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冰：全景天幕、隐藏式门把手、触控大屏，新汽车的设计冲突

“我们现在把屏幕上所有的物理按键都去掉，到底对用户来说是好还是不好？”

“任何一个人坐敞篷车或者开敞篷车的时候都是很开心的，很愉悦，但是我们实际做车的时候，经常把车做的窗户越来越小，采光的面积越来越小，为什么会这样？”

“隐藏式的门把手，开门时必须做两个动作，先按出去一个部分，再拉出去一个部分，明明一个动作就可以完成的操作，为什么要做两个动作？”

6月17日，在第十五届中国汽车蓝皮书论坛上，哪吒汽车副总裁兼设计中心总经理常冰在演讲中不停地抛出诘问，直击灵魂。

不仅如此，他在演讲中还提到了汽车设计里的全景天幕的问题——尺寸更大、采光更好，很好的解决了新能源汽车因为动力电池布局方式而引发的车内空间视觉上相对狭窄的痛点——但从用户体验层面来讲，真的太晒了。

电动化与智能化时代的来临、汽车市场竞争日益激烈、用户群体逐渐年轻化，多重因素叠加在一起督促着企业推陈出新，不断破界，把车做出花样来。于是我们看到，新汽车的造型越来越炫酷，科技感、未来感成了主流渲染词汇——这是来自于用户的呼声。

“我们经常会强调以用户为中心，但我们有必要反省自己，以用户为中心，就是不停的追问用户，让用户填各种各样的试卷，让他们去发表各种各样的声明吗？肯定不是。我们以用户为中心，经常强调用户参与设计，或者众创，但我们真的会让用户来帮我们设计汽车吗？”在这段话中，常冰用了“反省”一词。

他说，“举一个很好的例子，假如说开一个饭店的话，每一个饭店都是尊重顾客的，但真的能让顾客到厨房帮你做菜吗？这是你的专业性，是你自己应该做的事，不应该让顾客代劳。”

很有一些振聋发聩的意思。

在此次演讲中，常冰还指出，汽车人有一种习惯性的偏工程、偏技术的思维模式，会不自觉地习惯于用技术应对用户需求。但技术的发展往往只是自我完善，而很难自我挑战，所以技术应对的思维模式在今天导致了越来越剧烈的竞争内卷。

他表示更倡导以文化的视角应对用户需求、应对新的消费潮流，这种文化应当具备这样的特质：能够自省、包容质疑、多元流动、不囿于经验。唯有如此，汽车的设计才能达到更开放的、能够超脱现在内卷纠缠的创新。

以下是常冰的演讲实录。

各位嘉宾，各位新朋友、老朋友大家好，我是来自哪吒汽车的常冰。今天我给大家分享的题目是“汽车设计的文化引领”。

先回到论坛的主题“不负”，刚才几位嘉宾也谈到过，到底主语和宾语是谁，谁“不负”谁，什么“不负”什么？因为今天的场合都是造车人，汽车行业的从业者，所以主语肯定是我们在场的人。“不负”谁呢？有一个说起来非常正确的话，就是不负我们的用户，这是我们造车商业活动的根本宗旨。

“不负”用户这句话，说起来正确，但在真正工作的过程中会发现很难分解成若干条足够有可靠操作性的举措。另外一种困境就是分解下去，每家都差不多，照样是说起来正确的一些细分的逻辑。大家可以看到，每一款车在开发过程中定位的这些关键词，市场定位、人群定位、风格定位，其实有很多是雷同和相似的。面对这种相似的时候，我们会有一个习惯性的思维，偏工程、技术化的思维模式，包括设计师在内，所有的造车人都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技术本能，我们会比较习惯于用技术来应对用户的需求和分析。

用技术应对用户需求导致竞争内卷

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如果采用技术来应对的话会导致一个结果，就是竞争的内卷。因为用技术来解决需求的问题，大家很难找出一些非常独特的、原创的、独辟蹊径的东西，所以就会反复卷来卷去，我相信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汽车行业目前总是讨论内卷话题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我们用技术的方式来应对用户的需求。

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这背后有一个原因就是技术的发展本身有这样一种特质，什么特质？技术往往趋向于完善，而难于自我突破，或者说技术往往没有这种突破自我的驱动力。现在屏幕上看到两个相机，左边是老式传统相机，右边是新的相机，当然现在也不新了，也过去十多年了，但在当年这是一个巨大的变化。这个变化并不是照相机本身技术提升导致的，我刚才讲技术只是趋于完善，会把左边的长方形做得越来越完美，越来越精致，但很难想象做新的形态。右边的新形态是设计师提出来的，是基于文化而提出来的。所以即使是非常传统的老品牌莱卡也推出了新布局的相机。

这个例子大家更熟悉，特斯拉Model 3的后部车架70多个零件，Model Y变成只有两个零件，但是他们最终还是组合成了一个零件，当然后来Model 3也改进了，这种变化并不是我们传统技术一步步的发展和完善导致的。全世界可能几十万名工程师，我们也从来没有想过，把这70多个零件变成1个零件，因为技术本身的进步很难让我们去这么想。而当一种新的文化视角出现了以后，特斯拉的人，或者原来一些不懂车的人提出来这样一个全新的思路。所以技术发展本身自我的约束性带来了一些问题，它总是有极限的，是一种非常实在的、有边界的一种内容。而全新的思想，全新的文化，它是一个相对虚的概念，反倒是没有边界，这是我对传统技术发展容易快速达到一个极限而陷入自我困顿的一个原因的分析。

另外一点，即使技术本身取得了比较大的突破和发展，一旦突破了某一种极限的时候，这种突破未必是让人高兴的。工业革命刚刚发生的时候，大机器出现的时候，那可以称之为技术的一种重大进步，甚至对自我极限的一种突破，但是这个突破带来大量的问题。比如说历史上的童工问题，8小时工作制的问题，都不是靠技术发展解决的，反倒是技术发展带来的，它的解决是靠文化解决的。

到今天其实也一样，大家越来越熟悉线上的生活，但大家应该注意到，其实我们身边有很多人已经被算法和技术钉死在算法上、钉死在地图上，所以它并不是让所有人都欣喜、都高兴的。我们进一步延伸的话，技术的发展有可能会作恶，但是文化从来不会作恶，或者说有一些作恶的事情是没有脸面称自己为文化的。

这种反思的行为其实在我们工业界，尤其在汽车行业里面是一直存在的，在这里介绍一个学术的类别，就是技术哲学。这门学问诞生于1870年左右，但是此后的100年里面，其实关注的人不多。在1970年代，技术哲学在欧美真正被很多人关注和深化，而直到今天很多中国学者也开始关注这个课题，就是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给人带来的到底是什么？或者说它跟我们文化发展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这种技术哲学成为我们关注的一个新的话题，在它诞生100多年之后。

技术哲学的一个重要内容，是要自省，反省自己思考的那些发生的问题和困难，所以我们设计往前发展同样需要借鉴这样的思路，就是我们需要用自省文化引领我们的设计。接下来我总结几条可以引领设计，引领汽车技术往前发展的文化特点。

多元、开放的文化引领汽车设计与技术发展

比如说，我们经常会强调以用户为中心，但我们有必要反省自己，以用户为中心，就是不停的追问用户，让用户填各种各样的试卷，让他们去发表各种各样的声明吗？肯定不是。我们以用户为中心，经常强调用户参与设计，或者众创，但我们真的会让用户来帮我们设计汽车吗？举一个很好的例子，假如说开一个饭店的话，每一个饭店都是尊重顾客的，但真的能让顾客到厨房帮你做菜吗？这是你的专业性，是你自己应该做的事，不应该让顾客代劳。

这也是很好的例子，关于汽车行业的自省。我们一直强调以用户为中心，强调选择、定制化，赋予消费者自己定义产品的权利，但是这家企业去年卖了大概131万辆车，它只提供5种颜色，少于我们任何一家自主企业所能提供的产品颜色。大家在大街上看到所有五颜六色的特斯拉都是车主自己贴膜贴的，原厂从来没有给过这些颜色，这个现象让我们反思一些问题。

当然，反思过程中一定要允许质疑，我们要对所有质疑的声音有所包容。比如说全透明的天幕玻璃，这是网上可以搜到的照片，大家为了防晒，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临时的，长期的，丑陋的，或者好看一点的。实际上在我们过去的历史上，汽车行业曾经非常好的解决过这个问题，非常大的采光面积，但是里面有一个物理的隔阳帘可以很方便拉到前面去，变成一个采光面积小很多的一个正常的车。为什么这种技术现在几乎消失掉了，这种技术的消失完全只是因为这片前风挡玻璃的成本比较高吗？是不是有别的原因值得我们去反思？

包括我们现在把屏幕上所有的按键取消掉，所有的物理按键都去掉了以后，到底对用户来说是好还是不好？这不是一个绝对化的问题，但是在行业发展过程中有一点绝对化的趋势，现在把按键全都取消掉了，包括我们自己也这么做了，从我作为设计师的个人角度来讲，我并不认为这是完全正确的。

包括汽车的内部的通透性和采光面积，我们看到历史上有很多车车窗面积非常大，从外面可以看车里面坐的人，车里面看外界的时候也非常通畅，当然现在也有这样的车，右下角这款车是现在比较新的车型。但是我们生活中看到更多的车是把窗户做得越来越小，有一个原因，设计师认为这样动感更强，窗户压得越低、越窄，动感越强，这是设计师的需求，但是不是所有的车都要这么做，这是值得思考的。

我们把驾驶的通透性和采光推到极致的话就是敞篷车，任何一个人坐敞篷车或者开敞篷车的时候都是很开心的，很愉悦，这种愉悦是很本性的、很本能的快乐。但是我们实际做车的时候，经常把车做成这个样子，我们窗户越来越小，采光的面积越来越小，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明明凭知觉，凭感觉喜欢的东西，在实际工作中，在越来越多的汽车产品中是反着来的？借用Papanek的名言，他强调设计中的直觉，有意义的秩序、有意识的努力，这都是很多创造性行为共有的特点，但是只有设计是强调我们要赋予直觉。为什么我们要违反这种直觉？

再举这样一个例子，2017年和1992年的两款Civic，整个车的高度几乎相同，然后车门和车窗的比例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化，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的新车，采光面积越来越小，坐在车里面越来越封闭。而历史上很多车是故意强调大车窗，除了Civic以外，既使是非常高端、非常昂贵的车辆也是这样设计的。

我个人比较欣赏这一点，所以我们在自己的车上也做了一些努力，今年下半年我们将推出一款新车型，采用明显超越我们其他竞争对手车窗高度比例的一个新车型，我们希望坐在车里面的人和车外部的世界有更自然的一个连通。

当然并不是说只有这么做才是对的，我希望我们不同的产品有不同的特点，有做窄的，有做宽的，也有其他做法，加在一起他们应该是一个多元的世界，不管是资本的推动还是技术本身的发展，我个人都不觉得相对单一的、狭隘的趋势是好的，真正好的引领设计文化应该是多元的。

比如说我们熟悉的一句话，Less is more，经常被非汽车设计师行业人说起，我们作为设计师，有必要知道同样有其他大师说过别的话，持过相反的观点。我们现实世界中也看到，并不是少才是多，有时候多也可以是多，少也可以变得很无聊。当然有一种非常折中的方式，叫做Yes is more，这种观点可能更宽容一些。比如说门把手，这种隐藏式的门把手，开门时候必须做两个动作，先按出去一个部分，再拉出去一个部分，我从来不认为这种设计是一个好的设计，明明一个动作就可以完成的操作，为什么要做两个动作，这些传统的门把手到底有什么罪过？

有人说隐藏式门把手可以降低风阻，我们搞汽车的人都知道，它对降低风阻的贡献有多少，那个数据列出来之后可能你根本不愿意看了。既使是隐藏式门把手，它也可以有不同的形态，60年代的时候有另外两种完全不同的隐藏式门把手，1987年有一个凹坑的门把手，他们一样可以降低风阻，可以很不一样。

重点给大家介绍一下1987年的一款车，这个门把手把车门往上提升，不需要往下压，也不需要往外开，所以它可以设计一个特殊的形态，车门是上下升降的。1987年还有这样一个车，日产的Cedric，把它的座椅和我们现在最新的汽车的座椅相比较大家也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事。 并不是只有单一的形态才是最好的，我们应该允许这个世界上有不同的样子。

当然我们关注历史的时候，会发现有一些变化不像我们设计或者我们宣称的变化那么大，这是一个跨度20多年的三款座椅的比较，大家可以看到，设计并不是一定要总是不停的出新东西，总是要用新的东西满足用户的诉求，不完全是这样子的。

上面的例子大家可以看到，我觉得引领设计的文化其实还有一个特点，应该是关注历史。关注历史并不是说历史上做的一定是对的，或者一定是错的，我们有必要了解过去发生的事情。关注历史，并不意味着是囿于经验，这是需要特别提出的一个观点。

举几个例子，比如说我们以前所熟悉的经验，就是所有的车都要有年型车，小改款，但是这个品牌，这个车已经卖了这么多年，从2015年初进入中国，到现在为止保险杠只改了一点点，卖了7、8年，就改了这么一个小细节，没有做年型和改款，照样可以卖得很多。尤其现在AI技术出现以后，会大幅度提高我们所有的用户关于审美的阈值，当这个阈值提升以后，你会发现有些小的改款，小的设计已经几乎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当然，这种特殊的做法，我们哪吒品牌也做了一些小的学习，比如说今年4月份我们发布一款新车的时候，跟一个时装高定品牌做了一次合作，效果非常好，出乎意料。百度上的热度和指数已经达到历史上可能最高的数值，在汽车发布会的方面。

这种变化，我相信有这样一个特点，就是背后是我们人群的驱动，尤其是我们所面对的新的用户，这是刚才我讲为什么我们不能用历史经验、用老的模式思考新问题的一个原因。现在用户有一个很强烈的特点就是对60后、70后关注的“某某造的”这种固定的认知已经没有什么概念了。

这都是我们真实用户的照片，他们会呈现出这样一个特点，用我们昨天晚上刚刚统计完的数据，我们发布了哪吒GT车型并实现一个半月的销售以后，对购买者做了一个简单的统计，30岁以下占51%，女性占35.7%，大家知道在汽车行业里面一个产品拥有超过1/3比例的女性用户是非常难得的。还有一点，用户里面大部分已经拥有了传统豪华品牌，拥有车型最多的是宝马三系，很多宝马三系的车主买新车时候选择了哪吒。

这些新的用户，其实背后也不仅仅是造车人或者买车人这么简单，我们可以从中央美院的一个项目中取得一些印证，我们可以看看年轻的人，年轻的学生，他们是怎么理解设计的。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就在此刻，也是今天下午2点，中国美院发布了一个教学项目，我们可以从这些学生作品里面看到，年轻一代学生，年轻一代的用户对于交通工具设计的一些新的诉求。

可以从这些年轻设计师和年轻用户的心声上发现，我们有理由去非常自信的强调我们设计的文化，这种自信也同样表达在我们现在已经出现的很多车型上，比如说我们重新解释了家用车的概念，以前我们从来不会认为一个SUV会成为一个家用车，也很难想象一个有百万售价的GT跑车的售价可以被我们拉低到17.88万元，这款车现在是供不应求，产能跟不上；我们很难想象MPV，一个偏商用车的车型可以设计得如此有个性；或者我们也很难相信，短短4、5年时间我们可以创造出一个新的豪华品牌，这都是中国企业做到的成绩。包括硬派越野可以变得这么mini，这么微小，这都是中国汽车设计强调的文化所带来的自信。

前面我说的这几种文化的特质加在一起是一种不能封闭的状态，如果一旦封闭，一旦设定了边界，会导致我们的文化变得比较狭隘，打破这种边界，才能真正的流动起来。

最后，借用Dewey先生的一句话，超越限制一直是我们设计作品的一种天性，而拒绝这种边界常常会给我们带来一些困难和困境，这种困境是我们做设计必须遇到的，我们遭到谴责，甚至被视为不道德，这本身就是我们要做的工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的设计和氛围流动起来，而不是冻结成一块。  

汇总一下，自省的，包容质疑的，多元的，关注历史的，不囿于经验的，同时又是流动的，这样的文化加一起，就可以让我们的文化真正是开放的，而只有开放的文化，才可以做到“不负”，做到每一个人“不负”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设计师“不负”我们自己造车的梦想。

以上就是我的演讲，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