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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大数院到公路商店编辑,他何以沦落至此?

白一点儿 公路商店 2022-12-16






本次对话发生在獐岛,一个隶属于辽宁省丹东市,中国最北部的海岛。我在这里采访了新入职公路商店的编辑Sophia(以下简称S),他在2014年考入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却在2022年选择成为我的同事,一名凄苦的文字编辑。我(以下简称B)对他的个人经历很是好奇,于是在这次国庆自驾旅行的最后一站,在海风与啤酒的陪伴下,我们有了以下的交谈:


S:我们开始吧。

B:首先我要先祝贺你。能考入北京大学数学系,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能知道你当年考了多少分吗?

S:696分,全省第38名。

B:真厉害!数学是你的第一志愿吗?

S:事实上是的,但理论上不是。对于全省排名前列的考生,我们报志愿的方式是等待学校招生组给你打电话,把你邀请进省会城市星级宾馆的一个房间,然后招生老师会告诉你:前面的好专业已经被挑走了,你就在剩下的歪瓜裂枣里选吧。

B:那北大最好的专业是什么?

S:光华管理学院(意味深长地笑),绝大多数状元都会去那儿,他们在学校里有自己的咖啡馆。

B:轮到你挑志愿时还剩下什么?

S:首先是经济学。你知道,写多了高考作文的优等生总会有长大后自己可以经世济民的幻觉,但我前面经济学院的名额也被选光了。不过,想挤进爆满的公交车也不是没可能,比如在售票箱里投入不到一个比特币。

B:啊?什么公交车?

S:总之,我最后去学了数学,一个最方便转金融的学科(再次意味深长地笑)。

B:所以你并不是真正喜欢数学?

S:人总是会喜欢自己擅长的东西,我也不例外。那些在小学阶段能很快掌握鸡兔同笼,牛吃草问题和抽屉原理的小孩很容易对自己的智商感到自信。说实在的,自信是一个中国小孩能得到的最好祝福,尤其是在我们这片不会歧视书呆子的文化土壤上,你学好奥数的那几年会在同龄人中活得风生水起——你由此能从一众每天买干脆面开水浒卡的小学生中脱颖而出,进入一个好的中学,学会圆锥曲线和三角函数,由此能从一众每天去网吧抽中南海的中学生中脱颖而出,进入一个好的大学,学会拉格朗日中值定理和多重积分……

B:等等,这一切的终点在哪儿?

S:一个祝福,也是一个诅咒。

B:那是?

S:去华尔街当操盘手。

B:我不明白。

S:这是我的中学班主任对我说的。2010年,我刚从美国参加完数学竞赛回到学校,他在上课时叫我回答一道线性回归的问题,在我思考之时,他突然调侃我说:“Sophia,你以后应该会去华尔街当操盘手吧。”

B:你当时的想法是?

S:没有想法。那是他的梦想,他自己未实现的喧哗与躁动,与我无关。BTW,我很喜欢美国。

B:你去了纽约吗?

S:是的。那是我第一次出国,我去了纽约,波士顿,费城,华盛顿,最后甚至还飞去了西海岸喂海鸥,那真是一段充实的旅程。我记得华尔街的人走路很快,但华尔街的鸽子很胖,我还和那头铜牛合了影,此外没什么了。如果当时有《华尔街之狼》这部片子,我想我会对在那里工作的人有更深刻的认识。

B:在美国这一路都是在参加数学竞赛吗?

S:不,我去了半个多月,真正的比赛时间只有一天,剩下的十几天都在玩。那是一个由普林斯顿大学主办的面向全世界中学生的竞赛,分为几何,代数,数论和组合四个项目,你可以报名其中两项。我获得了组合项目的第十名。

B:世界第十!也太强了!

S:其实那是个交钱就能去的比赛,这个比赛之于IMO(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严肃程度大概相当于獐岛之于北京。不过对大学和中学生而言,这倒是两厢情愿。大学赚取报名费,学生混个奖项,还能出国玩一圈,多好。

B:你那一趟一共花了多少钱?

S:三万元,由我妈全额资助。这就是她支持我大学报考数学系并在日后希望我找一份金融工作的原因,她在银行干了一辈子。

B:还好吧,现在三万块单程机票都买不到。

S:时代变了。

B:停,不说这个了,回到你的大学生涯,你在北大数院过得如何?

S:你在问废话。如果过得好我会沦落到和你当同事吗?

B:我不喜欢“沦落”这个词,编辑也是有自己的尊严的。

S:如果冒犯到了你脆弱的自尊,那我向你道歉。但从主流观点看来,我确实是堕落了。

B:Sophia,我必须要善意地提醒你,公路商店的读者是最不在乎什么狗屁“主流观点”的,这意味着你不需要为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寻找任何托辞。在我看来,做文字工作者根本不是堕落,甚至算不上失败,只是命运和机缘指引你来到了这里……

S:(打断)我的一个同学炒币挣了200万;另一个同学在私募基金工作,已经快要拿到美国绿卡;还有一个同学去了高盛……

B:呵,这就是精英的圈子吗?

S:我知道你会生起一些朴素的嫉妒心,但就像我说的,他们是自信的数学天才,已经习惯了成功。

B:我现在明白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

S:哪句话?

B:一个祝福,也是一个诅咒。从鸡兔同笼走向在华尔街功成名就之路,你被这种幻觉困住了。

S:甚至更早,珠脑速算。

B:(无奈)好吧。

S:(若有所失)是的,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去华尔街当操盘手的……我还记得大一的时候,那年北京的雾霾特别严重,供暖季开始后每天都能闻到首都的烟火气,你甚至不用自己花钱买烟!整个学期,只有几天晴朗的天气——那是11月中旬的APEC会议期间,天空像是被上帝用画图工具填充成了蓝色底板一样,全校的学生都抓住这仅有的机会出门玩,只有我窝在图书馆看了五天《数学分析》,并且在一番苦读后,期中考试仍然只考了24分。

B:铺垫了这么一通你就想说这个?

S:噢,还有,去登记成绩时教务老师问我是不是韩国人。可能因为我有一个韩国人常用的姓氏,并且韩国人经常挂科。

B:换而言之,教务老师的潜意识认为,中国人是不可能学不好数学的。

S:正是如此。

B:(整理思绪)我想我理解你离开数学系的原因了……但我不知道在这个故事里哪个国家的读者会感到更受伤。

S:是东亚在哭泣。

B:说起来,我们面前这片海的对面就是朝鲜,我们之前也写过许多关于朝鲜的选题,其中有好几篇爆款,你对这个现象怎么看?

S:你像是在面试我。

B:并不是,说出你真实的看法就好。

S:我真实的看法(停顿)…就是没什么看法。这就是现在我对大多数事情的看法,对,没什么看法。怎么看爆款?没什么看法。怎么看朝鲜?没什么看法。怎么看北京?没什么看法。怎么看大海?没什……哦,大海还不错。

B:(痛心)你这样找起选题来会很困难的。

S:怎么找选题?没什么看法。

B:我不知道老板是为什么录用你…可能是因为你的第一学历,但你在选题态度上表现出的冷淡令我很失望。作为一个资深编辑,我希望你对当下世界上的正发生青年文化现象展现出朴素的热情,并更加关注中国年轻人的生活:他们在玩些什么,倡导些什么?比如近一年来在多个城市以游击形式出现的ruins party,你应当多去参与体验一下,感受废墟之上的青年迸发出的爱与能量……

S:(打断)你还要说,派对上人与人的联结让你很感动。他们托举着彼此翻墙进入现场,总是会有陌生人问你是不是需要水,喝醉了会有人搀扶着你别摔下天台……这些我都看到了。

B:是的,你当时竟然也在现场。

S:旧的文化场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死去,但我们永远都能找到新的游戏。(喝了一大口啤酒)其实这正是我来公路商店工作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你们公司所在的园区名字里也有一个“铜牛”。

B:原来还是有一些华尔街情结作祟。

S:(自顾自地)一切不过是游戏而已,从一场游戏到另一场游戏,我们认领游戏之中的角色。拿鸡兔同笼来说好了——有14亿个头,30亿只脚,请问鸡和兔各有多少只?

S:(自问自答)这道题其实可以用一个4岁小孩子都可以理解的方法来计算。想象一个全能的农场主对鸡和兔子下令:全体抬起一只脚!这时,无论是鸡和兔,这14亿只动物只要身处农场中,都不得不抬起1只脚,14亿只脚离地,地面上还有16亿只脚对吧,而此时所有的鸡都在金鸡独立的状态。接着农场主又下令,全体再抬起一只脚!同理,地面上只有2亿只脚了。可你猜怎么着?所有的鸡现在都双脚离地,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啦!所以剩下的2亿只脚,都属于还剩2只脚着地的兔子,所以算出:兔子有1亿只,而鸡有13亿只。

B:(感叹)学奥数真的能教会人很多事情。

S:也许吧。

B:真高兴此时此刻我们正坐在地上喝酒。

S:这倒是,大海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当你看着这芬达色的日落,就不会去计较自己是鸡还是兔子,而有的人从来都不去想这一点,于是过得很快乐,他们没有那么强的自我。

B:那你呢?

S:诚实地回答的话,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是兔子,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就像我刚说的,笼子里发生的是一场无休止的游戏,我不想再掺合头和脚的事情了,现在我觉得自己是一颗麦丽素。

B:外表黝黑但内心甜美。

S:真是恶心的形容,但我欣然接受。

B:既然这样,我想是时候和读者公布我们之间的秘密了。

S: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B:是的,欺骗别人的感觉并不好受。这个秘密就是,在辽宁省丹东市獐岛的这个日落时分的镀金海滩上,我一个人对着电脑写下了这篇访谈。正如我们的偶像冯内古特先生在《巴黎评论》上所做的那样——在无限融洽的气氛中,我采访了我自己。

S:希望读者不会感到生气,毕竟人格分裂在他们的心智里应当是一个可以被接受的事情。

B:这就是我喜欢睡双人床的原因。

S:但我觉得我们的对话谈不上人格分裂,充其量只是一个自恋型人格为了避免喋喋不休的自我陈述而采用了某种表现形式。况且,我也找不到一个记者来采访我。

B:记者都死光了。

S:生老病死是常有的事情,但请允许我为他们默哀一分钟。

(一分钟过后)

B:逝者为大。

S:逝者为大。

B: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太阳就要落山了,我重新入职的老朋友。

S:我感到好奇的是,为什么明明我的人生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依然会把北大数院用作文章的噱头?我他妈甚至只在那儿呆了一年,大二就转去了社会学系。此后发生的事也都被你忽略不计了。学生报社被毙掉的新闻稿呢?写的诗和排演的话剧呢?不得不佩戴整齐的绿帽子呢?

B:很遗憾,这些都不足以成为标题。根据我三年新媒体生涯的唯一一篇百万加经验,北京大学总是能触动国人隐秘的G点,你懂的,那可是北大啊。

S: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你很讨厌拿自己的母校作为噱头。每次你看到10万加的“清华北大空心病,高分低能抑郁人”系列文章,都会嗤之以鼻,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B:这么跟你说吧,我还指着这篇文章带来的流量绩效来让我更换两个PS5的手柄——现在它们的左摇杆都严重飘移了,导致我的每个rpg游戏角色在行走时都像脑血栓患者。

S:好吧,那我没有意见了,记得续费加速器。

B:没问题,希望老板审稿时也没有意见。

S:祝我们好运。

B:祝我们好运。


獐岛日落




撰文Sophia   编辑白一点儿   设计ja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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