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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是参与人类历史进程的伙伴” |文物中的野生动物

杨凯奇 千篇一绿 2022-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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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商代战神,到后世“凶鸟”、不吉利的象征,猫头鹰现在成为了孩子眼中的萌物。文物中的动物形象,反映出形形色色的人类观念,不同时代的文物,可以映射出观念的传承与嬗变。 


商代的虎噬人卣,到战国时期秦国的虎符,绵延到给孩子穿上的虎头鞋。虎的强大、凶猛没变,但中国人对虎的心理需求一直在变。 


以前,中国学术界从事历史动物研究的学者较少。近些年由于生物灭绝加剧、生物多样性减少逐渐引起关注,在历史地理学、环境史、动物史等研究领域成为学术增长点,研究的人员开始多了起来。 


(本文首发于2021年3月4日《南方周末》)


内蒙古博物院藏,镇馆之宝“匈奴王金冠”。金冠顶端站着一只头部镶嵌绿松石的金鹰,是王者的象征。动脉影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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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
南方周末实习生 姜辛宜
 
凝视内蒙古博物院的镇馆之宝“匈奴王金冠”,仿佛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鄂尔多斯大草原上,两千多年前的一名匈奴贵族勒住马嚼子,对着正巧飞过头顶的鸿雁弯弓搭箭。他的随从们也纷纷勒马驻足,等待鸿雁掉下的一刹那齐声喝彩。贵族头顶的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金冠顶端站着一只头部镶嵌绿松石的金鹰,在北风中铮铮有声,好似振翅欲飞。
细数各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许多都与野生动物有关:国家博物馆的陶鹰鼎、河南省博物院的妇好鸮尊(鸮为猫头鹰)、陕西历史博物馆的杜虎符等。它们既可能是崇拜的对象,也可能是生殖力、武力等人类欲望的化身。它们证明,在人类历史长河中,野生动物的角色曾何等重要。“动物是参与人类历史进程的伙伴。”宁波大学历史学教授尚永琪说。
如今,很多历史上中国原有的野生动物已经绝迹。文物镌刻下它们存在过的痕迹,也在唤醒公众对幸存的野生动物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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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威严的虎噬人卣到萌萌的虎头鞋
与威风凛凛的匈奴金鹰不同,妇好鸮尊长着两只大大的青铜“耳朵”,身材有些发福。动物保护机构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IFAW)的成员王帆也是一名文物爱好者,她在逛博物馆时,常常给小朋友讲解文物:“妇好是商朝的女战士,当时猫头鹰是商朝的战神,所以要给死去的妇好陪葬这样一个鸮尊。”
小朋友往往回应,他们可喜欢哈利•波特里面的猫头鹰海瑟薇了。这一个古代的猫头鹰看起来“也挺萌的”。
从商代战神,到后世“凶鸟”、不吉利的象征,猫头鹰现在成为了孩子眼中的萌物。但事实上,大眼睛的“萌”是猫头鹰紧张状态下的应激反应。王帆有些忧虑,现在常有宣传猫头鹰可爱的短视频,会给孩子带来不好的观念,比如猫头鹰可以当宠物养。“人与野生动物应该保持一段距离”。
文物中的动物形象,反映出形形色色的人类观念,不同时代的文物,可以映射出观念的传承与嬗变。
中国科学院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曹志红印象中的虎文物,从商代的虎噬人卣,到战国时期秦国的虎符,绵延到她给孩子穿上的虎头鞋。虎的强大、凶猛没变,但中国人对虎的心理需求一直在变。
有虎形象的商代青铜器屡有出土,“有学者研究认为,商人大量铸造有虎符号的青铜器,可能与当时的虎图腾信仰有关。”曹志红说。出土于湖南的商代虎噬人卣是其中的典型,有的学者认为虎瞪目张口对人作噬食状,有的学者则认为是以虎神为图腾的人,受到虎的保护,表现出“天人合一”“人物共处”的含义。
 
 
泉屋博古馆藏,商代的虎食人卣。有学者认为虎瞪目张口对人作噬食状,有的则认为是以虎神为图腾的人,受到虎的保护。动脉影摄
 
不过,虎的“神性”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被人们现实的需求所取代。虎符是调兵的凭证,虎开始有了象征战争、勇气的含义,后来的“虎贲军”“虎头刀”也属此类。汉代墓室壁画中经典的主题是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四神”,其中代表西方的就是白虎。而四神是汉代人宇宙观的体现。
在愈加世俗化的宋元明清,虎的威猛又使它被赋予辟邪的功能,于是给幼儿佩戴的香囊和鞋子上有了大眼睛、小短腿的“萌虎”,也有人将虎威骨佩在身上。过去讲究所谓“以形补形”,虎骨还被认为有壮阳健体的功效而入药,中药的需求使大量野生虎惨遭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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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链顶端物种的王者象征
仰视“匈奴王金冠”,随从们知道,那只华贵的“鹰”,是主人权力至高无上的象征。
英国历史学家托马斯•爱尔森指出:“动物成为人类话语中最常用的符号。动物的体能一直作为人类能力的衡量标准,动物的名称与形象被用于表达政治概念。”
作为猛禽,鹰是食物链顶端的物种,也是统治者的最爱。
尚永琪介绍,在匈奴文化里,狼可能成为部族的图腾,但鹰一定是王者的专用标志,这也是从匈奴、鲜卑到突厥、契丹等一系列草原文明的特征。
 
鹰。国际爱护动物基金(IFAW)供图
 
在辽金两代,猎鹰中的佼佼者“海东青”,被契丹族和女真族视为世界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猛禽,是“万鹰之神”。作为猎鹰,它能搏击身材远比自己大的天鹅、大雁,这种勇猛气概也为统治者所珍视。
辽代,“海东青捕天鹅”既是皇家仪式,也是颇流行于契丹族上层社会的图案,出现在许多玉雕、金银器中。
王维的诗“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描写的是唐代用猎鹰狩猎的场景。鹰猎是草原文明的传统,据尚永琪研究,至迟自北魏开始,鲜卑族皇帝的宫廷就设有专门的“鹰师曹”机构来管理皇家鹰隼,这一传统也为唐代所吸收,并进一步发展为“五坊”,还配备有“五坊户”,也就是给一批百姓上特殊的户籍,让他们专门为皇帝打猎豢养雕、鹘、鹰、鹞、狗五种动物。
不过尚永琪认为,古代的汉族统治者只是将鹰猎吸收为一种娱乐方式,并未像草原民族那样认可鹰为王者的标志。“作为农耕民族,我们崇拜能行雨的龙,而非会打猎的鹰。”
农耕文明对食物链顶端物种的崇拜,不只是神化的龙,还有虎。河南濮阳一座仰韶文化遗址里,左右两个坑分别用蚌壳摆成虎和龙的形状,有学者解读在上古时期左为尊,虎可能比龙更受人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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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中国化的过程
中原王朝以龙而非现实存在的某种动物作为皇权的象征。但在古代中国构建的国际秩序里,动物形象的文物也发挥了一定用途。
尚永琪发现,中原王朝历来有将各方上贡的珍奇动物,交给宫廷工匠、画师描绘出来的传统,他认为这是一种“文化占有心理”,用这种方式彰显国力强大、四方宾服。从西汉时代一个惟妙惟肖的错金银云纹青铜犀牛尊,到明朝画家画下郑和船队从非洲带回来的一头长颈鹿,可能都是这种心理的延续。
 

国家博物馆藏,西汉时期的错金银青铜犀尊。犀牛似乎都只生活在热带,但中国古书中也有记载。(动脉影/图) 

外来的物种也渗入到中国的文化中的一个典型,就是狮子。
对比唐代逼真的、西亚风格的石狮子,始建于金、重修于明的卢沟桥上石狮子憨态可掬,与真实形象差异甚远。尚永琪认为,从汉到唐,狮子的形象是越来越逼真,自唐以后狮子形象则越来越不像真狮子。这一方面是因为汉唐是丝绸之路的兴盛期,通过朝贡、战争、通商,当时的人看到真狮子机会较多,另一方面也与西域文化东来有关。
据记载,西域向中原王朝首次进贡狮子发生在东汉,《东观汉记》留下了中国人看到狮子的初感受:“狮子形如虎,正黄,有髯耏,尾端绒毛大如斗。”不过,狮子形象在民间的传播,还是源于宗教。
在古埃及、希腊、波斯文明中,狮子是帝王的象征,也逐渐被吸收到波斯国教琐罗亚斯德教(进入中国后称为“祆教”)以及佛教的符号体系中。一个北魏时期的老百姓可能无缘目睹真狮子的风采,却知道在给家人祈福的造像碑上,要给佛祖脚下刻两只护法狮子,也可能见到过晋阳城的祆教庙宇里有狮子形象的石雕。
山西博物院收藏有隋代一名旅居晋阳的粟特人的石椁,在这个石椁上能看到波斯风格的狮子雕刻,动作生猛,充满力量感,与有抽象传统的中国动物形象迥然不同。就是这种“波斯狮子”,极大地影响了唐代石狮子的形象。“那是一个什么东西只要好看我就直接学的时代。”尚永琪感慨。
此后,萨珊波斯被阿拉伯帝国灭亡,中国也陷入了乱世,东西方的狮子文化交流遂告一段落。但狮子作为佛教中的“护法动物”,却在中国扎下了根。世俗的中国人把石狮子安排在各种单位大门口,以求其“护卫”之意,哪怕形象越来越“离经叛道”,却也是狮子中国化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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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原动物在历史上的分布范围
科普博主花蚀观察到,广州南越王墓出土的一只青铜孔雀,细致地刻画了簇形的羽冠、鳞状的颈部羽毛,“这件文物很写实。可以判断这描绘的是一只绿孔雀,因为蓝孔雀羽冠是扇形的,颈部羽毛为丝状。”——然而现在人们最常见的是蓝孔雀,绿孔雀在中国已经濒临灭绝。
近年来兴起了一个交叉学科“历史动物研究”。曹志红介绍,这个学科研究的内容大体可以分成两个方向:一是研究动物本身在历史上的分布范围、生存状况,二是研究动物与环境、动物与人、动物与社会的关系史。“做这个学科需要储备很多跨领域的知识,除了历史学和动物学,还得掌握生态学、地理学、社会学、人类学、伦理学等学科知识。中国历史动物研究历来是一个大众的话题、小众的研究。”
以前,中国学术界从事历史动物研究的学者较少。近些年由于生物灭绝加剧、生物多样性减少逐渐引起关注,在历史地理学、环境史、动物史等研究领域成为学术增长点,研究的人员开始多了起来。
通过查阅文献,还原动物在历史上的分布范围,得出的结果可能与现代人对这种动物的固有认知大相径庭。
常识上,不管是今天的马来犀还是苏门答腊犀,犀牛似乎都只生活在热带。但河南郑州商城出土了犀牛骨,《逸周书》也记载周武王一次打猎就擒获了12头犀牛,周代的士兵还曾用犀牛皮做铠甲,说明至少在商周时期,犀牛还曾分布于河南和关中一带。
更“玄幻”的是,据《十国春秋》记载,到距今一千年的五代十国时期,还有一群野象闯入浙江衢州境内,当时的吴越国王得报后派兵捉象,把野象圈养起来。但随着气候变化和人类开发面积扩大,中国境内的犀牛逐渐消失于史书,大象的栖息地也仅剩云南一隅了。
曹志红主要研究历史上虎在中国的历史分布变迁。从博士导师那里得知华南虎濒临灭绝的消息,让她萌生了研究兴趣。她发现,直到1950年代,中国境内的江西省、福建省、湖南省等地区还有数量丰富的华南虎,“种群相对稳定,没有破坏性损失”。但现在,野生虎不仅在这些地区,甚至在整个中国都濒临灭绝。
研究过程对曹志红而言,不再只是做科研、发论文,而是更多的价值感:“还原中国境内的老虎从兴盛到濒临灭绝的过程,是为了给公众以警醒,减少类似的物种悲剧发生。”
王帆在看到国家博物馆收藏的仰韶时代的陶鹰鼎时颇有些感动。陶鹰鼎是实用性与造型性完美的结合。“鹰”的尾巴伫立在地面,与两条粗壮的腿形成了稳定的三角支撑。“我们的祖先刚从逐水草而居的状态开始转变到自制陶器、石器,首要任务是生存,对器物的要求却已经不满足于‘够用’,有了对美的追求。”
 

国家博物馆藏,仰韶时代的陶鹰鼎。“鹰”的尾巴伫立在地面,与两条粗壮的腿形成了稳定的三角支撑。(王帆/图)
 
而能激发出这种生气勃勃的艺术的,只能是一个活泼的、野性的生命。
时针调拨至现代,鹰不仅不再被顶礼膜拜,反而当作宠物饲养,严重威胁野生鹰种群。IFAW向公众呼吁不要将猛禽当作宠物,曾经有一名小朋友在听完宣讲后,劝父亲还猛禽以自由。
最后,这位父亲将自己养的猛禽送到了“北京猛禽救助中心”。该中心由IFAW和北京师范大学合作设立于2001年底,成立至今,共计救助猛禽5389只。
该中心的猛禽康复师周蕾记得一次康复金雕的放飞,那是她第一次放飞大型猛禽。“本以为会像此前那么多次的放飞一样,但直到看着它从崖边顺势而起,借着风渐渐盘旋在山谷之间,忽然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她一时找不到词语形容,直到随行摄影师发了一条朋友圈:“笼舍里见它时没一点猛禽的气质,直到看见它被风托起才明白,这本不是凡间的东西。”
 
编辑 视觉|汪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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