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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谷孙先生访谈 | 你这一生离不开它

2016-07-29 陆谷孙 戴 燕 书城杂志


陆谷孙先生

 

二〇一二年春节过后,我们去访问陆谷孙先生。陆先生很忙,授课、翻译、编词典,一刻不停,还时常给报刊撰文、为网友答疑。他是复旦大学的杰出教授,可是在热闹的地方、聚光灯下,极少见到他的身影,见到他最多的时候,仍然是在校园,在课堂。

——编者


一、希望外文系是个好的求智场所

 

戴  燕:陆先生现在还坚持上课,是每一学期上两门课吗?

陆谷孙:以前有一门隔一学期上,有一门贯彻始终的,这学期就是本科四年级的散文选读。学生好些是外面的,我自己的学生逃课的恐怕很多,你想嘛,到了四年级,有的要去找工作了。

戴  燕:您读书那会儿,复旦外语系什么样?就您那一届,招了多少学生?

陆谷孙:有四五十个学生,就英语一个语种。

戴  燕:这四十多个同学进来,会设想将来毕业了做什么?

陆谷孙:谁也不必设想,等待统一分配。到时候,暑假里学生都走了,毕业班不能走的,就在寝室里面打牌、下棋,等着。某一天下午通知来了,说开会,然后跑到一个教室里面,我们的支部书记穿个木拖鞋,就像日本人的那种木屐,那时候还不是塑料的。

戴  燕:您毕业的时候是一九六〇年代初?

陆谷孙:是一九六二年。

戴  燕:您这一届同学毕业以后从事外语工作的有多少?

陆谷孙:一部分当了大学老师,比较少,多数都是到北京的各部,就是“×机部”等等的。我们那班毕业前就陆续有人调进外交部去学所谓小语种,后来,中印自卫反击战。那时候我们班就有六个同学提前分配到西藏,随军做翻译。

戴  燕:其他分配出去的都做翻译和看资料?

陆谷孙:做翻译,然后,大概就是看些科技资料啊,跟他那个专业有关的资料,然后做摘译。还有一部分,就是像我们这种留校做教师的,留在大学里。那么最“差”的去处就是到中学做教师了。还有的,像有一个党员去了高干子弟的北京景山学校。

戴  燕:复旦的外文系,院系调整之前就有吗?

陆谷孙:以前就有。调整的时候,复旦是收益大户之一。就外文系而言,譬如说,刘德中、杨必、葛传、我的老 师徐燕谋,都是外边过来的,有的是教 会学校,圣约翰、沪江就来了好些人。以前的老复旦也留下几个,伍蠡甫就是。

戴  燕:当时的外文系,比如跟上海外国语大学有什么不同?

陆谷孙:相当不一样。上外的外语系本来只有一门,就叫俄语专科学校。解放后一边倒,学苏联。你别说也蛮厉害的,像我中学的六年,全部是俄语,没有学过一年英语。所以我是凭俄语考英语专业的,那个时候可以这样。考进来以后当然跟不上,同学们有的是英语学过好几年的,那么我们就分在慢班里。

戴  燕:当年的复旦外文系,重视的是外国文学吗?

陆谷孙:我们这里好像一贯比较重视文学。语言学呢,也学一点,只不过就是入门。譬如说研究生以后,或者是在高年级,有语言学概论。概论,再基础没有了,就是什么叫语言,什么叫言语,什么叫共时,什么叫历时,这种普通的知识性的东西。

戴  燕: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英语教材用的是什么?

陆谷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教育革命高潮那一时期,批判资产阶级,全学《北京周报》《中国建设》什么的,以时事、时评为主。但是“非高潮”的时候,还有在校最后一年,就是“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那一年,也不光学《北京周报》《中国建设》这类东西。不是三年大饥荒吗,后来就来一个“调整”时期,那个时候就比较宽松了,有“高教六十条”,西洋的东西就学得比较多一点。

戴  燕:有西方文学吗?

陆谷孙:有,无产阶级的西方文学。比如说杜波伊斯(Du Bois),黑人的这种。其实今天在西方,人家也蛮把他当回事的,那么由于他是黑人,我们就学他的。《牛虻》《穿破裤子的慈善家》这一类。有一个“同路人”,叫费里克斯·格林(Felix Greene)的英国作家,当年是跟中国友好的。这些东西,学了不少。这些都是临时性的、油印的。完整的教材,有一套高教部组 织的,是从许国璋开始,最低年级是许国璋。第二是俞大絪 ,北大的,就是俞大维的妹妹。第三就是我的老师徐燕谋主编的。这个是全国统一主编的,有六册。这部教材的好处,就是不选中国人写的英文。

戴  燕:所以,英文学习没问题。

陆谷孙:我们最后一年,就是八字方针以后,各个口都搞“六十条”,“高教六十条”是周扬他们搞的,开始强调“三基”,就是基本知识、基本技能、基本理论。强调“三基”以后,我就觉得比较正规一点,一九六二年毕业,还可以用英文演话剧,演的是《雷雨》,剧本是一个外国人跟王佐良他们几个一起翻译成英文的。到我读研究生的时候,也比较正规。到一九六四年又不行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来了。

戴  燕:这么看,您算是幸运的,学了英文,然后留在系里。



陆谷孙先生书架上的词典


陆谷孙:我进校的第一个半年,太太平平的,平静的书桌,没事儿。尽管那个时候高年级都在打右派,不过也已经打到一定阶段了,第一波“反右”已经结束,但我们还是要开会辩论。然后到一九五七年的年底,毛泽东发表了“党的教育方针”,就是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从这开始就有大量的劳动。我们是五年制,后来我们算了一下,劳动大概一年以上。不过就我自己来讲,英语学习时间还不能算少。我会自己偷偷挤时间。譬如说,好不容易放个暑假——那时候寒暑假常常都要取消,要劳动,好不容易有暑假——我看人家外地同学都回家了,七个人的寝室只剩下我一个,我可以看书看到凌晨四点钟,然后早上广播喇叭响起,我也不醒,一直到中午才蓬头垢面地去吃一点饭,然后下午开始再继续这样……

戴  燕:一个人的时候看些什么书?

陆谷孙:那时二十上下的年纪,大都是刺激性极强的书,什么《福尔摩斯全 集》啦,外文书店有卖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福州路外文书店,楼上专门有这么一个地方,卖旧书的,很便宜。大概都是院系调整的时候,从教会学校图书馆那些地方搜来的。有些书上还残留着校图书馆的公章。除了福尔摩斯,还有阿加莎·克里斯蒂,这作家后来是红得不得了。还有那些哥特小说,全是悬疑,还有神鬼故事。当然也看一些正经的,但是我的趣味跟人家不大一样,大家书单上开的呢,我反而不一定去找来看,我去找那种图书馆没有人看的,从书卡看,没人借过的。所以今天我估计有些书,可能复旦大学只有我一个人借过。像Mysteries of Udolpho, 十八世纪安·莱德克利夫(Ann Radcliffe)夫人写的。古城堡里的魅影幢幢,刺激得很。

戴  燕:那个阶段还是可以读一些东西。

陆谷孙:那阶段还可以读,“文革”以后不行了。但是“文革”以后呢,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还有机会读书。我在苏州,我妻子有一个亲戚是红卫兵,抄家抄来的很多东西都堆在一个房间里,她说你既然那么喜欢看书,我去给你拖一袋来。所以,我看了不少书,而且看了以后,当天晚上就讲,那时候家里住了很多外地来串联的小孩儿,给他们讲故事,再后来当然也成为我的罪状之一。

戴  燕:那个年代,一般人会考虑我学了英文,在中国有什么用吗?

陆谷孙:没想过,这个没想过。我的期待是教书。

戴  燕:今天,当然大家都知道外文在中国越来越重要,甚至很多人都觉得外国的东西很好,是一个标准。那时候的风气怎么样?

陆谷孙:多多少少认为英语是帝国主义语言。

戴  燕:不可能成为主流文化、主流价值?

陆谷孙:不可能。

戴  燕:现在复旦外文学院有几个语种?还是外国文学占主流吗?

陆谷孙:七个语种,这是一九九〇年代以后的事。外国文学也不占主流了,现在是语言学占主流了。但是这个语言学,怎么讲呢,也是完全朝理论靠拢的。真的,譬如说“绿色的草在愤怒地歌唱”,你说这是好诗吗?这是乔姆斯基想出来的一个有名的句子,然后分析形式与意义是不是可以割裂开来;还有的就讲你的脑子,说话作文是左脑还是右脑在活动;你的眼珠又是如何转动的,从中分析认知过程。大家都往这方面发展,反而忽略了语言的基本功。我是觉得你可以朝这方面发展,但是你先得把语言的功底弄好,爱读、听得懂、能说、能写、能译,这是最起码的条件。现在你去看看我们有的教 师用英文上课,简直就像是钝刀子割肉,我说是用钝刀子割火鸡。英语里面有一句话,叫作“刀子切黄油”,那就是势如破竹。讲英文也应该要做到这个。

戴  燕:您是说理论本身有问题,还是说语言不过关?

陆谷孙:我觉得引导也有问题,因为最后要写论文,你要提职称就要写论文啊。

戴  燕:这样文学就减少了。



陆谷孙先生的手稿


陆谷孙:教材里文学少了,应用文多了。连我都得每年把教材改一改,置换几篇,我不能老是这几篇一直教下去。我本来选的都是非常文艺的,基本上都是现代主义时期的,因为是二十世纪嘛,我不讲十九世纪的,一讲十九世纪,甚至十八世纪,好散文很多。甚至所谓“文艺复兴”(现在都叫early modern),甚至更早的中世纪(现在叫premodern),其实是好东西很多,当然诗体占主要。

戴  燕:但是同学没有兴趣?

陆谷孙:兴趣不大了。散文,包含应用文,但又不等于应用文,可能派不了用场。所以我现在呢,第一,把教材全部改成二十世纪,课的名字也改了:二十世纪英美散文选读。然后每年总要置换好几篇文章,有的是跟时事结合得比较紧的,譬如说今年我置换的一篇文章。不是马上要大选了?我就置换了《纽约客》上的一篇文章,叫作Tea and Sympathy(不妨译作“以茶待客”),专门讲茶叶党的。波士顿怎么开始有茶叶党。文中有历 史(包括尼克松因水门事 件下 台),有今天的时事,有大 选展望。文章又写到仿制当年倾倒茶叶那艘革 命船,如何孤零零地停泊在那里,外面的雨水打入它的船舱,冲刷舱底,写得很文艺的,是文学、历史和现状都有的一篇好文章。

戴  燕:您还是非常非常花心思在教学上的,而且不光讲语言,也不光讲文学,还讲文化和现实。

陆谷孙:我会花三个礼拜讲那个散文的特点是怎么形成的,讲流变。从古希腊的对话录开始,到古罗马的修辞、演说,一路发展下来,到法国的蒙田,然后从法国移到英国,讲培根,也讲约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和理查德·斯蒂尔(Richard Steele),这一路下来,把它的流变讲清楚。两大派别的不同,一个是杂文、随感、小品一类,一个是论文一类、批评一类,都有各种各样的例子可以举出来,然后各有什么特点,为什么写散文的人多是在中年以后,为什么青年时代多写抒情诗,为什么写散文的英国作家“独身主义者”特别多,等等。

戴  燕:真是这样吗,独身者写这种很多?

陆谷孙:对,人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你要有时间来抒发心中各种各样的思绪和感情,除了疯姐姐,又没有一个倾诉的对象,那就写文章跟自己对话吧。

戴  燕:您认为写作其实是一种内心独白,总是要倾诉?

陆谷孙:我觉得是有一点。不光我这么认为,美国一位教授写了篇很精彩的文章,全面谈散文写作,我当做这门课的开场白,先给学生读。

戴  燕:同学听完了,也许觉得这多没意思啊,这不像苦行僧一样吗。

陆谷孙:我觉得还是很有意思的,这是培养你对语言的一种亲和感、悟性,甚至灵感,然后你一生都离不开这种文字和语言了。我觉得学外文最主要的一条,就是你这一生离不开它。

戴  燕:学生会不会想,我先得找个工作。如果他找了一个公务员、公司职员的工作,怎么还能有您说的那种心情?

陆谷孙:即使你是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这只鸟还得啼鸣,是不是?啼鸣发自内心。心里要有个精神家园。不读书我看是不行的。我现在上课,班上六十到八十个人,我像个牧师传教一样,这当中能够有个位数,两三个人被我说动皈依,我就觉得已经成功了。

戴  燕:您现在一个礼拜要花多少时间在教学上?

陆谷孙:教学大概总归要八、九个小时。两节课,八、九个小时。

戴  燕:您理想中的外文系是什么样子?学 生应该怎么做?

陆谷孙:我期望当中的学生,应该第一语言和文字必须过关。我有时善意地讽刺他们,我说:You're very good at unlearning,你们各位的强项是什么呢?就是把过去中学时代学习的东西忘掉,unlearning。你看看我电脑上改的作业,那都是一片红啊。所以我要求:第一,你文字用不着老 师再这样改,你讲出来的语言,你口音有错,音素有错,元音音素有错,无所谓,只要你错得一致,不会引起误解就行了;第二,是一个爱书人,不就是像我这么爱东看看西看看吗,至少有我这么一点精神,有点好奇心吧,对知识和思想的好奇心。正因为有这个好奇心,你有疑问,就会经常去看书。也不要给他去定什么书单,让他自己到书的海洋里去游泳,也可能就游出来了,没有灭顶,浮上来了。这是第二个;第三个呢,就是我希望这些人,从书本里不但得到知识,“于不疑处有疑”,至少成为一个初级的思想者吧。如果外文系能够培养这样的人,这个外文系就是个好的求智场所。

戴  燕:这也是您自己成长的经验。

陆谷孙:我做中学学生的时候,看草婴的托尔斯泰、翻译法国文学的傅雷。我记得那时候上 海延安路有个沪江电影院,电影院旁边有个书摊,租书给你,一个月只要两块钱,《复活》《红与黑》《基督山恩仇记》啊,我就是从那里租来看的。我喜欢法国、俄罗斯胜于英国,可能就是看这些书的缘故,特别是托尔斯泰,又听柴可夫斯基,这可能还有当年“一边倒”的政治取向的关系,这些东西合成起来,所以我对俄罗斯一直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崇拜,这个民族不会垮的。另外还有一点,我觉得西方的,也包括俄国的intelligentsia,永远就像T.S. 艾略特讲的那样,尽管挫折加幻灭,“我不希望自己死去”,面对战后的社 会问题,不少人在美欧间穿梭,寻觅加探究。他们很少有我们这里竹林七贤、陶渊明这样“悠然见南山”的退守主义。这种东西在西方知识分子里面很难找到,即使在检禁横行的时候。

戴  燕:没有隐士。

陆谷孙:隐士,不得志以后就隐了,这种很难找到。西方知识分子的阳刚这一面,我觉得是他们在当年能有影响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爸爸那时候还在灌输我,还要我背这个背那个中国的东西,我当然也背啊,也要应付他,但是我已经感觉到这两个文化实在太不一样了。

 

二、要让词典反映出

中 国文化如何接受英文、运用英文

 

戴  燕:这样看来,翻译还是很重要的。从前说翻译文学作品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翻译家的名字大家都知道,现在怎么样?

陆谷孙:对,很了不起的事情。现在地位不一样了。现在,好多硕士生在校期间打份工就搞翻译。如果有什么家教之类的,翻译还排在后面呢,因为第一是时间花得太多,第二稿费也少,宁肯去做家教。

戴  燕:这样一个翻译状况,您有什么评价?

陆谷孙:外国文学呢,老实讲,我现在不看。如果出版社要我翻了,我就只能动手翻,但是我强调要英汉对照,一定要两种文本都印出来。这也说明我的一个态度,就是说现在有些翻译的质量实在太差了。

戴  燕:我有时看现在的翻译作品,有一个最大的意见,就是你对照以前出版的,包括“文革”期间的,哪怕它很政治化,但是总有前言、后记,有介绍、有评价。现在一看好多翻译,什么都没有,前无序后无跋,光杆一个,就让人怀疑你是从哪儿来的,不可靠。

陆谷孙:“文革”期间少虽然少,但很认真啊,而且是发动了最精华的人。你看嘛,刚刚一家出版社给我写信,我翻了毛姆的一个短篇小说,他要出了,要跟我签个约,他说你的译后记我们能不能拿掉,我同意他拿了。

戴  燕:为什么要拿掉?

陆谷孙:因为还有别人译的其他作品吧。自然也为了降低成本,现在什么都要考虑这个。

戴  燕:因此现在翻译出版的很多是流行书。

陆谷孙:是,流行书也可以翻,因为流行书、畅销书,你从扩大的意义上来讲,从《鲁滨孙漂流记》开始就是了,这也不是不可以翻。

戴  燕:您最近出版的译作《一江流过水悠悠》算不算流行书?

陆谷孙:那个还不算太流行,当然它也畅销过几个礼拜,但是它畅销不在于情节,现在的畅销书,小说类的多数是以情节取胜。但是你别说他们西方现当代作家,他即使写一部《达·芬奇密码》也有他的思想特点,弄得现在很多地摊文学都在讲共济会的问题。

戴  燕:您的日常工作里面,教学是一块,翻译是一块,还有一块是编词典。

陆谷孙:对,现在就在做《汉英大词典》。最近开了个会,又给我比较大的一个鼓舞,这次得到几位专 家的肯定。香港有位专门搞汉英平行语料库的先生,我们把A字母部分印出来寄给他,请他提意见,我特别要求他跟他的语料库对比,看收的东西有没有巨大欠缺,结果发现没有,基本上跟他持平,可能还多一点。我是想,一定要让这个词典作为一个记录,就是这一阶段的中国文化是如何接受英文、运用英文这样的一个阶段性总结,所以翻译上,比王佐良先生他们那个时代也要力争好一些,因为我非常讲究跟英语对接。你像“功败垂成”,他们过去就是按照字面翻的,就说失败了——成功已在眼前的时候失败了,当然是对的,但是我要给它翻成“失败在第十一个小时”,或是在这个杯子将要接 触嘴唇的时候“砰”掉下去了,失败了。洋人可能会觉得更加亲和。

戴  燕:就是“功亏一篑”的那种意思?

陆谷孙:对,因为这在英文里面也是有的。

戴  燕:听说您这词典要给复旦大学出版社?

陆谷孙:对,现在叫《复旦版汉英中华词典》。我这个人,就是有一种乡土情结。对中国也是这样,对很多事情看不惯,但是我一到美国,有了距离感,就怀念这儿的草木和九舍的鸟啾虫鸣。复旦也同样,对我是口高压锅,“文革”中给关起来办学习班。当年学生时代,不准接待外宾,不能跟外国人接 触,总觉得你们思想不好。

戴  燕:不被信任?

陆谷孙:就是一进来的时候,不是说反右第一波已经结束了吗,那时候叫我们也发言,就民主问题什么的讨论,我呢最恨的就是礼拜六不放我们回家,所以我就说上帝创造万物,礼拜天也是要休息的,这话就上了我的档案,后来把我关在学习班里头斗我的时候,都拿出来了。

戴  燕:决定了您不是最受信任的。

陆谷孙:尽管是高压锅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复旦产生了感情,像散步的时候走过这些地方,想想以前我们在这个小棚子里面上过课,就有一种很强烈的怀旧和依恋。

戴  燕:您是老复旦了!我看您毕业以后不久,“文革”初期就开始编字典了。



案头前的陆谷孙先生


陆谷孙:对啊。我一九六二年毕业,大概太太平平念了一年半的研究生,上了四门非常扎实的文学课:英国戏曲、英国诗歌、英国小说、英国散文。

戴  燕:主要是古典时期的?

陆谷孙:都是古典时期的。戏剧我记得从莎士比亚开始,经过王政复 辟,一路到萧伯纳为止。小说也是从第一部《汤姆·琼斯》开始,一路下来到普里斯特利(J.B. Priestley)。当时的一大好处,就是你非念原著不可,不能靠二手的。然后,由于当时我们系里面教师不够,就把我推上了讲台,去教低我两届的英文系五年级“英美报刊选读”。

戴  燕:那时候也能及时看到英美报刊?

陆谷孙:很及时。但你不能选太政治的文章、讲中国的文章。就找一些“无害”的,无害即可。那时周扬说选教材的标准,有益最好,无害亦可。我刚开始教书那个时候,要给工农同学开小灶,就是每天吃过晚饭,四个人,两个人一组,到我宿舍来练习讲英文,天南地北的就练口语。我一边这样教书一边写毕业论文,而毕业证书还没拿到的时候,“文革”来了,所以毕业证 书也一直不发,等到“文革”以后才发的。然后就是编字典,不能教书了。

戴  燕:编字典跟教书有什么区别?

陆谷孙:教书有一种满足,教师有演员的某种元素在里头,满足表达欲。编字典是很安静的,很艰苦的,有时候是很机械的。

戴  燕:当时编《新英汉词典》有什么基础吗?

陆谷孙:没有基础。之所以开始编词典,是因为运动实际上已经到后期,没什么杀伤力了,更多教师感觉到没事干,成天来上班,开个会回去,有人就提出说我们来编本英汉词典吧,开始也不是很认真的一个活儿。工宣队说好啊,你们就成立一个词典组。还是半信半疑的。而编者,除两三位领导外都是有问题的人,包括我。然后突然有一天,说是好消息来了,徐景贤批准了,说上 海需要这样一本词典。这不就弄假成真了?从此开始编字典。

戴  燕:《新英汉词典》之前,一般人用什么词典?

陆谷孙:用郑易里的《英华大词典》,主要译自日本的“英和”。那时二战刚刚结束,日本被美国军队占领,所以美国军 队里面的俚语特别多。现在这本词典,商务印书馆正在修订。

戴  燕:要把它重出?

陆谷孙:重出,我的一位前学生在做。我说一定要根据郑老先生当年的风格,他不求给你很多用法,他就是释义多,帮助求解。

戴  燕:编《新英汉词典》的时候,要参考哪些东西?怎么选词目?

陆谷孙:我们以大批判开路,先批判这些字典。至于词目的选择,主要是从六部洋人的词典(三部英国的、三部美国的)里面勾出来,英美三四本有的,重合的,我们就选。

戴  燕:这个工作,现在有电脑很容易,那时候就抄啊?

陆谷孙:那全是手工,那些卡片都还在。然后还要找例子,有的可能就是用洋词典原来的例子,这要看各位编写人的喜好。我一般喜欢用最近看到的最新鲜的例子配上去。

戴  燕:一共多少词条?

陆谷孙:《新英汉词典》大词条有五万,不包括肚子里头派生的。

戴  燕:一共做了几年?

陆谷孙:这个快,编了五年。

戴  燕:前后多少人参加?

陆谷孙:也挺多的,总归有五六十人、六七十人。校样到最后主要是我看的,就是我一个人看的。我一天可以看十四张,我不是校对,我是往里头加东西。

戴  燕:您这给人家出版社添好多麻烦。

陆谷孙:就是说啊,不但是出版社,主要是给排字工人,所以排字工人骂我是“打翻了墨水瓶”,工宣队还叫我到商务印书馆的工厂去搬那个字盘:你体会劳动人民多累啊,你画条线多容易,你画条线人家就要搬字盘。但是,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新英汉词典》一出来就没用了,肯定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因为它全是什么“反对修正主义”啊,“美苏两霸要统治世界”啊这种东西。由于我这样拼命地往里头“走私”,曲线救书,也不能说我一个人,这部词典总算没有被扫进历 史的垃 圾堆,还是卖出不少,出版社统计累计出了一千万册。

戴  燕:那后来再编《英汉大词典》就比较容易了,轻车熟路。

陆谷孙:至少我们已经有经验了。像我派到词典组的时候,根本从来没编过词典,我只用词典,只有葛传先生编过。

戴  燕:编词典是另外一种工作。

陆谷孙:另外一个工作,你要看懂每一本洋词典的体例,有的你看不懂啊,像《简明牛津》,那真是简明啊!它是用最简洁的话来容纳尽可能多的信息。这一套功夫,都是要慢慢练出来的。幸亏有个葛先生在那里,他编过词典,跟着他学吧,尽管葛先生后来早早退出了词典组,因为他被十七路电车撞了一下。词典出版的时候,署名叫作“《新英汉词典》编写组”,没有人名的,也没钱的,那也很自然。


《新英汉词典(增补本)》

《新英汉词典》编写组

(该小组以葛传、陆谷孙、薛诗绮等三人为主)

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


陆谷孙:后来改革开放了,北京的《汉英词典》有署名了:吴景荣、王佐良等等。周建人的女儿当年是译文出版社的头,叫周晔,她跑来专门征求我的意见,要把我陆某人放在主编位置。我说你这个于情、于理、于法都不对,我死也不从,坚决要把葛先生的名字放在最前面。

戴  燕:后来您再做《英汉大词典》有年轻人加入吗?

陆谷孙:还是很多中老年的。一开始大家都愿意来,当时“五七干校”还没取消,弄得不好你要到“五七干校”去,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到词典组去吧。最兴隆的时候我们有一百零八个人。

戴  燕:也得到学校的支持?

陆谷孙:是上海市。

戴  燕:上海市专门给你们辟一个什么地方,有单独的经费,等等。

陆谷孙:对,在社科院。

戴  燕:现在正在编的这个《汉英词典》,算是这个工作的延续吗?

陆谷孙:汉英呢,实际上是我不好,我太轻率……一九九一年我到香港,见到一些朋友,他们跟我说:你《英汉大词典》编好了,现在应该编一个汉英,就可以跟梁实秋、林语堂齐名了。我小小的虚荣心就被刺 激起来了。又碰到一位安子介先生,他是主张要搞一本好的汉英词典,方便外国人学汉语的。我给他翻过东西,他晓得我这手英文大概还可以,他就觉得我应该来编这个词典。这是理由之二。理由三呢,就是我当年到美国替他们一个词库搞过一个文字档。这词字库,就是个跨政 府部门的,在中美建交以前,我估计他们要了解中 国的情报,就靠看报纸,看我们的出版物,然后把一些词语放进这个档 案,放进他们的计算机里头,然后找在美华人或者日本人,翻译成英文。他们叫我,还有一位薛诗绮同志,去干什么呢,就是从他那个乱七八糟的文档里面,看能不能挑出一些有用的东西,编成一本词典。

戴  燕:那是什么时候?

陆谷孙:那是一九八〇年,做了半年。我去给他挑,就觉得多数都不行,但是后来一查,又都是有根据的,是日本的《中文辞典》、台湾的《国语大词典》里面有的。这个文档,中美建交以后不就没用了?他们美国人不用,我就试探,能不能把你这个档案送给我?哎,他居然同意了。现在我们把它也列为我们的一个资料来源。

戴  燕:您这个《汉英词典》打算要列多少词目?

陆谷孙:单字大概就有两万五以上,不加一个字下面统领的词,大概三千多页。

戴  燕:主要是给外国人学汉语用吗?

陆谷孙:不,我觉得中国人也可以用。譬如“囿座之器”是什么?原来历 史上帝王的宝座旁边都放一个盛水的东西,水往里头注满了,就要溢出来,它提醒君王做事情不可以过分。这个“囿座之器”,《汉语大词典》就有。我本人不看英文就不知道,更别说年轻人了。

戴  燕:这个是很大的工作量了。会收很新的词吗?

陆谷孙:流行词我们要拳头捏得很紧,不会有闻必录的。现在网 民喜欢按英语构词规律自己造英文词,有些还是挺精彩的。但我们要看这些词语在英语世界的接受度和频用度来决定取舍。

戴  燕:有没有古汉语和现代汉语的区别?

陆谷孙:我们用标签区别古今。如果用古话作例证,像“温故而知新”,就在前面打一个五角星。

戴  燕:您这是要古往今来、一统天下啦。

陆谷孙:是的,包括方言,沪语的“刮辣松脆”也能查到。所以,我写了篇文章,叫《志虽美,道难达》,专门骂自己。

戴  燕:现在这个工作大概完成了多少?

陆谷孙:九千工作页里头,好像有三千五百页做好了。

戴  燕:有几个人帮忙?

陆谷孙:主要是三个女将。

戴  燕:可以想象工作难度不小,但是读者也很需要。

陆谷孙:是很需要。我自己在国外待的时候,跑他们的书店,就知道英汉词典是没有销路的,在美国,人家要的是汉英词典。

戴  燕:您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做这个?

陆谷孙:我这个寒假大概改了两三百工作页,就是寄希望于这个寒假。现在做做倒有点兴趣了,原来的英译实在不够好,就尽量设法改进。

戴  燕:现在您是在电脑上做?

陆谷孙:也是在纸上做,工作页小,贴在一张大纸上。

 

三、文学研究还是要以文本为主

 

戴  燕:现在还有时间去做莎士比亚吗?看您在文章里说,复旦外文系藏有很多关于莎士比亚的文献。

陆谷孙:因为当年林同济先生和我跟海外的交流比较多。现在基本没人做了。

戴  燕:莎士比亚太古典了,大家没什么兴趣了?

陆谷孙:难也有关系,我觉得语言难是主要的一点。他等于是现代英语的开山鼻祖啊。我上课的时候,一个《哈姆雷特》剧本,我要讲三到四个礼拜,不像有些老 师那样教,一周可以讲四个剧本。不行,我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讲。为什么戏开场时第一句话Who's there? 不按常规由守更的哨兵喝问:“来者是谁?”而是来换岗的喝问:“那厢是谁?”等等。前面的二十五行都是散文写的,叫他们背出来,下一堂课谁上来背,背出来,或者再加上一个独白,两段能背出来的,我奖赏《牛津词典》一本。

戴  燕:好厉害。

陆谷孙:剧本真是写得好,你要仔细去读的话,这里头蕴涵可真是丰富。譬如接着两个哨兵交换口令Long live the king,“国王万岁”,这多讽刺啊,这个剧里面没有一个国王是长命的。为什么剧本从头开始就是反覆颠倒的,要细讲的话,是不是很有讲头?

戴  燕:您觉得学生爱听吗?

陆谷孙:爱听,那是极爱听。

戴  燕:那为什么都不愿去作研究呢?

陆谷孙:就是说,人家听听是蛮好听的,就像听《隋唐演义》一样。

戴  燕:像您这样下工夫琢磨的,现在不多了。大概像您那样去看不同版本的,也不多了。

陆谷孙:版本是很重要的,第一个对折本跟第一个四开本有什么不一样?同样的一段独白,为什么有不同的版本?这个是要钻进去的,中国人这些都不钻了。我佩服朱生豪也就在这里,当年哪有那么多版本看啊,贫病交加,他还能翻成这个样子,我非常佩服。你如果现在叫我翻,我也可以翻,我翻肯定很慢,我要各个版本一部一部地对过来。

戴  燕:您这是做学问。现在国际上,莎士比亚这一行的情况怎么样,受不受重视?

陆谷孙:也不太景气。

戴  燕:那如果让学生读经典,大学的文学课总要找些经典来教,教什么呢?

陆谷孙:我估计在英、美的话,中学就读了,像《威尼斯商人》什么啊,比较容易的剧本,中学就该读了。

戴  燕:今天中国的念外国文学的学生,您觉得他还一定要过莎士比亚这一关吗?

陆谷孙:我觉得一定要过,或者说最好要过。将来你要搞十九世纪也可以,浪漫主义也可以,现代主义也可以,后现代也可以,你根源上不懂不行。现在文学批评追求新颖,什么后人文主义就说,人没什么了不起的,人只不过就是各种各样的物种里面的一种,猴子也是,猿猴帝国不是也拍成电影了吗?随着环境保护主义的声音,这个越来越厉害。

戴  燕:现在外文系的学生或年轻老师,他们也都接受这些新的东西?

陆谷孙:也不见得,文学课本身就在衰落。

戴  燕:您自己不大用这些后现代的东西。

陆谷孙:我不用,像这种没什么意思的。像我看到有人用“模因论”(memetrics)解释翻译,戴顶帽子,穿双靴子,内容还是离不开意译直译等等,有什么价值呢?还是文本为主吧。

戴  燕:可是我看您编词典呢,又好像很注意吸收新的语汇。

陆谷孙:新的语汇我也是有选择的,绝对有选择的,而且不能随着网上的狂欢,跟着它走不行的,这个我宁可保守一点,拼命地想办法给它翻译成好的英文。

戴  燕:像每年评选的诺贝尔文学奖或是这个那个奖的作品,您会关心吗?

陆谷孙:我会看一看,但是我觉得不怎么样。让我心动的,就是像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讲的,什么是文学?两种东西:一个呢,就是像在最热的热天,“滂!”一桶冰水浇在你背上,醍醐灌顶;第二呢,就是你感觉到你的头颅被砍了,还没下来。只有这两种感觉出现的时候,你才碰到了文学,她是这样认为的。我也有点同感。

 

二〇一二年三月五日

本文由周语根据录音整理,经受访人审定


本文选自《书城》杂志2012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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