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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音频】朱志荣:宗白华和他的《美学散步》(附讲稿)

2015-10-10 讲座图书馆

【上图讲座音频】

编号:YP151001

上图讲座·名家名作专题


宗白华和他的《美学散步》

朱志荣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2015年10月6日

上海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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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引言:

宗白华一生著作不多,却深得中国美学的精髓。《美学散步》一书几乎汇集了他一生最精要的美学篇章。跟随着宗先生散步时低低的脚步声,我们不禁思考,这位大师的思想渊源是什么?他的著述中又折射出他怎样的人生境界?处于中西文化交汇语境下的宗白华先生,与处在传统与现代交界处的我们,又会有着何种关联?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朱志荣教授将结合宗白华生平及《美学散步》一书,讲述一代美学大师的哲思人生和精彩华章。


嘉宾介绍:

朱志荣,安徽天长人,1961年生,复旦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华东师范大学美学与艺术理论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美学研究》主编,兼任中华美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常务理事,上海市美学学会副会长。曾经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作为Freeman访问学者一学年,并曾在韩国全北大学作为交换教授任教一年。


讲座文稿:

女士们、先生们:

今天下午我讲的题目是“宗白华和他的《美学散步》”。

首先我要介绍的是:


一、诗性与逍遥的人生历程

宗白华先生是我国著名的美学家。他18971215日出生在安徽省安庆市小南门方宅大院,祖籍江苏常熟。安庆是他的外婆家,他的父亲宗嘉禄是清末举人,曾经游学日本,担任过江南高中商业学堂校长、安徽省导淮测量局局长、中央大学教授和安徽大学教授。宗白华从小跟随父亲到南京,并在南京长大,南京浓厚的历史底蕴和书香门第的熏陶,奠定了他坦荡从容的性格和追求真理的热情。他曾经回忆自己的童年生活,自我评价是欢乐的,自由的。他后来倾心于庄子,挚爱南北朝融合的艺术样态,与童年时代的生命体验是息息相关的。宗白华从小喜爱静思和浪漫,喜欢对着天上的白云流连遐想,具有诗人的气质。在喧闹的金陵城,宗白华时常观望天上的流云,甚至想就云的各样境界,汉代的云,唐代的云,抒情的云,戏剧的云,做一份云谱。当他游玩到浙东一个叫万山的景色优美的小城镇的时候,正与表妹虞芝秀恋爱的他,就陶醉在爱情与山水之中。这种纯真的、刻骨的爱和自然的、深静的美,促使他即兴写下《游东山寺》、《别东山寺》等心潮澎湃的诗篇。

后来,他又从南京辗转到青岛、上海学习,这些经历让他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胸怀也更加宽广。在一篇《我和诗》的文章中,他讲述了自己在青岛如何爱上大海,爱上诗歌,他说:“青岛的半年没读过一首诗,没写过一首诗,然而那却是最富于诗境的一段。青年的心襟时时像春天的天空,晴朗愉快,没有一点尘滓,俯瞰着波涛万状的大海,而自守着明爽的天真。”月夜的海、星夜的海、狂风怒号的海、清晨晓雾的海、落照里几点遥远的白帆,掩映着的一望无尽的金碧的海,都给予他很多感触,也给了他包容万物的胸怀,他思考自己的人生,用诗歌表达自我,这对他成为一代美学大师,用诗性的语言讲述美,有着重大的启发。

宗白华不仅在诗歌方面有独特造诣,他还是一位慧眼识天才的“伯乐”。古人曾经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由于他的极力扶持,当时怀才不遇的郭沫若才打开了灵感的闸门,并且影响了一代诗风。

宗白华早年曾经担任《少年中国》月刊的编辑,1919年他22岁时的夏天,应上海《时事新报》的邀请,编辑文艺副刊《学灯》。在编辑《学灯》期间,宗白华以非凡的胆识发现并扶持了年长自己5岁的郭沫若。当时郭沫若正在日本福冈九州大学医学部学习,有一天,郭沫若在《新文艺》上读到康白情的白话诗《送慕韩往巴黎》,遂唤起了他的胆量,立即把以前写的诗作投寄《学灯》,在此之前,郭沫若虽有创作或翻译,但难觅知音,寄回国内投稿,屡屡碰壁,宗白华做《学灯》编辑的前任是郭绍虞,郭绍虞先生先前对郭沫若的诗并不欣赏,也没有刊登,后来郭绍虞得到一笔经费到欧洲游历,就把编辑工作移交给了宗白华,没想到他的投稿受到了宗白华的赏识。宗白华从积压的来稿中看到了郭沫若的诗,非常欣赏,就刊登了,并写信让他继续来稿。在此之后,宗白华多次发表当时还默默无闻的郭沫若的新诗,可以称得上是郭沫若人生中的伯乐。

这次变成铅字的经历,一下子打开了郭沫若的泉水喷涌般的才思,并给他的生活道路和创作历程带来了决定性的转折。宗白华以敏锐的洞察力,判断出诗人胸中蕴藏着不可估量的创造力,遂以惊人的气度将这名“无名小辈”的作品接二连三地发表。从1919年的9月到1920年的3月,短短半年的时间,刊登了郭沫若的几十首新诗,有时甚至用上《学灯》的整个篇幅。这在《学灯》的编辑史上、甚至是在当时中国报刊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对于宗白华的扶植和帮助,郭沫若终生难忘。郭沫若曾经说:“使我的创作欲爆发了的,我应该感激一位朋友,编辑《学灯》的宗白华先生”,他甚至由衷地称宗白华为“我的钟子期”。独具慧眼的宗白华发现了郭沫若诗歌的才华以后,马上把这位天才诗人介绍给在日本东京留学的好友田汉。宗白华在信中说:“我又得了一个像你一类的朋友,一个东方未来的诗人郭沫若。”接着又接二连三地写信给郭沫若,介绍他与田汉相识:“我很愿意你两人携手做东方未来的诗人。”就这样,他在两位未来文坛巨人间架起了一座友谊的桥梁。从此,三人鱼雁往还,经久不衰。后来,他们三个人的通信经过整理,于19205月出版,题名为《三叶集》,这也是“在五四潮流中继胡适的《尝试集》之后,有文学意义的第二个集子”。

宗白华在日常交友方面也高度重视友谊。19207月中旬,宗白华到达巴黎,经友人介绍,慕名拜访徐悲鸿夫妇。徐悲鸿热情接待了宗白华。绘画与欣赏是他们二人的最爱,他俩很快从神交到一见如故,在巴黎的两周中,徐悲鸿热情地为宗白华做向导,与他一道参观卢浮宫博物馆、罗丹纪念馆等艺术胜地,彼此交流对艺术的感受。宗白华在画室看到徐悲鸿勤奋地学习西洋绘画理论和技巧。他后来回忆说:那时的徐悲鸿就像个勇士在“艰苦的战斗”,习画的热忱令人敬佩。正是这种精神上的契合让两人结下难忘友谊,他们两人在后来的交往中也相互扶持。当时,徐悲鸿想买下自己的老师、柏林美术学院院长康普的几幅油画和素描原作,宗白华为此在自己囊中羞涩时慷慨解囊,帮助徐悲鸿。


二、中西会通的文化背景

宗白华早年在青岛大学中学部语言科和上海私立同济医工学堂学习德语,后来又前往德国,在法兰克福大学﹑柏林大学学习哲学和美学等,这种经历使得他在相当程度上受到了西方学者特别是德国学者的影响。比如他曾经提出:“拿叔本华的眼睛看世界,拿歌德的精神做人。”足见叔本华和歌德两人对他的影响。在德国求学的那段时间,和广大世界的接触和多方面人生的体验,都使宗白华非常兴奋。罗丹那些生动的人生造像对他的美学观念影响很深,这不仅是学术层面的影响,而且对他人生观和自然观也产生了影响,关于自然与艺术,形与影,静与动的思考,让他的美学观念更加充实。他在一篇叫做《看了罗丹雕刻以后》的文章中曾说:“创作者应当是真理的搜寻者,美乡的醉梦者,精神和肉体的劳动者,欣赏者又何尝不是如此?”

宗白华从小也受到泰戈尔等诗人的影响。1920年,他到德国求学后,写了一系列的诗篇,他后来把它们编成了一本叫《流云小诗》的诗集。这些诗歌以一种灵气飞动的生命意趣、悠渺的意境和圆融的智慧,体现了作者透彻的人生体验、卓越的才情和超人的艺术敏感。它们大都呈现出柔和温厚的意象,沉挚冲淡的风格,给人以安详宁静的印象。宗白华是“五四”时期的著名诗人。李泽厚先生在为《美学散步》所写的序中谈到20年代的新诗时说:“它的内容也带着少年时代的生意盎然和空灵、美丽,带着那种对前途充满活力的憧憬﹑期待的心情意绪,带着那种对宇宙、人生、生命的自我觉醒式的探索追求。”而宗白华的《流云小诗》正是这种时代旋律的体现,并且把他带进了美学的篇章中,形成了他自己几十年始终一贯的特点。“这样一种对生命活力的倾慕赞美,对宇宙人生的哲理情思,从早年到暮岁,宗先生独特地保持了下来,并构成了宗先生这些美学篇章中的鲜明特色。”这是李泽厚先生对宗白华的评价。后来,宗白华把这种诗情倾注到美学研究中。他的论文也是诗,抒发了他诗意的情怀。

这种中西文化背景使他能够自觉地以西方美学为参照系,从而对中国艺术和中国美学的独特性有了深刻的认识。他一生的的独特贡献和杰出成就,乃是借鉴了西方的研究方法,通过中西比较,深入地探索中国美学和艺术,并且通过中国传统的富有诗意的感性情思,将自己对它们的体悟传达出来。他晚年曾经对人说,通过研究西方哲学和美学,回过头来再搞中国的东西,进展便会快一点。通过中西美学的比较,宗白华深刻地体会到了中国美学的独特特征。他认为西方古典艺术的内容是摹仿自然,而艺术的形式则是和谐。中国美学则以“气韵生动”,也就是“生命的律动”为始终的对象,强调物我浑融,强调人与自然的生命统一。其它如书法的筋、骨、血、肉等感觉,也是中国古人书法美学生命意识的反映。


三、对传统艺术的深沉挚爱

说到宗白华对中国传统艺术的热爱,不得不提到他的一个雅号“佛头宗”的由来:20世纪30年代中期,宗白华逛南京的夫子庙时,在一家古董店偶然碰到一尊雕刻精美的隋唐时期的青玉佛头像。这尊头像重数十斤,低眉暝目,秀美慈祥,体现了佛教慈悲的宗旨,宗白华当即被这种安静肃穆的美所吸引,对佛像爱不释手。店主见顾客十分喜爱,也没出高价,生意一下子就谈成了,当时担任南京大学前身的中央大学教授的宗白华,设法将它运回寓所后,终日把玩,兴趣盎然。这件事在同事中传开,大家纷纷到宗白华家观赏。徐悲鸿、胡小石等好友也交口称赞,爱抚不已。于是,“佛头宗”的绰号便这样叫开了。此后数十年间,这尊佛头有幸躲过了社会的动乱,一直被宗白华置于案头,陪伴了他的后半生。

出身于书香世家的宗白华从小就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他自己也曾说:“我一直对中国的艺术,如绘画、雕刻、建筑、书法、戏曲等都有兴趣,自己也收藏了一些绘画和雕刻。”特别是在对西方近代的哲学和艺术有了接触和研究以后,他的视野开阔了,领悟更为深刻,体验和研究也有了现代意义上的理论水平和深度。宗先生在东南大学和中央大学讲授《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时,虽然没有发讲义,但娓娓道来,神采飞扬,又结合欧洲游历时的亲身经历和体会,让人如临其境,教室里总是被学生们挤得满满的,甚至在窗外也围着许多学生,在教室里可以看到各个系别的学生,就连艺术系后来出名的潘玉良或者叫张玉良,张书旗等同学也来旁听。李泽厚在《美学散步》的序中,比较宗白华与朱光潜时曾说“宗先生更是古典的,中国的,艺术的”,这正说明宗白华深受着中国古典艺术的陶养,有着中国古典艺术的气质。


四、散步情怀所凝聚的美学名著

独特的艺术气质和知识结构,西方思想和艺术的影响,以及对中国传统艺术的高度重视,使得宗白华的美学思想在研究方法和研究思路上,为后人作出了楷模,留下了宝贵的遗产和探索的经验。宗白华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方向,无疑是现代中国美学研究的重要启蒙,虽然从表面上看来,他几乎没有一本系统的美学研究专著。但实际上,他的美学思想从研究方法到思维方式、表达方式,乃至对待外来美学和中国传统美学的态度,都对后人有着很深的启迪意义,他无疑是中国现代美学的开拓者之一。最集中体现他的美学思想的论文集《美学散步》在1981年一出版,就春风化雨般地在美学界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我们至今都能感受到它在美学界的那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力。当然,在这里我不得不说,李泽厚先生的那篇饱蘸激情,同样诗意盎然的序言,对于广大读者重视《美学散步》,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美学散步》一书的书名让人联想到亚里士多德的“散步学派”,西方建立逻辑学的亚里斯多德,曾经和他的弟子在一座神庙下散步,他们时常在散步时讨论学术问题,被称作“散步学派”,又译成“逍遥学派”,这也说明散步与逻辑并不是绝对不相容的。“散步”一词也反映出宗白华的率性,宗白华的散步是无拘无束的,如庄子般逍遥,观看自然与人世的万物,又如晋人般充满激情,不受礼法束缚,所以他钟情庄子和晋人的美。

宗白华面对人世与自然的态度可称之为一种散步情怀,《美学散步》又正是由这种情怀凝聚而产生。这正如魏晋人将自己的内心对自然的体验,集中地表现在艺术之中。他们是通过对自然美的发现造就出自己的艺术心灵的,并且从中体现出自己的人格精神。比如王羲之雄逸风格的书法,正是其时代人格精神的体现,它的影响源远流长,他对神韵的追求,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绘画和书法。深谙传统美学之道的宗白华先生,将外部的感官经验提炼为内部的哲思情怀,又以文字为载体呈现于世人。这何尝不是一种魏晋美学精神、传统美学精神的传承呢?《美学散步》所收录的论美文章,生动凸显的是一个在艺术中遨游的精灵,一种追求生活艺术化的姿态,字里行间显示出散步时的逍遥自在,整本书中的文章也正象是散步的步伐。


五、《美学散步》中所展现的人生境界

宗白华高度重视人生境界的审美评赏,推崇积极进取、独立自在的人格精神。在《美学散步》中,他对魏晋人物品藻的《世说新语》评价很高,认为它反映了中国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他说:“中国美学竟是出发于‘人物品藻’之美学。美的概念、范畴、形容词,发源于人格美的评赏。”这句话是否准确当然还可以进一步讨论,但他对《世说新语》给予足够的重视,这一点无疑是非常必要的。由春秋战国发端、盛行于汉末的人物品藻,包括其中的比德思维方式,到《世说新语》时代进入了“登峰造极”的境地。摆脱了礼法束缚的晋人,在弘扬人格个性精神方面,进入了自由自觉的境界,深为宗白华所欣赏和感佩。当然,欣赏是一回事,完全接受又是一回事。从宗白华的美学思想中,我们既看到他强调魏晋人高蹈脱俗的一面,又能感受到他强调积极进取的另一面。

《美学散步》的创作是一个逐渐累积的过程,其中所展现的人生观的形成过程也是如此。宗白华的人生境界观,是一种既超尘脱俗又积极进取的人生观。这在他早年的思想中表现得尤其明显。说他积极进取,是因为在他青年时代的著述中,体现了意气风发的人生态度。他提倡“超世入世派”,在五四运动的大潮下,身处上海的宗白华,积极参与鼓动罢课罢市罢工之中,是“少年中国学会”的活跃分子和骨干成员。在当时,学会的组织者都是一帮有志于社会改革的青年才俊,许多中国现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出现在它的会员名单上,比如毛泽东,张闻天,田汉,康白情等人。

1935年在日寇入侵、国难当头之际,宗白华写了一篇叫做《唐人诗歌中所表现的民族精神》的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他借古喻今,强调在盛衰存亡之际,应当具有民族自信力。他认为“文学是民族的表征,是一切社会活动留在纸上的影子”。文学和其它艺术都可以左右民族思想,既能激发民族精神,又能使民族趋于消沉。所以他极力推崇初唐诗人的豪情壮志,称颂他们有高远的眼光,伟大的胸襟。尤其是对《从军行》、《出塞曲》这样的诗歌,宗白华高度地评价作者的人格和精神状态。而对晚唐内忧外患之际颓废堕落的诗歌,他则给予了强烈的抨击。他这样赞颂那些抒发豪情壮志的诗歌,而谴责消极悲观的意识,在当时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同时也反映出宗白华人生观的一个重要方面。

青年时代人生经历的累积,使得中年的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提及这种积极进取的人生观时,多了一分沧桑与稳重。他曾说:“人到中年才能深切的体会到人生的意义、责任和问题,反省到人生的究竟,所以哀乐之感得以深沉。”他高度推崇《易经》中“刚健、笃实、辉光”的思想,认为它“代表了我们民族一种很健全的美学思想。”中年以后的他,由于社会因素的影响,表面上看来,他显得旷达逍遥,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无可奈何,未必是他由衷的行为,也不尽符合他的人生理想。他的心灵深处,依然有着积极进取的抱负。直到临终的前几天,他还对人说:“我感到无比的惭愧,我没有做出什么成绩。”这起码对他本人来说,是一种愧疚和无奈的遗憾。

同时,宗白华的思想还有其超尘脱俗的一面。这一点他深受老庄的生命哲学和魏晋玄学的影响。他曾以魏晋人格为理想,在评介的字里行间,体现出自己的人生理想观。他认为魏晋人倾向于“简约玄澹,超然绝俗” 的美,寻求“‘事外有远致’,不沾滞于物的自由精神。”在他们超迈的胸襟中萌动着西方近代人才有的宇宙意识和生命情调。他指出:“魏晋人生活上的自然主义和个性主义,解脱了汉代儒教统治下的礼法束缚”,从而发现和肯定了自我价值,以率真的性情和宽仁的胸襟造就了自我的新生命。比如说阮籍葬母时的那种痛切、率真,(阮籍秉性极孝,母亲去世时,他正在和别人下围棋,对方听说阮籍的母亲去世要求终止这盘棋,阮籍却要留着这盘棋一赌输赢。接着饮酒两斗,大声一号,吐血几升。等到母亲快要下葬时,吃了一只蒸熟的小猪,喝了两斗酒,然后与母亲作最后的诀别,一直到说不出话,大叫一声,于是吐血几升,过度哀伤,形体消瘦,几乎到了没命的地步)。对待邻家当垆美妇的那种磊落不羁的态度(美丽的邻家少妇当垆沽酒,阮籍经常去她那里饮酒,酣饮醉后便卧倒在少妇的旁边。少妇的丈夫暗地里观察,见他并无他意,也就不怀疑阮籍有何不良企图了),这些都是宗白华所推崇的。同时,他们虽然超尘绝俗,却未能忘情,相反还因率真而极具深情。这种深情是“哀乐过人,不同流俗”的,正是魏晋人追求精神自由的表现。他们在人格上追求唯美主义,重视友谊。竹林之游,兰亭褉(xie四声)集的社交文化,正反映了这种人格的追求。

宗白华评介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又推己及物,从而使“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魏晋人欣赏山水,由实入虚,即实即虚,超入玄境。”从而由此造就了自己超尘绝俗的理想人格和冰清玉洁的心灵。在人物的品藻上,他们拿自然界的美来形容人物的品格,并着意追求简淡玄远、澄怀观道的意趣。在讨论意境的论文中,宗白华认为艺术意境的创造,是“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的交融互渗”。


六、《美学散步》对中国美学的拓展

宗白华对中国古典艺术的重视,与他对中国未来的美学和艺术的发展方向的观点相关。他激烈地反对全盘西化,觉得中国不适合生硬地照搬西方艺术,而应该以深厚的传统艺术为基础,借鉴西方艺术的长处,实现古典艺术的当代转换。

宗白华高度重视对艺术意境的研究。他继承中国传统的诗学观,将意境看成艺术家由情景交融而创构的境象,其中体现了艺术家的人格涵养。人以富有诗意的同情的心态去看待自然万物,于是情趣盎然。“艺术的生活就是同情的生活呀”,艺术感觉的发生,艺术创造的目的,正在于对于自然、对于人生、对于星天云日、鸟语泉鸣,乃至生死离合、喜笑悲啼,都能寄予无限的同情。“艺术世界的中心是同情。同情的发生由于空想,同情的结局入于创造。”

在论述知识广度可以增加人生趣味的时候,宗白华举过一个普通铁匠的例子——有一次,在黄昏的街头,年轻的宗白华无意地走到了一家铁匠铺门前。黑漆漆的茅店中,一堆火光耀映着一个正在工作的铁匠。红光射在他半边的臂上、身上、面庞上,映衬着后面的一片黑暗,非常的鲜明。铁匠举着他极为健全丰满的腕臂,用了一个极其适当协和的姿势,击打那透红的铁块,火光四射。宗白华站着、看着,不忍离去,宗他从铁匠坚实饱满的手臂肌肉出发,想到荷兰画家的画稿、人生的价值和劳动的意义。

可以说,他将生活的点滴都当作一件艺术品,把艺术意境看成是人类最高心灵的具体化、感性化。他认为美和艺术意境是中国人的最高追求。“中国人的个人人格,社会组织及日用器皿,都希望能在美的形式中,作为形而上的宇宙秩序,与宇宙生命的表征。这是中国人民的文化意识,也是中国艺术意境的最后根据。”艺术意境既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了,也使心灵和宇宙净化了。意境的创造和欣赏,可以成就审美的人生。

在虚实相生的意境中,宗白华特别强调了艺术的动静相成。艺术家通过创作,表现出自己在静观状态下对整个世界和自我生命的体验。“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静照’。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世务暂时绝缘。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从而有自得之趣。他在引用王羲之的诗“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后说:“‘静照’是一切艺术及审美生活的起点。”同时宗白华更强调动。谢赫的六法以“气韵生动”为首,“而中国哲学如《易经》以‘动’说明宇宙人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正与中国艺术精神相表里。”宗白华认为绘画也可以在静态的线条形式中,体现出生命的律动。他说中国绘画将形体化成飞动的线条,并且着重于线条的流动,从而使绘画带有舞蹈的意味。在看了罗丹的雕刻之后,他认为动是生命的姿式,描写动,就是在表现生命,描写精神。离形得似,在于通过虚传神,恰恰是在表现生命,表现精神,表现气韵,表现动。动静相成的意境是宗白华对生命的最高体认和最高追求。

在对艺术意境重视的同时,宗白华受叔本华的影响,最为推崇音乐的精神。他曾经说:“社会生活的真精神在于亲爱精诚的团结,最能发扬和激励团结精神的是音乐!音乐使我们步调整齐,意志集中,团结的行动有力而美。中国人感到宇宙全体是大生命的流行,其本身就是节奏与和谐。人类社会生活里的礼和乐,是反射着天地的节奏与和谐。一切艺术境界都根基于此。”他尤其重视《乐记》中的美学思想,认为中国“本之性情,稽制之度数”的音乐乃是哲学的象征,以“中正”、“中和”作为万物内在生命的鹄(hu)的。因此,中国音乐与西方不同,它与度数和道德在源头上是结合着的。他认为“音乐领导我们去把握世界生命万千形象里最深的节奏的起伏。”“它使我们对于事物的感觉增加了深度,增加了纯净。”宗白华通过对中国古代音乐思想的考察,认为形象和抒情的音乐精神弥漫在整个生活中,闪烁在婴儿的眼睛里,贯穿在圣人的人格中。孔子把齐郭门外的婴儿视精﹑心正﹑行端,看作是韶乐将作的征象。孟子则说孔子的人格是“金声而玉振之”。而从《乐记》开始的中国音乐思想认为,音乐在根本精神上与天地四时的生命节奏是统一的,“音乐能够表象宇宙,内具规律和度数”

他认为中国文艺家如宗炳、嵇康等,在山水间感受到一种音乐的境界,拿音乐的心灵去领悟宇宙,领悟道。当他们用心灵的眼睛去看待世间万象时,那种俯仰自得的感受方式体现了中国人节奏化、音乐化的宇宙感。而中国的诗画所表现的也正是这种节奏化、音乐化的宇宙感。“一个充满音乐情趣的宇宙(时空合一体)是中国画家、诗人的艺术境界。”“绘画有气韵,就能给欣赏者一种音乐感。”对音乐精神的推重,是宗白华追求诗意人生和生命情调的高度体现。他的美学思想本身就荡漾着音乐的精神!我们欣赏他的《美学散步》不就是象在欣赏美妙的音乐么?

宗白华的美学思想,代表了在西方文化影响下的中国学者在20世纪前期对中国的美学研究的方向和道路的探索。他的学术实践告诉我们,做学问绝不仅仅是把思想化为纸上的文字,更应该是精神深化和人格修为的过程,尤其是在学术建构中,对生命的观照是不可或缺的。《美学散步》一书凝聚着宗白华的学术思想的同时,也凝聚着他的散步情怀。书中收集了写作于作者的不同人生阶段的文章,可见,写作的过程也是人生境界不断发展、主体生命不断充实的过程。讨论《美学散步》一书离不开对作者个人生平或社会背景的观照,宗白华的一生也是艺术化人生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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