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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田野的历史学者》―― 访贺喜教授

Ophelie C 历史人类学 2022-08-07

来源:金声木铎 公众号

賀喜教授2016年在湘西田野點考察

「在歷史現場讀史,聽無史之人發聲。」賀喜教授在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網站登載的自我簡介這樣描寫她對歷史研究的興趣。筆者初時乍看只覺學術的浪漫,但跟賀教授訪談後,才發現這兩句話其實意涵無限:它透視出歷史人類學的眼光,刻畫了運用文獻知識走訪神州大地、瞭解各處鄉村各處例的形象,也蘊含細聽當地人話當年的人間百味。這一切都是推動這位女性學者不辭勞苦「跑田野」、為無聲者發聲的力量。

「跑田野」的謙虛:保持開放態度 讓自己有能力學習

賀教授身兼比較及公眾史學文學碩士課程總監、香港中文大學―中山大學歷史人類學研究中心主任,主持了多個研究項目,但她處處展現出一份學者的謙卑。這或者就是源於她「跑田野」,走訪各地探索和研究史料的訓練。她坦言:「我覺得作為一個研究者,去到一個地方學習需要很謙虛。」賀教授分享參與《浮生:水上人的歷史人類學研究》等水上人研究項目的種種軼事。令筆者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在海南島訪問老船長的經歷。她發現水上人有其獨特的一套知識及傳承系統,像手抄的《更路簿》,紀錄了海洋變化甚至與星宿的關係。賀教授形容這些走訪經驗是一種衝擊。她說:「在普及現代海洋知識之前,他們已經可以遠距航行了!雖然我作為大學老師去訪問老船長,但是在他們面前,忽然間我覺得其實我是一無所知的。這是一個很大的衝擊。我從來沒有海上航行的經歷…他們真的認識很多我不知道的東西。」
事實上,有關水上人的歷史文獻存在着種種局限和缺憾,畢竟水上人歷史上不被科舉制度接納,本身對文字掌握有限。賀教授指出,相關文獻紀錄一般都由陸上人撰寫,水上人堪稱「在文字中失勢的人」。實地考察會發現文獻與現實存在鴻溝,她坦言她也需要思考如何將自己轉換到「水上人視野」來做這類研究,包括需要重新思考問問題的方式。例如在陸地「跑田野」一般會問神廟在哪裏、村落的邊界又在哪兒,但研究水上人時這些問題都不再重要。「因為很多時候他們的神不在廟裏面。很多神都是沒有廟的,神是跑到他們家裏面的」。水上人一般待朝會時才臨時建廟打醮,「見到這些儀式改變了很多原先的想法,他有他自己組織的方式」。

賀教授2012年走訪硇洲島

賀教授引用人類學家、有民族誌之父之稱的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Kasper Malinowski)經歷解釋「讓自己有能力學習」的重要性,因為這樣才能以開放的態度深入認識研究對象。「一開始你一定是帶着自己的經驗去觀察,慢慢就要進化到可以讓自己去學習對方的經驗。這是很重要的…可能一開始你會覺得不知如何着手,這是很正常的。因為或許你正面對與自己原本經驗很不同的社會,是需要有一個學習過程的。讓自己學習其實也需要訓練,很多時候我們已經有一套既有的經驗,於是習慣於應用自己的經驗,判別對錯。遇到與我們經驗不同的地方,就希望去糾正對方。這是跑田野最錯的方式,因為很可能我們才是錯的」。

「普通人」如何「無中生有」?探索禮儀制度 了解普通人的歷史

賀教授對「水上人」問題感興趣,可以追溯到其博士階段研究,她在博士論文《亦神亦祖:粵西南信仰構建的社會史》探討廣東西南宗族時,發現水上人是值得深入研究的課題,因為它展現了宗族普及之前的社會形態和傳統,這些傳統在宗族出現後已慢慢被忽略。這課題剛好與她最感興趣的「無中生有」的社會史研究主軸息息相關,正如種種宗族制度、家譜族譜等工具的發明當初必須經歷一個「無中生有」的過程,所以她的宗族研究追溯至宋代,並以「普通人」概念貫穿其中。
賀教授解釋,很多人認為漢代已有宗族,但其實最初只有上流官宦才可以擁有宗族系統。學者在區域史的脈絡中研究宗族大多集中在明代以後,正正因為明代中期以前普通人根本不可以建祠堂。因此,她對普通庶民當初如何打破身份界線,各類宗族制度、禮儀及工具如何形成普羅大眾可用的架構,從而再推動社會宗族變化這一過程深深着迷。她孜孜不倦地解釋:「演變至普通人也可以建祠堂,這是很重要的事情。而這是宋朝以來的變化。」
「例如編族譜的方法,原本是一篇一篇的…很多人都說族譜制度漢代就有了,但我們需要去看那時候是用什麼制度性的工具去書寫。一篇一篇的方式,很難追溯到一個龐大的架構。宋代之後,例如歐陽修等人開始用表格的方式。今天我們覺得這個很自然,問題是這個形式的『家譜』是要被發明出來的。這一發明是非常偉大的,就像始建一個數據庫。」
賀教授形容,宋代印刷術盛行、科舉制的推行都賦予普通人前所未有的權力,堪稱千年巨變:「族譜、祠堂與宗族一起,演變成我們普通人都可以擁有的表達身份制度,我覺得是中國一千年來最重要的禮儀變化之一。我們普通人都可以像貴族般追溯祖先。早期我們不可以這樣做,『庶民』都可以像貴族般追溯傳統,其實是很偉大的,就是打破了身份的界線。」

賀教授拿起大堆族譜,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類似的「無中生有」過程亦發生在近代中國。因此賀教授另一項研究重心,誠如其任教的其中一科科目「近代中國的普通人」所表述,就是城巿發展衍生的新身份、新事物、新變化等等「無中生有」的過程。「一旦『有』了,社會就開始轉變。開始時它們只是詞彙,例如『社會』。原先我們是沒有社會的,中國原先只有社、會。社就是土地神,會就是拜社的組織,這就是原先的社會。那不是今日的社會。新事物出現之後,尤其那些與社會有連繫的,例如身份、媒介、城巿、新的工作方式,這些新事物出現後,社會關係也改變了,比如家庭。到了1920、30年代,之前我們提到的宋代新事物——宗族,發展至此,已變成了一個傳統。人們開始討論小家庭。大家對小家庭有很多夢想,影響到社會結構,所以這是新的變化。」
新身份、新事物「無中生有」之後會帶來巨變,也會影響歷史研究未來方向。例如以前研究重點放在鄉村,現在則要「在城巿裏跑田野」。賀教授又拿書信作為例子,她坦言其父母還是會用書信維繫感情。但到了現在,書信、文字都快變成了文化遺產,取而代之的是短片。攝錄機以前只有精英階層有能力使用。現在已經是人人可以拍片,紀錄生活,就像宋代紙張及印刷術普及,讓普通人也可以書寫和留存自己的歷史。「有些東西我們一旦當成了傳統,當做了文化遺產,你就知道它已經不在主流位置了。」她笑言自己也終將變成「文化遺產」,預言未來的史料形式也會改變,將來的歷史學者大概要從成千上萬的短片中找資料。

學者間的友誼:參與跨區域跨國家的比較研究 致力維繫學術交流平台

史料無限,但一位學者人生有限,總不能「以有涯隨無涯」,因此學者之間的合作尤顯重要。賀教授早在2007年就以博士後研究員身份參與「重構西江:明清帝國的建構與土著社會的演變」協作研究金項目(CRF),及後又參與長達八年的「中國社會的歷史人類學研究」卓越學科領域計畫(AoE),這是香港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目前為止資助的最大規模人文社科研究計劃。她說:「組織和參與大型合作團隊的好處就是時時可以與學者對話,大家可以在比較的基礎上將問題推進到更高的層面。你會發現中國實在是太大了,不同區域的發展脈絡同中有異,於是會對很多題目有新的想法。

賀教授強調,帶著跑田野的經驗解讀文獻非常重要,而參與跨區域跨國家的比較研究、與其他學者對話也可以將問題推進更高層面。

賀教授目前是香港中文大學―中山大學歷史人類學研究中心主任,近年來她先後主持了「安源與萍鄉:礦區與城市」、「元明江西吉安的地方社會」、「海南島上最後的黎族:1920-1980」、「1906年的萍瀏醴:辛亥革命前夜的地方社會」以及「清末民國的尺牘:日常生活、家庭與企業」等優配研究金項目(GRF),也與科大衛教授、張瑞威教授一起參與法國高等研究院組織的一個跨區域、跨國家的歐亞貿易與文化網絡體系研究。她感恩學術之路上同行給予的支持,她說:「我時時都會覺得項目只是一個個契機,而學者之間的友誼是紮根於長久的合作、理解與默契,不一定因為項目,是因為我們有類似的興趣和追求。我很幸運一直都有一班朋友,這是推動我做下去的一個很重要的部分。」

跑田野的心得:體會當地人在地的感情 帶着跑田野的經驗解讀文獻

不過賀教授也承認,做學術始終有孤獨的一面,畢竟追尋學問的過程上需要有很多自己的思考和探索。問及她自己的特色,她答得簡單直接:「就是一個跑田野的歷史學者啊!」筆者當時隨口說了句「可能很多人都會跑田野吧」。此時她忽然一臉自信說:「真的有很多人會跑田野嗎?跑田野不是只是去那一個地方跑一跑的。」這大概也是一般人的誤解,包括讀歷史系的同學。賀教授笑言,老師們平時帶同學去「跑田野」,因為那些地點是老師選好的,一兩天的行程就看到很多東西,同學就會覺得「原來跑一跑就可以看到很多東西,可以下結論了」。

賀教授與比較及公眾史學文學碩士課程的同學在佛山祖廟讀碑。

「跑田野不是這樣的,這是一個很長期的過程,也是長期的自我訓練。自己去走馬看花其實不是跑田野…又譬如在現在的環境,你不一定可以去到那個田野點,那怎麼辦呢?唯有就是在文獻裏面,帶着跑田野的態度和敏感去讀文獻了。所以跑田野不單止是跑回去現場,在文獻裏面也需要跑田野的。」賀教授說,去年與科大衛教授合作出版的小書《秘密社會的秘密》,就是帶着跑田野的心情返回到文獻裏面寫故事。她對跑田野有一套心得和解讀:「這不止是回到現場,第一我們需要有現場感覺。第二要對我們研究的對象有感情…我們需要體會當地人在地的感情,有一份同情的理解。第三就是要明白當時他們的問題是什麼,你自己的問題又是什麼,才可以動筆。」

「對社會多元性有同情的理解,我們可以更包容…學者的責任就是去傳承和紀錄,讓我們可以在更廣闊的層面去了解這個世界。」賀教授坦言,說到最後,醉心學術是希望可以認識世界,而研究本身更是一個認識自己的過程,她說她心懷感恩:「有時在村落裏面,有些婆婆跟你說些往事,你會覺得大開眼界。作為學者,我很感恩有機會見識到這麼多人和事,有機會在田間地頭、工廠城鎮、山海之間去觸摸與聆聽歷史和現實,許許多多人給你提供幫助,與你分享故事。於是,你會覺得自己的生命之微小,尤其置身於壯闊的環境以及無數的故事中。但是,你也會從中獲得力量。」

(訪問、撰文/  Ophelie C ,原載《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系訊》,2022年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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