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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堂子乃祀邓将军?

葛兆光 书城杂志 2019-10-29

引言:正月初一凌晨 


  正月元日,例行满朝文武和各国使节向大清皇帝贺岁。

  这一天凌晨,天还很黑,尽管寒风凛冽,有资格入宫贺岁的文武官员都要齐集午门等候,朝鲜派出的贺岁三使就是正使、副使和书状,也早早地率领属下,穿戴冠服从东长安门进入,经天安门东侧门到达礼部,摸黑坐下等着朝见皇上。外来人对异乡的一切都好奇,这个时候,等得百无聊赖的他们,倒总是特别细心地观察周围一切,就连灯烛钟鼓的明暗起落之间,也在细细体会着“上国威仪”的深意。

  但是,有一件事情总让他们觉得蹊跷,这就是在东方将明未明时,皇帝并不先祭祀天地,也不先祭祀宗庙,也不先接见群臣,而是匆匆地先出午门,去一个神秘所在,要过好一阵,才回来继续元日例行的贺岁仪式。他们很纳闷,难道还有什么比正旦觐见朝贺更重要吗?难道贵为皇帝,还要在元日先朝见什么人吗?康熙九年(1670)正月初一的早晨,朝鲜使者闵鼎重看到了这一异常现象,就觉得很诡异,二十年后,康熙二十九年(1690)的徐文重也同样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细节,事后,他在日记里这样记载说:在东方将明未明的时候,皇上的随从官员列队而出,这时五凤楼上传来钟声,端门上也有钟声应和,在那里等候朝见的文武百官起立,这时先有八个小黄乘舆,然后才是皇帝的黄色大轿,在四灯引导下出来,满族的各个王公也从午门骑马而出,到车骑出了端门,这时钟声停止。要过好一阵子,皇帝銮舆才返回,这时才进入每年元旦的正式朝贺。

  自打这以后,一两百年间,这一诡异细节始终让朝鲜人感到诧异,来贺岁的朝鲜使者往往都会记述这件事情。像乾隆三十九年(1774)的严就记载得很细致,他说,夜三更时,朝鲜贺岁使出玉河馆,以烛笼前导,到皇城午门外,过了很久,听到钟声,众官员便在御路列坐,左右月廊都灭了灯火,这时候贴地面有几十双羊角灯,到皇帝的大黄屋轿一出午门桥,羊角灯一时齐举……黑暗中只听见数十个马蹄踏砖之声。过了很久,看见午门到端门的御路左右,有豹蔸朱衣军列队仪仗,手持旗帜。一会儿,大黄屋轿仍然在黑暗中回来,只是去的时候没有音乐,回来的时候却鼓吹大作。打这以后,嘉庆九年(1804)徐长辅的《蓟山纪程》、道光十年(1830)姜时永的《轩续录》,一直到咸丰元年(1851)权时亨的《石湍燕记》,都细细地记载了这件事情。

  正旦清晨,皇帝不接见等候朝拜的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节,先去干些什么?为什么这么神秘?


正月初一堂子祭天

 

  说来并没有那么诡异和奇怪。

  关外崛起的清人,因为原来信仰萨满教的原因,一直都有设竿祭、在静室祭祀诸神牌位的传统,在每个重大日子里,这类仪式照例要隆重进行。日本学者石桥崇雄《清初祭天仪礼考》曾经根据满文档案,描述过入关前满族人这种祭祀的情况,其实,过程大体上也和汉族皇帝祭祀天地差不多,只是繁文缛节还要少一些而已。他根据北京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的《丙子年四月〈秘录〉登汗大位档》对祭天仪式进行了复原,大体上是这样的:夜中,大汗率群臣出德盛门,至堂子,向天帝神位焚香三度,由捧帛人、读祝官、进酒人高捧供品,跪向天帝神位焚帛祝文,在坛前贯注黄酒,献所祭之血食,宣扬神名号。


皇帝出宫祭天图(局部)


  可是,到了天聪十年也就是一六三六年,随着皇太极称帝,国号改为大清国、年号改为崇德元年,已经有天下雄心的清代皇帝既然要想取代大明帝国,这时就不再仅仅是满族大汗,而是不得不面对汉族、蒙古族和满族三种族群,因此,这个时候他们一方面要凸显和维护原来满族传统中的文化元素,一方面又要把它转化为天下共遵的仪式,这样,原来满族贵族的堂子,渐渐就转化成类似汉人天子的天坛。这一年,在颁布“官员庶人等设立堂子致祭者永世停止”命令后,堂子变成了满族皇族的私人特权,随着满族的胜利而变得越发隆重。但是,到了顺治元年(1644)九月清人进入北京,这种仪式随着新的统治者进入汉族中国,便成了天下诸族的共同仪式和政治合法性的来源。满族人在东长安左门外的玉河桥东,也就是今天东郊民巷内修建了堂子,据后来吴长元的《宸垣识略》卷五说,堂子“街门北向,内门西向,正中为祭神殿,南向,前为拜天圜殿。殿南正中,设大内致祭立杆石座,次,稍后两翼分设各六行,行各六重;第一重为皇子致祭立杆石座,次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以次序列,北向。……凡每岁元旦及月朔,国有大事,则为祈为报,皆恭谐堂子行礼,大出入必告,凯旋则列纛而告,典至重也……其仪制,皇上礼服,乘礼舆,卤簿前导,祭时行三跪九拜礼”,而昭《啸亭杂录》卷八也记载:

  岁正朔,皇上率宗室、王、公、满一品文武官诣堂子,行拜天礼。……实国家祈祷之虔,百神之所佑庇,与商、周之制若合符节,所以绵亿万载之基也。

  这本是满族人的仪式,可是,当满族皇帝需要做一个“君临天下”的共主时,却接受了汉族传统祭祀作为正式规则,还要解释说,这“与商、周之制若合符节”,然后才“绵亿万载之基”。

  然而,尾巴总是割不掉,堂子仍然暗示着满、汉之间的等级界限,在正月初一,皇帝率王公、满洲一品文武各官去祭祀,汉族人哪怕是位高权重的汉族大臣,也不能随同前往。此外,坤宁宫立杆祭天、祭马神,也都拒绝了汉族人参与。从思想史角度说,这一似乎界分满、汉的方式,却把堂子之祭这种原来自己族群的仪式,转换为满族皇家的私人性活动,把来自萨满教的这些活动隐秘化,因而成为族群的内部认同仪式。所以,一方面看上去似乎是提升堂子祭天的等级,却无意中把汉族传统祭天仪式当成了国家和全民的活动,而另一方面在仿效汉族传统的祭祀时,原本作为象征“国家”典制的仪式,却在这严分满汉的界限中,又退回到满族族群的自我认同之中。

  这当然是今天我们的认识,那个时候朝鲜使者并不知道这一层意思。在朝鲜使者徐文重和闵鼎重看到这一奇特现象的康熙时代,堂子祭祀在正月初一凌晨已经成了一种固定节目,或者是皇家例行公事。据各种文献记载,这一天的萨满祭祀有二,一是在日出前三刻出门的元旦祭,一是在三更举行于坤宁宫的元旦祭,朝鲜使者看到天未明时皇帝匆匆而出的是前者。据文献记载和描述,这个正月初一皇帝祭天的堂子,中央正北面南是享殿,享殿正南中央,面北有八角形的亭式殿,与亭式殿相似的,还有尚锡亭。在享殿的北炕上,东有朝神,西有夕神,据说这是从坤宁宫迎请来的,但同时祭祀的还有佛陀(在西)、关帝(在东)和菩萨(在中);至于亭式殿,又叫八角亭、拜天圜殿、圜殿八方亭等等,之所以建成这样形状,似乎与汉族祭天的圜丘之制一样,都是模拟天圆地方的,而在元旦的清晨,皇帝就在这里祭祀天,向苍穹行三跪九叩之礼,而这个殿内正中北向,又供奉有纽欢台吉、武笃本贝子两神,据说可能是来自蒙古语系的神灵;除了殿外北向松树神杆前祭天外,据说还要在尚锡神亭内正中,南向祭尚锡神。

  可是,也许是朝鲜使者不太清楚,也许是朝鲜使者不愿意清楚。他们一直怀着某种偏见在揣测,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秘密,又为何匆匆而过?

 

朝鲜人的想象:邓将军抑或刘提督?

 

  前面我们曾经提到乾隆三十九年(1774)朝鲜使者严(1716—1786)关于这一场景的记载。作为贺岁谢恩副使,他参与了正月初一大清帝国的贺岁仪式,也看到了皇帝匆匆而去的一幕,“皇帝乘黄屋轿,围以黄帐,出午门桥……黄屋轿过灯尽处,只以一双羊角灯挟轿行,黑暗中但闻数十马蹄落砖之声”。但是,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是干什么,恰恰因为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好多朝鲜人都在想象中加上想象,在传闻中相信传闻。

  想象和传闻,都受到感情和观念的影响,不免有所偏向和偏见,甚至连事后的回忆也像在哈哈镜中取像一样,会发生扭曲变形。由于朝鲜两班士人对于大清帝国的蔑视与歧视,使他们的想象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偏向于丑诋,而传闻也总是选择着不利于清朝的话头。在他们中流传着这样的传说,清帝的堂子之祭,原来是因为害怕和心虚,是暗中祭拜前明王朝的敌人邓将军,严氏在自己的日记里记载了这个传闻:

  或传皇帝每于元朝,先拜邓将军庙而归,不知邓将军何人?前此,我使或质于清人,则所答每云不晓。或云,非邓将军,乃刘提督,万历己未建州之战,刘自缢死,死为厉鬼,清太宗遗戒子孙庙享,必先宗庙……

  这种说法好像一直在传,而且变本加厉地传,加油添醋地传,咸丰元年(1851)的权时亨,在正月初一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更在日记里记载了这样的想象,说这一天就是清朝皇帝祭拜刘(当)将军的日子:

  刘当即大明末年死节人也。清初显圣于太和殿上,清祖恐之,以弓矢乱射,以枪剑搠之,并不动。清祖大怯,跪乞安妥于太庙。后,每元朝行展拜礼,必先于宗庙。其画像绘以遇害形,颈血淋漓。使人一见不觉惊倒。每皇上展谒,侍臣不得随入,惟皇上独入,焚香而低头,不敢仰视云。是晓皇帝从后门诣刘将军庙行礼,自内还宫。

  不过,邓将军也罢,刘提督也罢,都是前朝也就是大明帝国的官员,尽管他们可能人很英勇、事很悲壮,可是作为胜利者的清代皇帝,怎么可能在正月初一先去悄悄地祭祀这些手下败将?尽管皇太极以来的清代皇室常常熟读《三国演义》,但也总不至于真的相信关公感动黄忠、张飞义释严颜之类的举动,会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好处,更何况君临天下的皇帝,更没有必要为一梦中惊吓而定下先于天地的祭祀规矩,来自己安慰自己。可是,朝鲜人偏偏就相信这个传说。相信这个传说的心情不难理解,因为在这种传说背后,颇有一些朝鲜人贬损清帝国的意思在。朝鲜在清人入关以前,就因为被满族战败、被皇太极羞辱,因而上层士大夫一直对清朝怀着不满和敌意,所以他们才宁愿相信这样的故事。一个叫作徐长辅的朝鲜使者(1767—?)一方面对北京大发感慨,写《望都》诗曰:“……痛哭滩岁,北寇侵孔棘,天地尽腥秽,气数方晦塞,玉玺元无主,女真敢为贼。”一方面就在想象中羞辱清帝,当他又一次看到元旦清晨那一幕的时候,就说“堂子之说也,彼人讳之,盖尝闻之,则邓将军,皇明时为辽将战殁,而康熙年间最显灵。或言,皇明刘战殁,每见于今,于崇德帝以兵器迎之,故许以建庙,每岁正朔必先幸此庙,庙在玉河桥之东长安街之南云。”

  到了道光年间,清朝与大明的那场战争已经过去了近两百年,努尔哈赤的后裔们在北京金銮殿上也已经坐了五六代了,尽管堂子祭天的来龙去脉,恐怕早已经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但是,这种搀杂了偏见的想象,却还在朝鲜人那里弥漫。道光九年(1829)出使中国的姜时永(1788—?)虽然已经有些明白,记载说“(关于正月初一到堂子祭天)盖闻皇明时,有邓某为辽将,战殁,康熙时显灵,或言刘某战殁后,每现梦于崇德帝,以兵器迫之,故许以建庙。每正朝必先礼此。或云:堂子所以祈天之所,自建州已有此俗,故入燕后亦然云。以余所闻见,上二说皆吊诡不经,下一说为信。按:堂子在长安左门外,中有祭神殿及拜天圜殿,每元朝及月朔,国有大事则祈为报,大出入亦必告……”但是,他还是两说兼采,有些疑疑惑惑。而另一个叫做朴来谦(1780-?)的使节却坚信不疑,在说到有邓大人祭祀处时,就自信满满地下笔说:

  其事极秘,无人知者云尔。或曰:邓大人即大明名将,而战亡后灵应甚著,故塑像而祀之,皇驾亦必躬临云。或云:邓大人即明将刘某云。或云塑像无须,而祭时不用灯烛,深夜行事云。

  其实,这个时候的汉文文献中已经很清楚地记载了“堂子”的事情,可是,邓将军的故事在朝鲜士人那里却还是越传越广,不由得你不分说。

  也许是因为已经传到了满族人自己的耳朵里,所以震钧《天咫偶闻》卷二就只好解释:“堂子,在东长安门外,翰林院之东,即古之国社也,所以祀土谷而诸神在焉。中植神杆以为社主,诸王亦皆有陪祭之位。神杆,即‘大社惟松、东社惟柏’之制。满洲地近朝鲜,此实三代之遗礼,箕子之所传也。俗人不知,辄谓祀明邓子龙。不知子龙盖于太祖有旧,相传开国初太祖常微服至辽东,以觇其形势,为逻者所疑,子龙知非常人,阴送出境。太祖笃于旧谊,陪祀于社,亦崇德报功之令典,非专为祀邓而设也。”可是,尽管他反复强调这是神圣的“三代之遗礼”,甚至也拉了朝鲜人尊崇的“箕子”作依仗,还对疑惑不已的邓将军作了解释,无奈朝鲜人还是不信,总是朝另一方面去想象。

 

当历史成为记忆,当记忆成为想象

 

  堂子的传说远不止朝鲜使者听说的邓将军那些故事,大凡越神秘,猜测就越多,后来的版本中,连喇嘛都扯了进去。本来,堂子之祭来自萨满,喇嘛只是常常被请去持铙击鼓,入关后的宫中大祭,甚至会动用喇嘛数百人。传说中早年有一个喇嘛,清人凡出师,必然要请他率诸喇嘛奏乐缭绕,被太宗尊为“护法大照高明国师”。在关键的萨尔浒一战前,清太宗曾经担心,明朝军队人数众多,而且得到朝鲜军队支持,两面夹攻,而自己兵力单弱,所以颇有恐惧之意。然而在祭堂子的时候,这个国师却对太宗说,“此行必获全胜,覆朱明之宗社,肇长白之宏基,即其滥觞也。”太宗半信半疑间,又问:“何以知之?”国师便指木杆上的纹路,说:“此纹全直,且作南向之势,故知破竹迎刃,所向无前。又,其下有一纹,颠倒错乱,即敌人之象,故知明师当一败涂地也。”果然最终清军大胜,因而后来的堂子祭礼便愈发隆重。

  清朝堂子里的木杆,并不是殷商时代的龟甲,通常并不用木杆的裂纹来占吉凶,这个故事大概是后人的想象。这不奇怪,历史只要一翻过当下这一页,后人的解释就从时间的后门溜进去,把历史变成记忆,再把记忆变成想象。

  前面引用震钧《天咫偶闻》的话说,堂子里面立神杆,是三代的遗礼,还引用了出自《尚书·无逸》中的古话“大社唯松,东社唯柏”来证明。可是,我总怀疑,这多少有些欲盖弥彰,也多少有些攀龙附凤,本来清代皇帝承袭自己的古礼,不必比附汉族祖先的旧传统,然而在中国这个汉族文化传统笼罩一切的空间里,当了管汉人的皇帝,尽管出自满族,也得比附汉传统,虽然来自近世女真风俗,却也要强说于史有据,用现在的话讲叫作“寻求合法性”(Search Legitimacy)。可是,随着清王朝的衰落,到了可以公开自己的反满立场的晚清,那些固执的汉族民族主义者就不干了,他们坚决地说:

  堂子妖神,非郊丘之教,辫发璎珞,非弁冕之服,清书国语,非斯邈之文。徒以尊事孔子,奉行儒术,崇饰观听,斯乃不得已而为之,而即以便其南面之术,愚民之计。若言同种,则非使满人为汉种,乃适使汉人为满种也。(康)长素固言,大同公理非今日即可全行。然则,今日固为民族主义之时代,而可混淆满汉以同薰莸于一器哉!时方据乱,而言太平,何自悖其三世之说也?

  有趣的是,当朝鲜人渐渐接受有关“堂子”的历史事实的时候,汉族人却渐渐回到有关“堂子”的历史想象,激烈的民族情绪,使得汉族人和朝鲜人好像“交换场地”似的,这边厢就有人又捡起“堂子祭祀邓将军”的旧说,来嘲讽清皇帝,说他们是“借堂子之俗祭,偿大明之旧将,以阴间之赎罪,祈清帝之平安”,倒把原来似乎已经渐渐清楚的事情置之一旁,对于历史和想象之间这种吊诡现象,不知道究竟应当如何分说才好。

 

 

二〇〇六年十月


本文选自《书城》杂志2006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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