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缘何长沙最有诗

关晖 山水洲城记 2024-06-27

 早安,长沙!请戳蓝色字关注我们!

“在我唐朝,上至君王,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会写诗。”
这是去年的火热电影《长安三万里》的开篇。唐朝诗坛群星璀璨,而“居住沅湘,崇师屈宋”的李群玉则是湖南籍诗人中最为耀眼的一颗星。
那时,长沙鲜活在李群玉的诗歌里;而今,他鲜活在长沙的故事中。

故事的开始,缘起于一次相遇。

自古少年风流,才子风流。作为宰相杜佑之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年杜牧在长安(西安)算得上是一位妥妥的“五陵少年”。虽博通经史,却无心功名,长安的乐坊酒肆,画舫红楼,古寺幽径,无处不是他纵情吟唱的身影。凭着一篇《阿房宫赋》和一首五言长诗《感怀》,杜牧在晚唐赢得了盛名。

几乎同时,在遥远的湖南澧州(澧县),刺史杜悰府上歌舞正欢。席间,一个同样不拘一格少年才子,看着活泼可爱的舞姬,用他充满才情的笔一挥,写下了酒宴中的女子最动人的神态:“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片云……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大家一杯酒饮尽,舞姬的一曲拓枝舞跳完,少年的一首诗也已经收笔。在座的各位争相传看,纷纷为少年倚马可待的敏捷才情拍案叫绝。这个少年就是李群玉。

大和元年(827年)深秋,从潭州赶往澧州探亲的杜牧路过岳麓山,被这满山枫叶的秋景深深吸引,于是坐下来,欣赏枫叶直到黄昏,留下千古名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爱晚亭。图片均来自网络

暮色降临,马车继续向西,因为杜牧要去赴一场冥冥中命运之遇。许是安排好了,杜牧、李群玉的相遇成了必然。一个是誉满长安的名门俊彦,一个是名播沅湘的布衣才子;一样的侠气狷狂,一样的傲人风骨,一样的才气逼人,一样的倜傥风流。

在澧州盘桓的日子里,杜牧和李群玉两人一起饮酒赋诗,一起结伴而游,一起畅论时事,一起互抒胸臆。杜牧为李群玉敏捷的才思所折服,也为李群玉窘迫的处境担忧。他告诉李群玉,自己将不再沉溺于声色犬马,已决定参加明年的科考。他希望李群玉也能放下闲云野鹤的生活,去参加科考,走上仕途,一展自己的抱负。

果然,杜牧在告别李群玉返回长安后,次年便进士及第。不过,在朋党倾轧的晚唐时期,抱负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施展。

数年之后,准备妥当的李群玉,也动身前往长安赴考。路过淮南的时候,他再次相遇了正任淮南节度使幕僚的杜牧。

杜牧深知李群玉的才华,也深知他的傲骨和清贫。而且,初经宦海浮沉的他已经更深切体会到晚唐科举制度中盛行的“干谒”之风是多么可怕。

所谓“干谒”,就是举子必须拿着自己的诗文去拜访、托请权贵,只有得到他们的赞美和赏识,才能使自己的才名不胫而走;或者让他们把自己直接推荐给主考官。

通过“干谒”,甚至不参加科考也可以进入仕途。就连杜牧本人,也是将其名作《阿房宫赋》献于太常博士吴武陵,吴找到时任考官礼部侍郎崔郾,当面诵读其作品,才得以入仕。

“故人别来面如雪,一榻拂云秋影中。玉白花红三百首,五陵谁唱与春风。”杜牧的这一首《送李群玉赴举》,除了有赞美,还有他对李群玉此去前途深深的担忧。

落榜毫无悬念。这是李群玉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赴考,“一上而止”。

似乎一切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在落第的李群玉眼里,命运仿佛一碗浅浅的清水,一眼就能见到底。

于是,他闭门谢客:“且咏闲居赋,飞翔未能去。春风花屿酒,秋雨竹溪灯。世路变陵谷,时情验友朋。达生书一卷,名利付春冰。”

于是,他郊野垂钓:“七尺青竿一丈丝,菰蒲叶里逐风吹。几回举手抛芳饵,惊起沙滩水鸭儿。”

于是,他读书抚琴,跟表兄一起办起了文山书院:“从此静窗闻细韵,琴声长伴读书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试不第的李群玉蛰居于澧水之畔的仙眠洲上,一半时间饮酒赋诗,钓鱼读书;一半时间游历四方。直到裴休找到他。

晚唐时期,裴休是算得上真文士的,他的书法和诗画在当时都很有名气,连宋代的米芾都多有赞赏。而裴休对李群玉的欣赏,却是来自自己的侄女婿杜牧。

杜牧和裴休,两人既是姻亲,也是无话不谈的文友。裴休打心眼里佩服自己这个侄女婿的才华,更不止一次听杜牧赞扬李群玉的人品和诗情。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竟然让才高八斗的杜牧也对他如此念念不忘?裴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摩画着李群玉的样子。

当大唐的车轮行至大中元年(847年),萦绕在裴休心中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这一年,裴休任荆南观察使,主政潭州。一到任,裴休就立马修书派人把李群玉召来长沙。

在随后的寒暄中,裴休更是为李群玉风趣不俗的谈吐,渊博的学识和敏捷的才思而折服,当即以厚礼相聘,把李群玉留在了自己的幕府。

是裴休欣赏李群玉,也是长沙城用它宽厚的胸怀,像接纳当年失意的贾谊一样,接纳了李群玉,也容纳了李群玉的才华。

跟裴休的相遇,不是重逢,胜似重逢。因为相惜,在裴休的幕府中,李群玉受到了礼遇和尊重。他为裴休起草文书、处理公务;闲暇之时,与裴休或诗赋唱和,或笑谈晚唐文坛的趣事逸闻,或一起登楼看云开日出,赏晴空白鹤,春花秋月。

如果长沙有记忆,东池栏杆一定还记得那一年的重阳节,李群玉与裴休等一众文士在这里宴饮观舞。面对佳人,两眼微醺的李群玉即兴写下:“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如果长沙有记忆,一定还记得,湘江的风掀起过裴休的官服、李群玉的青衫:“岩障随高步,琴樽奉胜游。金风吹绿簟,湘水入朱楼。”

裴休与李群玉,两人的脚步几乎走遍了长沙的每一处景致。

在一个晴朗的三月,裴休和李群玉东池泛舟罢,二人又结伴而行,来到僻静的城外踏青。看见这里的浏阳河因漫流而形成的河汊纵横,河滩上绿草如茵,柳树成林。

如果像当年的东池那样,在这里依势造形,再建造一处园林作为休息、读书、习字、游览之所多好啊!当裴休把心中忽然生出的这个设想说出来时,李群玉深表赞同。

两人当即对眼前的一片地方开始规划:这里应该栽一丛竹子,那里应该置一座凉亭,东边应该有个藏书阁,南边应该有个抚琴的草堂,那一个水洼要疏浚一下……园林起初就叫西楼,后来习惯称作西园,宋朝时被纳入了城墙之内。

长沙蜕园,为今周南实验中学校园。
后来的蜕园,再后来的周南女校,明德学堂都跟西园一脉相承,以至于如今的这一带,依然文脉不绝如缕。

李群玉跟长沙的相遇,恰似跟故国的隔世重逢。在这里,他跟远处的悲情屈子、落拓贾谊对谈;他与无数怀才不遇、颠沛流离的文人墨客挥洒胸臆。他把眼中的长沙,都写在自己行走的诗歌里。

“古岸陶为器,高林尽一焚。焰红湘浦口,烟浊洞庭云。迥野煤飞乱,遥空爆响闻。地形穿凿势,恐到祝融坟。”“安史之乱”爆发,工匠们纷纷南下躲避战火,带来了北方先进的陶瓷烧制工艺。吸纳了北方唐三彩工艺的长沙铜官窑在烧制瓷器时的宏大规模和烟火冲天的壮观景象,第一次被李群玉用一首《石渚》记录下来。

长沙铜官窑瓷器。

如果你看见那个时期的铜官窑瓷器,一定会为瓷器上丰富的诗文题记而着迷,谁敢说,这里面就没有李群玉的功劳?

“雷奔电逝三千儿,彩舟画楫射初晖。喧江雷鼓鳞甲动,三十六龙衔浪飞。灵均昔日投湘死,千古沉魂在湘水。绿草斜烟日暮时,笛声幽远愁江鬼。”龙舟华丽,快若迅雷电闪;劲鼓雷动,江面号子激荡。唐朝长沙赛龙舟的盛大场面,至今还喧嚣在李群玉的诗歌里。

而绚烂了晚唐长沙的,除了长沙窑的烟火和湘江竞渡时的喧江雷鼓,还一定得有李群玉被长沙撑起的人生传奇。

“独坐高斋寒拥衾,洞宫台殿窅沉沉。春灯含思静相伴,夜雨滴愁更向深。穷达未知他日事,是非皆到此时心。羁栖摧剪平生志,抱膝时为梁甫吟。”相遇的尽头总是离别。随着裴休离开长沙,前途未明,李群玉的命运又开始面临选择。

又将何去何从呢?乍暖还寒的初春雨夜,李群玉在长沙紫极宫里辗转难眠,思前想后,为穷达未知的前途,为平生未展的志向,为是非纷扰的世间事忧心忡忡。没有了裴休的支持,在朋党明争暗斗、相互倾轧的职场里,长沙突然显得那么逼仄狭小,无法容身。

“本乏烟霞志,那随鸳鹭游?一枝仍未定,数粒欲何求?”由于始终没有得到新来荆南观察使的聘用,李群玉只好决定暂时离开长沙,去广州投奔被他称为从叔的凉公李玭。临行前,李群玉在为他饯行的宴席上写下这首《将之番禺留别湖南府幕》。

这一次,转折来得很快。大中六年(852年),裴休在尚书任上被拜相,位极人臣。

也是这一年,年刚49岁的杜牧病入膏肓。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杜牧在病榻上一页一页整理着自己一生的手稿,十之七八都被他一一投入旁边煎药的火炉中。

当看见青年时代送李群玉赴考时写下的“玉白花红三百首,五陵谁唱与春风”时,杜牧不由得心中一颤。是啊,要不是当年明知科举考试不公平,自己却仍然劝李群玉去赴考,他也不会受那么大的打击!

晚上,裴休来看望,弥留中的杜牧紧紧拉着挚友的手,再三嘱托一定要举荐一把李群玉,让他的满腹才华为朝廷所用,不要让他继续漂泊于江湖。裴休想起跟李群玉一起在长沙时意气相投的那些年,郑重地点了点头。

作为当朝宰相,做事稳妥周密的裴休联名仆射令狐綯,上奏唐宣宗《荐处士李群玉状》:“.....苦心歌篇,屏迹林壑,佳句流传众口,芳声籍盛于一时。安贫守道,远绝名利,当文明之圣代,宜备搜罗……”

晚唐时期,国家混乱,藩镇割据,大唐江山风雨飘摇。然而,随着唐宣宗登基,行将颠覆的大唐似乎迎来了落日前的最后一抹余晖。唐宣宗求贤若渴,当即宣召李群玉。

“草泽臣群玉言:臣宗绪凋沦,丘山贱品,幽沉江介,分托渔樵。伏遇皇帝陛下,运属升平,率土欢泰,沐雨露亭育之化,在薰风长养之间……”大中八年(854年)夏天的延英殿上,李群玉上表进献了自己的三百首诗歌。

唐宣宗看过李群玉所进之诗后,非常高兴,派人口谕李群玉:卿所进歌诗,异常高雅,朕已遍览。并复旨曰“李群玉放怀丘壑,吟咏性情……念其求志,可以言诗。用示絷维,俾之刊校,可守弘文馆校书郎”。

李群玉“徒步负琴,远至辇下”,进京向皇帝奉献自己的诗歌“三百篇”换得一个小官校书郎。其时,获得这个职务并不容易,于是就有了“群玉诗名冠李唐,投书换得校书郎”之佳话。

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校书郎,但对辗转半生的李群玉来说,生活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

在弘文馆里,他整理经书,校对典籍,参议礼仪沿革;跟同僚李校书、萧校书诗酒唱和。可惜,这样的时光,在李群玉曲折而短暂的人生中只是一晃而过。仿佛漂泊与孤独似乎才是他无法逃脱的宿命。

仅仅三年后,随着裴休、令狐绹被先后罢官,又由于书生之气甚重,不懂人情世故,李群玉不得不请辞离京。
 “讦直上书难遇主,衔冤下世未成翁。”李群玉的好友方干后来在《过李群玉故居》诗中写下了这一句,可见,李群玉是因为直言不讳得罪了权贵而为其所不容。

“本不将心挂名利,亦无情意在樊笼。鹿裘藜杖且归去,富贵荣华春梦中。”辞官返湘的李群玉走出长安,一路跟久违的段成式、李频、卢肇等文朋诗友们吟诗叙旧。

“尘愁老来颜,久与江山隔。逍遥澄湖上,洗眼看秋色。”穿过洞庭,就是湘江入口,几年前他乘舟离开长沙时,就是从这里下洞庭。一样的路,一样的湘江水,却是不一样的归来。

离开,是因为追寻梦想;归来是因为梦醒。再回长沙,湘江依旧,东池依旧,西楼依旧,而年近五旬的李群玉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

如果当初没有与杜牧的相遇,就不会有后来跟裴休的相遇;如果没有与裴休的相遇,就不会有后来跟长沙的相遇。如果李群玉是一颗流星,那么长沙就是他划过整个晚唐诗歌星空的起点。

“诗人不幸诗家幸”。如果李群玉是不幸的,那么长沙就是有幸的,因为诗人的幸与不幸,都已经融入了一座城市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中,丰润了长沙的容颜。

《全唐诗》收录李群玉诗歌260余首,作为晚唐时期的重要诗人,文学史上将他跟同时代的宁乡齐已、邵阳胡曾并称为唐代湖南三诗人。在他整个颠簸辗转,曲折而传奇的人生中,长沙是他重要的一个节点。他的诗歌和许多才情故事至今仍然在长沙乃至湖湘大地流传。

决定一条水的风格的,不是它的物理长度和深度,而是被它淘洗过的漫长岁月,被它容纳过的风物、人物跟记忆。

而厚重了一座城市的,唯有人文。即使那人只是这座城市的匆匆过客,但他留下的足音却能够一直敲响这座城市所有的往后岁月。

想知道晚唐是怎样的一个时代?长沙是怎样的一座城池?李群玉是怎样的一个诗人?那就去东池旧址,去蜕园,去湘江畔,去岳麓山,去李群玉的诗行里走一走,或许就会发现,一个人就是一个时代,一个人也是一座城。

一条湘江水,北去的浪花肯定还记屈原足履上的一路劳顿,冠缨上的仆仆风尘;记得杜工部的羁旅、愁绪、老病与孤舟……当然,也会记得李群玉泛舟东湖、吟咏湘江。

一座长沙城,一条湘江水,因为人文,因为记得,所以永恒。
作者简介:关辉,男,笔名关晖,湖南澧县人,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诗歌《黄石寨》曾获2020年张家界第四届国际诗歌节三等奖;2022年报告文学《一个中国好人的“三个一”》获教育部关工委二等奖;2023年散文《一条河流的第四帧风景》获常德市“家乡十年”征文二等奖。近年作品见于《鸭绿江》《桃花源》《常德日报》等报刊。出版有古典诗歌类集注《李群玉诗歌注译》(合注)。

声明:稿件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 点击下方名片关注山水洲城记 ▼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