩子。


那天孩子又开始哭,我拍了一张他的照片,原本只想作为一个记录,发在朋友圈,我写道:不管未来你要面对的是什么,有妈妈在,不要怕。发送时,我刻意点选了少部分人可见,小张也是其中之一。那天半夜,小张给我点了一个赞。第二天一早,小张突然发来信息问:宝宝怎么了,是有什么不舒服吗,你现在带孩子累吗?我回道:没事,他瞎哭呢,不用担心。过了好一会,她又回:想宝宝了,昨天看到你的朋友圈,一个人躲房间里哭了好久,老公还以为我发生啥事了呢。那一刻我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原来我就是那个幸运儿,可以找到这样的一位育儿嫂,把全身心的情感都放在帮助我和我的孩子身上。





那天去朋友家看电影,电影叫《爸妈不在家》,讲述了亚洲金融危机的背景下,一个中产家庭面临失业、经济等种种问题,于是雇佣了一位菲律宾女性来照顾他们的大儿子。家庭在分崩离析之际,每个人的神经紧绷,整个家摇摇欲坠。这位外来女性的出现帮助他们渡过了危机。但她其实更像是一位代理“母亲”,在特殊时刻给了孩子及时的爱,填补了这个家中的空位。在危机渡过后,她要走了,只有大儿子恋恋不舍,任性地剪下了她的一束头发,哭着不肯离去。


虽然看电影时距离小张离开已经一年之久,但我还是毫无预兆地在朋友家放声大哭。我想起和小张一起给儿子唱歌、做游戏,一起讲笑话,互相调侃,互相鼓励,一起解决生活里的难题。是她为我重新定义了“家庭”也不必非要有血缘。是她助我和我的家庭同样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也许未来她还会去别的家庭做育儿嫂,也许她的心肠会被生活磨砺得更硬一些,不再全身心付出。也许对她而言,我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位客户,在她的记忆中逐渐淡忘。但她曾经在这个家庭中留下的最完整的爱,也会被我原封不动地留在心里。


那天打开相册,翻到了儿子和小张的合影,我问他:“宝宝,你看看,这是谁呀?”他愣了愣说:“妈妈。”我说:“你再仔细看看,到底是谁呀?”他又凑过去看了看,回头再看了看我说:“是的,是妈妈。”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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