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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考公,为什么要考研?”

李厚辰 看理想 2024-01-16


文 | 李厚辰


根据澎湃新闻报道,2023年,考研报名人数比2022年下降36万人,为连续8年增长后首次下降。结果一出,众人吃惊,因为此前大家预测今年考研人数将继续大涨突破500万人的规模,没想到却迎来了下降。
 
实际情况远比36万人这个数字要令人惊讶。因为近几年本科应届毕业生数量也在不断暴涨。2022年本科毕业生首次突破1000万大关,达到1076万人,2023年这个数字再涨近100万人,达到惊人的1158万。
 
值得考究的是考研报名人数与应届毕业生数量之比。这个数字在2021年为50.28%,2022年已经下降到44.05%,而今年更是暴跌至37.82%。可以说,真实的考研拐点在去年就已经到来。
 
这里带来两个问题,首先是为什么研究生报名数量在近两年迎来了拐点?其次是即使我们可以“事后诸葛亮”地分析出一些原因,但为什么是去年和今年呢?


01.
基于学历的信念
 
实际上,之前预计今年考研报名人数会超过500万是合理的。在一个不断发展的社会,尤其是一个成熟的商业社会中,高学历作为社会竞争力最具有代表性的标准,是一个非常基础的信念。
 
这是一个有实证基础的信念,根据美国劳工部门2022年的数据,博士毕业生周薪中位数为2083美元,硕士毕业生为1661美元,而本科毕业生为1432美元,高中毕业生则骤降为682美元。
 
为什么研究生值得比本科生赚得多?大家想过这个问题吗?本科毕业生比研究生有更长的工作经验,难道这不应该更值钱吗?
 
《天才枪手》
 
但研究生拥有更好的职业前景符合逻辑,作为一个分工社会,大量行业和职能都是知识密集的,研究生教育比本科生教育有更专门的知识与技能培训,在很多大学教育体系中,4年的本科教育基本可以完成一个人的通识塑造和某个领域的知识入门,真正需要获取任何领域专门、前沿的知识,都需要超越本科的教育。而这种“专门性”对于一个分工社会绝不仅仅是锦上添花,而是一个人必要的积累。
 
其次本科同一个班级人数较多,且在通识领域有很多跨专业的教育,师生比远小于研究生教育。在一个合理的研究生教育体系内,学生与教授,以及学生与学生之间都有更紧密的关系,这也是很重要的人际和社会关系积累。在职业社会,这些对于一个人应当是非常必要的。
 
更不必说,很多领域研究生的学习完全必要,例如工程、法律、医学、金融等,还有几乎所有的研究性领域,本科教育根本只是一个基础。
 
在以上这些背景下,我们可以说学历崇拜并不是一种偏见和教条,虽然社会上一定存在诸多特例。但从有统计学意义的视角来看,相信更高学历带来更好生活,应该成为一个社会的基本信念。这个信念不仅基本,而且公平,通过相对公平的考试方式分配社会资源,对于维持社会流动性也至关重要。
 
在以上这些条件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研究生考试报名人数下降呢?
 
02.
研究生教育的溃败
 
以上部分都是一些很硬的事实和逻辑,但下面的部分就需要大家一起探讨了,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全新又特殊的情况。
 
从2022年开始,网络上出现了大量“考研劝退”的信息,以张雪峰为代表,加上一众年轻的研究生毕业生现身说法,揭开了我国现实世界中研究生及更高学历毕业的生活状态。
 
最简单来说,可以把考研的决策看作考研成功率,读研成本,读研体验和读研职业回报这几个要素,我们可以一一来看,几乎所有情况都在变化中。
 
首先是考研成功率。总体而言,录取率随报考人数增长而大幅下降,从2015年的34.6%,到2022年的24.15%,到2023年仅有16%,这导致很多人连续考了两三年都未必能够被录取。
 
除了总体录取率外,还有一个情况也值得注意,即各个高校的“保研率”。对很多人而言,考研是二次高考,也许高考的时候自己录取的学校并不理想,可以通过考研进入一所985或211院校为自己的学历增加含金量。
 
但现在这样的机会正越来越少,越是好的学校,其保研率越高,清华大学的保研率甚至超过了70%,也就是非清华大学本科生,只能争取剩下30%不到的研究生录取名额。这种现象已经非常普遍,保研率超过20%的院校已经超过62所之多,这种录取方式的转换让考研之路变得异常困难。
 
《野马分鬃》
 
即便考上研究生,成本也在2023年大幅上涨。2023年中国高等教育迎来一波涨价潮,很多省份都是20年以来首次调价。调价之后研究生年均学费普遍过万。根据网易数读的统计,教育学的平均学费为10652元一年,医学为12695元一年,文学为14017元一年,管理学甚至到达21211元一年。
 
而在研究生的结构中,不断增加的专业硕士比例,其学费涨幅比学术硕士比例更大。不仅学费如此,很多位于北京和上海的高校已经不向专硕提供宿舍,学生需要在这两座房租价格最高的城市租房生活,这让在国内攻读专硕的成本几乎与某些留学项目无异。
 
读研体验也饱受诟病。在大规模扩招之下,硕士生教育并没有匹配到足够的资源,导致“硕士本科化”的情况非常普遍,不管是培养目标、课程设置、教学方式甚至对论文的要求都逐渐靠拢本科。而另一些工科类硕士则成为导师的免费劳动力甚至私人助理。让研究生的学习体验大打折扣。如果这一切在毕业后还有合理的回报尚可以忍受。但在读研抉择中,可能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的社会似乎不需要这么多研究生。
 
大量硕士毕业生求职时,面临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他们并不能找到很多一定需要硕士学位的工作,真正需要专业知识与技能密集的工作往往需要博士学位,而其他的一概本科即可。在当前强调服从和加班的环境中,用人单位宁愿要一个更年轻、更便宜、更能承担高强度加班的本科毕业生,也不愿意接受一个薪资期待更高,年龄更长的硕士生。
 
《未生》
 
为何会如此?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既与我国制造业尤其是服务业依然处于较低水平,还未实现真正的知识与技能密集有关;也有近年研究生大规模扩招,甚至到很多院校研究生毕业与本科生人数倒挂的情况。
 
大量研究生涌入市场,冲击了研究生学历的区分度,让很多用人单位反而更重视所谓第一学历,即本科学历的毕业院校,认为高考才是衡量一个人水平的最好标准,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总之,研究生毕业后,不仅不能在面对本科毕业生时获得就业上的优势,反而带来了额外的麻烦。
 
综合以上条件,可见读研抉择的每一个环节,都遭遇到了重大的问题。
 
03.
唯一可以设想和期待的生活
 
在2023年考研报名人数下降时,考公报名人数继续高速上涨,已经到达250万人的规模,可想而知明年初的省考报名,恐怕将到达一个令人震撼的天量。
 
不管是国考还是省考,其难度都比考研更高,近年国考录用比率大概是57人录用一人,省考的录取率也是低至2%。但即便如此,每年报名人数都在飞速增长中。

针对公务员考试,研究生依然没有优势,以2023年国考为例,如果学历为大专,在所有职位中只有0.73%可以选择,若是本科学历,则有91.5%的职位可供选择。但如果是研究生,可选职位的范围比本科生还要更少。且应届毕业生的职位比例占7成之多,确实造成了考研考公二选一的抉择,很明显,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选择考公。
 
尤其是如果研究生毕业,归宿依然是考公的话,又何苦再等三年,并进一步限制自己的职位选择呢?
 
《王者》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进入2023年后,财政状况与预想有差距,且各地从优化编外人员开始,也逐渐开始向事业编制精简。如果有人还认为考公考编是高薪“铁饭碗”,肯定已经与现状不符——在这个背景下,为何考编人数依然在快速增长?
 
或许是因为,选择已经太少。即便知晓考公考编已经不再是“铁饭碗”,即便知道不会有高薪的机会,即便知道体制内工作强度可能比体制外不遑多让。这依然是大部分人唯一可以设想和期待的生活。
 
我们可以回到最开始的第二个问题了,为什么是2023年,考研比例大规模下降?在当前社会结构中,考研依然是一个“拥抱社会”的选择,但人们纷纷在财政压力极大的背景下拥抱体制,说明他们想要摆脱些什么。
 
摆脱的是什么呢?是2023年全新的压力,毕业即失业的压力,被裁员的压力,在企业体制内巨大竞争的压力,35岁被优化的压力。从2021年开始,“牛马”这个词汇开始走红,比喻一种基本挣扎在温饱线还异常劳碌的生活形式。殚精竭虑又朝不保夕,世界就是这样一个荒原,而体制内则代表一种“最不坏”的抉择,代表普通人最可欲的生活,被称为“上岸”的生活。
 
过去,上岸也包括硕士与博士的录取,现在慢慢将蜕化为加入财政体系。这个词最早用于描述借款人还清债务,脱离债务“苦海”的状态。后来成为了对社会的整体想象,这个社会不再是一个金字塔一样向上攀爬的阶梯,而是一片苦海,人们要的不是获得,而是摆脱。这是一种形态的彻底改变。
 
在衡量社会治理水平的指标中,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就是社会流动(social mobility)。既包含垂直的财富声望的流动,也包含水平的,在各个领域企业间的迁移。在学历信仰中,学历的垂直结构,也就与社会的垂直结构同构,获得更高的学历,就流向更高的社会位置;而在一个专业社会中,可以在不同的竞争性专业机构间跳槽流动,并通过跳槽不断寻找和转换机会,例如从一个较小的公司,进入更大的更好的平台,甚至建立自己的公司和平台。这两种想象构成了过去人们的视野,那个尚可流动的,相信学历的社会。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而这个以苦海和岸构成的社会,以相对封闭的体制作为代表,“普通人”要的不再是流动,而是一个静止的位置,一个摆脱了大多数人所面对的苦难的位置。我们不再向往百舸在争流击水,只愿意离开。这是一种会自我强化的信念,一种充满了不满与挫败的结局。这既会导致社会的紧张和冲突,也会让经济潜力枯竭,进而让那片苦海显得更加明显,也让人们对岸边的渴望更加强烈。
 
更可怕的是,这种不满可能还会将我们引向激进主义。
 
尾声.
转折之年
 
这些是考研人数下降这一看似不起眼的数据背后的复杂性。很多事情在消失时才会令人体会其重要,学历崇拜与学历阶梯,对于一个现代社会,应当是被绝大多数人接受的最核心的信念。这个信念关联着大多数人可欲的希望和社会流动性。
 
而这种改变像是一种预言之声,提示着我们更大转折发生的可能,现在我们看到的只是这漫长一天清晨的一刻。从一个进取之梦走向上岸的希望,是这种信念的最后一层。如果最终脱离苦海的上岸一步都变得不再可欲,人们眼中的世界就是苦海沉浮时,又会产生什么样的改变呢?这是个很难预料的问题。
 
不过,这一代不管选择考研还是考公的人,近五年加到一起也不过就是3000万人。他们更多的同龄人甚至无法选择这样两条路径中的任何一个,对他们而言,这又是一种被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的世界呢?

参考资料:

考研报名人数连增8年后下降36万,原因何在?|澎湃新闻

教育部:2022届高校毕业生规模预计1076万人,同比增加167万|中国网

2023届高校毕业生规模预计1158万人 同比增加82万人|人民网


*本文原标题《当我们连学历都不能信任的时候》,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封面图:《请回答1988》,编辑:汁儿,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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