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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佩琦:历史的担当和担当的历史

2016-08-12 毛佩琦 书城杂志

在读书人的各种职任中,史职是颇为重要而神圣的。史家指点江山,评述古今,臧否人物,史笔无敌。贤君能臣朝乾夕惕,贤人志士前赴后继,无不仰慕青史留名;独夫民贼残暴酷虐,不畏鬼神却畏惧史臣之笔。在读书人的诸多品格中,担当精神是最为可贵而且崇高的。他们心怀治国平天下之志,不避艰险牺牲,甚至愿将血肉之躯化为甘霖以济苍生。著史,当为良史,著担当之史;为臣,当为良臣,做担当之臣。在读卜键大著《国之大臣——王鼎与嘉道两朝政治》时,感到了二者的契合,以担当之史笔,写担当之大臣,因而这篇书评就拟了这样一个题目。



王鼎像


本书的写作缘起,是想要为清代大臣王鼎写一部传记。王鼎生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卒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四月,嘉庆元年(1796)恩科进士,历仕嘉庆道光两朝,走的是一条典型的读书入仕之路。王鼎最后官至太子太师、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可以说位极人臣。但是这样一位大人物,其具体经历并没有留下多少材料。除了时人为他写的墓志铭和史书上简单的传记以外,连文集也没有留下,只有薄薄一册《王鼎家书》。那么,王鼎的传记怎么写?也许正是这一点促使作者放手摆脱了传统的传记写法,大笔宕开,把王鼎的历仕作为线索,从大处落墨,着力于嘉道两朝政治。这样,我们不仅因此读到了历史的厚度,也看到了一个站在历史高处的王鼎。而王鼎作为参与两朝政治乃至参与最高决策的重臣地位,则是这种写法的逻辑支撑。王鼎正处于历史峰峦的顶端。

嘉道两朝可谓多事之秋。清朝在经过整整一百年的巩固和发展后,在乾隆中期达到了它自身的顶峰。这一顶峰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先后继统的嘉庆、道光帝已显现强弩不继之势。王鼎就在此时进入仕途,开始了他平稳却不无艰难的历练,清朝则进入了守成但难以止步的衰落。

史家著史从来是讲究文采的。学文学出身的卜键在这方面凸显了他的专长。首先,在谋篇布局上,作者搭建了一个结实严整而又环环相扣、引人入胜的框架。劈头进入我们眼帘的就是京师西北郊圆明园的军机处别院,彼时国家的政治中枢,而第一个惊人的画面竟然是军机大臣的悬梁自尽!好端端的天朝,位高权重的地位,还有,世人罕比的尊宠荣华,王鼎为什么竟然如此决绝?是什么让他非以一死不能表达他的忠赆?在此一大疑问之下,通篇故事如汩汩流泉,奔泻而下,直至终篇才揭开谜底。

王鼎一生七十余年,半个多世纪,其间足以震动国家、影响历史走向的大事接连不断,在讲述王鼎的身世履历的同时,本书大致将其囊括殆尽:有“左贞门的刺客”,天理教的“反贼”杀进紫禁城;有“平定南疆叛乱”,镇压新疆回部叛乱;有“从禁烟到销烟”,改变中华历史走向的导火索;有“张家湾大决口”,一个关乎国运民生的古老课题……



卜键《国之大臣——王鼎与嘉道两朝政治》

陕西人民出版社 2015年版


本书中的大场面,非平定南疆叛乱莫属。道光帝刚刚继位,南疆便传来张格尔袭扰边境卡伦的紧急军报。道光六年,一场席卷南疆西四城的大暴乱终于发生。这次叛乱和此后的一系列叛乱,有宗教原因,有境外势力的阴谋,更由于清廷治疆政策的失衡,边疆大员沉溺享乐,不明察,不作为乃至胡作为,致使局势失控。此事从大玛杂(回人坟场)的暴变说起,一开始就是一场恶战。官军无法抵挡乱军,“各处军台间被贼匪侵占”,而当消息以六百里甚至八百里紧急奏报到道光帝的案头时,南疆西四城的英吉沙尔、叶尔羌已经先后陷落,只有喀什葛尔与和阗还在死守。道光帝连忙命将调兵,且下诏声称“不为遥制”。经过血战,阿克苏得以保住,而喀什则遭陷落,喀什被围已经超过一个月,而救援军尚未集结完毕。苦撑的守将庆祥,率兵巷战,兵败自缢殉国。此时清军毕竟还能战斗。来自乌鲁木齐、伊犁等地的援军,终于在阿克苏发起总攻,突破洋阿尔巴特、纱布杜尔,向喀什葛尔进军,攻克汉城,但当经过猛攻夺取回城时,却发现乱首张格尔逃跑了。道光帝曾“节经降旨,勿令张逆逃出卡外,不啻至再至三”,此时难免震怒,斥责“将军等所办何事”!回疆之役以生擒张格尔,献俘京师,“寸磔枭示”而作结。整整一章读下来,满眼黄沙铁骑,急章飞奏,庙堂运筹,将军决战,刀光剑影,掠地攻城,煞是壮观!

本书既然是一部历史传记,真实就是其必备的品格。这种真实,不仅仅是事件细节的真实,更是把握历史本质的真实。嘉道以后,清朝的败象逐渐显露,作者深刻地剖析了老大帝国的患病肌理,就是把握了历史的真实。为什么清朝大势已去?为什么无论如何励精图治也不能兴废振衰?请看如此大臣、如此皇帝:

(内阁大臣)庆桂堪称嘉庆朝之代表:清廉谨慎而缺乏才情和激情,任事勤勉却又碌碌无为。内阁如此,枢垣也如此;庆桂的施政如此,接下来的董浩、曹振镛莫不如此。不得不说,这是一班平庸的大臣,共同辅佐着一个平庸的君主,一个孜孜求治,却不免浮泛琐碎,既狠不下心治标治本,不知从哪里下手,又喋喋不休甚至论述不休的嘉庆皇帝。(102页)

颙琰好辩论,喜撰文。京师聚赌,竟成为他舞文弄墨、展示才情的题目,分析好赌五弊,也是头头是道。在此,嘉庆帝又提出八旗子弟的教育问题,提出各旗掌旗大臣的督导之责……讲了半天,也知道作用有限,最后落到这儿,满是悲观无奈。(111页)

英法军竞相争夺占据澳门,嘉庆帝下谕“遥授机宜”,照例要有一番大议论:“大西洋与法兰西彼此构衅,自相争杀,原属外夷情常之事,中国并不过问……若云因恐法兰西欺侮西洋,前来帮护,殊不知西洋夷人既在中国地方居住,法兰西焉敢前来侵夺,以致冒犯天朝?即使法兰西果有此事,天朝法令具在,断不能稍有姑容,必当立调劲兵,大加剿杀,申明海禁……”作者评论道:

既有说理,也有威吓,看似“逐层晓谕,义正词严”,实则于世界大势、边务夷情均属懵懵懂懂。试想如果能以水陆官兵剿办,“申国威而清海澨”,吴熊光、孙玉庭等自会毫不犹豫,问题是打仗没有把握,奏报又不敢明说,这也是广东大吏持久无解的两难命题。(163页)

皇帝自以为聪明,其实完全不着边际。妄自尊大和愚昧无知本来就是孪生的。而面对过于聪明精敏的皇帝,大臣甚至不敢上达下情。

自作聪明的皇帝必然自以为是,听不进臣下的劝谏,与其自我标榜的听言纳谏完全是风马牛。嘉庆二十二年,嘉庆帝“敬承祖训,用展孝思”,欲效法乾隆帝“躬谒盛京”。御前大臣松筠上言,阻谏这次“东巡”,竟惹得嘉庆帝盛怒,下谕“或无识臣工妄以为不宜,当律以悖命之罪,诛之无赦”。“议将松筠革职,实属咎所应得,姑从宽典,薄示降罚”。作者评论说:

明摆着是因言治罪,竟成了宽大为怀;明明是钳制舆论,偏要说“从不因言罪人”。实录中常能读到嘉庆帝苦苦求言,为无人进言懊恼甚至发怒,碎碎叨叨,嘟嘟囔囔,可还是没有人说几句真话。首辅大臣尚且如此下场,复谁人敢言!(190页)

清朝朝政之混乱,竟然闹出了兵部丢失了大印这样的笑话,闹得皇帝必须亲自参与破案。最后发现,“皂隶贱役”“娶媳之花轿嫁妆”,可以开凿衙署墙壁长驱直入,穿兵部衙门而走,而兵部堂司官竟“毫无见闻,全同木偶”。在侦讯这样一个并不复杂的案件中,大小官吏“通同作弊、避重就轻、捏造谎言、赌咒发誓”,官场积弊暴露无遗。至于“大名知府喝花酒”“强项令闹官厅”“知府举报知府”“死后蒙冤的保长”“监生呈控知县”等等,更是构成了一幅极尽官场百态的画卷。而这一系列大小案件,也都需要皇帝亲自过问,需要王鼎这样的钦差前去侦办审理。可见这个老大帝国的机器运转已经锈蚀不灵了。

朝廷上下安于恬嬉,对近在眼前的危险全然无知无觉。嘉庆十八年,兴起于京畿地区的天理教教军打入皇宫,在隆宗门下发生激战。虽然这次反叛被迅速镇压,但极大地震动了清廷。正在热河的嘉庆帝中断秋狝回銮京城,被迫下罪己诏,惊呼“酿成汉、唐、宋、明未有之事”。问题在于,天理教首领林清反迹昭著,上下习见不见,竟然无人防备:“事变前数月,教中骨干祝现的弟弟嵩庆,向豫亲王裕丰举报乃兄谋反之事,裕丰本打算上奏,后来想到祝现为府中管事庄头,经其介绍,自己去年还在林清家中住过,思来想去,决定隐匿不报。”事变前一天,卢沟桥巡检飞报顺天府尹,说祝现奉林清之命,定于次日午时攻打皇宫,现在党徒已经进入城内。府尹不听,还将他好一通训斥,警告他不得冒昧乱讲,也不作任何预备。待到真的出了事,府尹大人又说报告拖延,得到报告时教军已然闯入宫门。结果是这么大的事谁也不负责,事后的追究,反倒是报告事变的卢沟桥巡检被革职遣发。

继嘉庆之后的道光帝,号称“自律甚严”“自奉极简 42 36798 42 15534 0 0 2028 0 0:00:18 0:00:07 0:00:11 2998”,但是同样终日陷在一连串的大小案件之中,对于上下习以为常的积习恶例无能为力,“官不肯虚心察吏,吏不肯实意恤民,遇事则念及身家,行法不计及久远”。在整顿盐政中,“上官为属员蒙蔽,或陷于不知;下僚以畏葸偷安,相期于苟免。且恐酿成事端,反蹈办理不善之咎,以致上下相蒙,唯恐多事。所获者不过肩挑零贩小枭,借此为敷陈张大之词,官弁升迁之地,苟且塞责而已”。深居九重的皇帝对于下情似乎洞若观火无所不知,但是面对如此溃烂的局面,也只能徒唤奈何:“凡此皆因官官相护,罔顾天良,罔尽心力,只知窃禄肥家,置民瘼于弗问。言念及此,愤懑何堪!” “丧尽天良”“实属可鄙可恨”是道光帝批评臣下特别喜欢的用语,大小臣工的耳朵也都磨出了茧子。皇帝每天训斥,也不见哪位天良有所回转。

鸦片战争的战败,是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对于这场战争的研究已经十分深入。作者没有再全面叙述战争的场面和过程,而是通过几个细节,揭示了清军必败的原因。第四章第四节“浙东的‘大反攻’”写道:

其实,更准确的本节标题,应是“浙东的大溃败”。经过将近半年的筹备,从各地调集了约两万精兵,准备了大量武器弹药,计划的是同时攻取三城,最后的结果是一仗未胜,一城未下,损兵折将,上演了又一场大溃败。荒唐的是,奕经等人掩饰的本领甚大,惨败之时仍不断奏报取胜,是以在一段时间内,道光帝总以为胜利在望。(475页)

隐瞒、虚报、欺骗、邀功,已经成了官场的习惯性动作。而更为丑陋的是官员将领的腐败。且看,作为统帅的将军奕经,“虽有过从军经历,然对领兵打仗一窍不通,摆出一副天潢贵胄的架子,加上天性仁厚,又有几分谨慎迟疑,是以连身边的人都管不住。除却两位参赞另有各自班底外,随带六人,皆以小钦差自居”。“提镇以下,进见必长跽,相称必曰大人”,彼此则以“小星”戏称。到底是肃杀严整的军事活动,还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游戏?

小星者,小星使也。因古人诗中亦指小妾,便用以自谑和调侃。国家危难之际,肩负朝廷和民族重托,仍不忘风花雪月,又何说焉!同来的二十四名大内侍卫,大多也是“侈然自大,遇事挑剔”,稍有不周便吵吵嚷嚷,这哪里是去打仗拼命?简直就是一次缩小版的“乾隆下江南”。(476页)

这支队伍层层叠叠,编制严密而“规范化”,但似乎并不是为了打仗:

将军大帐之下,总理军机者为印务处,专管兵籍者为营务处,主档册者为文移处,主刑法者为文案处,加上粮台、总局、翼长、襄理,每一处都要三四百名官员,每一官员都要带着一帮子幕友家丁,“而且将军之外,复有参赞;参赞之外,复有钦差;钦差之外,复有小钦差。彼其麾下亦各有印务、营务、文移、文案等处”。(476页)

营造一支如此“完美”的队伍绝非一日之功。当然,人吃马喂总少不得开销,奕经行辕饭钱一天就要二千两,所雇二十四名轿夫,不出门也要付费。大约是为了迷惑敌人,将军坐的船就有一模一样的五艘!时人指其为“怯懦之证”,斥之是“社鼠城狐”也是名实相副。如此将军,如此队伍,胜败之数已不待言。

贪污腐败、奢侈排场已经成为清朝官场的通例,各个系统,各个领域,各个层面,无人不腐,无人不贪。治理河道的大小官员亦复如是:

三河岁修经费,均在数百万之巨,能有十之三四用于物料人工,已经是不错了。其余的钱哪里去了?除各厅平日之应酬戚友、馈送京员过客之外,各级官员直至胥吏兵丁,也是人人分肥……(438页)

最怪异的,一到冬天,自河督至于厅道官员和“有些头脸之人”,“一色狐裘”。而这么多狐裘,“率不求之于市,皆于夏秋间各辇数万金出关,购全狐皮归,令毛毛匠就其皮之大小,各从其类,分大毛、中毛、小毛,故毛片颜色皆匀净无疵杂”。总河还要定制紫貂之裘,“是以一旦亲临河工,一貂群狐前呼后拥,指点议论一番,又飘然离去”。这正是当时官场的典型景象。

然而,被寄予治河大任的总河大臣又是如何行事的呢?作者这样描写了一个“惯性迟缓”的总河大人文冲:

从十六日漫堤到二十二日大溜掣动,已然过了七个昼夜。这七天中,文冲作为管理河道的总督,都做了些什么?他在奏疏中说得热闹,又是“确勘”走水情形,又是“调集员弁兵夫”,又是“再三熟商”,又是“飞饬两岸州县协济现钱”,可明眼人一下便可见出事先全无预案,临期手忙脚乱,天大的危难降临,仍是各个环节都在掣肘,办起事来慢慢腾腾。这是一种习惯性迟缓,是机制失灵、贪腐盛行的鲜明表征。

出事后……文冲认为不必这么着急。各项物料齐备之后,这位总河大人,还要取出历书,观看星象,请术士扶鸾,郑重择定二十四日为开工吉日。至二十三日洪峰一到,大溜掉头而南,势若建瓴,直击省垣,也就只剩下“心胆俱裂”、叩头请罪的份儿了。(399-400页)

这崩溃的哪里是拦截洪水的大堤?这实在象征着清朝国祚的溃烂!面对“势若建瓴”的洪水,一个腐败的机器难以运转,眼见大堤呼啦啦地垮掉而束手无策。所有这一切,岂是“积弊”二字了得!分明是大清国“内瓤渐渐的尽了”。

传主王鼎,奉命署理河总,前来收拾治河乱局,在一片污烂中显得玉洁冰清。他不仅以恭谨干练著称,而且以廉洁正直著称。

王鼎赶紧下车,招呼老者近前,席地而坐,一一温言抚慰询问。老人跪地泣诉……说到痛处,且泣且诉,王鼎也由不得老泪纵横。(406页)

王鼎的做派与此前的治河官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东边堤上,设有钦差大臣的行辕,没有帷帐,也很少陪同人员和侍从兵卫,简简一抬小轿,又称肩舆,旁边几个“胡床”。胡床者,今天所谓马扎是也。几乎每一天的从早到晚,王鼎都待在工地上,精神好时走动察看,累了就坐在小马扎上,督导指挥……有时没什么事,就这么呆呆坐着、看着,也陪着河工上劳作的兵夫人等。(432页)

在王鼎的对面,则是“曾经威风八面”“极会讲排场、讲享乐”,如今遭到处罚的东河“废督”,他们“披枷带锁,科首跣足,长跪在尘埃中”,“后来又加上他的几位旧部,在两旁一字跪开去”。作者善于捕捉典型环境以刻画人物,两相对比之中,凸显出一个敬业忠诚的老臣的形象。

对于河署各员捧来的貂裘,王鼎“一笑拒之”,每天穿一件羊皮大衣待在河堤上。他感叹道:“大工之役,终日胼胝于水土中者,真力作之人也,工成全赖若辈,顾其衣食何如?我辈坐而督工,劳逸亦霄壤矣,裘衣而肉食,尚谓苦耶?且西夷方肆,天子宵旰宫中,战士枕戈海上,非大臣安逸之时。”国之大臣,自有大的担当。

虎门销烟的名臣林则徐,与王鼎同朝为官。本书第十一章“从禁烟到销烟”,详细地记述了战前这段历史的来龙去脉。剖析了清廷的困局,华洋商人的利薮,两京吸毒成风,军伍沉溺毒品……同时也刻画了一位敢于担当、明晓大局的能臣林则徐。林则徐同样是清官,在本书中与王鼎相映生辉。钦差大臣林则徐一抵达禁烟前线就张贴告示:

至公馆一切食用,均系自行买备。不收地方供应;所买物件,盖照民间时价发给现钱,不准丝毫抑勒赊欠。公馆前后,不准设立差房,偶遣家人出门,乘坐小轿,亦系随时雇用,不必预派伺候。如有借名影射扰累者,许被扰之人控告,即予严办。(369页)

王鼎的家书可与林则徐的告示媲美。王鼎身居高位,却严厉约束家人,规定家人“到家‘四要’:少见人,多读书,遇众谦,出言慎”。他的儿子王沆到省城参加乡试,他致函叮嘱再三:

主考皆门生,我在京俱不令进门见面,到省城时勿见客,尤不可见官长,更嘱董桂等勿在街上行走,力杜嫌疑,以正自持,是为至要。(358页)



林则徐像


如此有为有守立官清正的大臣,自然是惺惺相惜。而林则徐与王鼎也并非巧合地走到了一起。林则徐奉命禁烟雷厉风行,正需朝廷力挺之时,却因昏君昏臣昧于夷务,偏听自用,将林则徐打成“招衅启祸”的罪魁,免职充军。而王鼎则将林则徐“截留”,力请皇上准许他在赴戍所途中来河干“襄办”治河。林则徐在风雨飘摇、洪水滔天之际,是足以力挽狂澜的柱石,在治理水患中同样有出色的表现。林则徐以戴罪之身尽心尽力,毫无怨言,不理睬那些冷脸和非议,“每天黎明即赴大坝,常常三四鼓尚不得回馆”。因为王鼎,“贪腐公行的清朝社会有了一个基本廉洁的工程,习惯于钩心斗角的督抚大员有了一次还算精诚的合作,因循疲玩的清朝官场有了一批夙夜在公的官员,懦弱自私的清朝河标有了大量舍生忘死的士兵……”王鼎认为,在国难当头之际林则徐应当大用,极力建言皇帝再次启用林则徐。然而就在大坝合龙的前一天,一道谕旨发往祥符工次:“林则徐着仍遵前旨,即行起解,发往伊犁效力赎罪。”这是何等的戏剧场面,何等的天朝奇观!而“文忠(指林则徐)自若,即日启行”。王鼎与林则徐“涕泣为别”。林则徐有诗记其事,曰:“幸瞻巨手挽银河,休为羁臣怅荷戈。”“公身幸保千钧重,宝剑还期赐上方”,一片英雄相惜的情怀。

几乎每个时代,国家治理的核心层,都会有几位调和鼎鼐之士,有一批治国理政的能臣,所谓“二三大臣”是也。而能者本身就是庸碌之辈的威胁,加之性情多直,不管是亢直、爽直、剀直还是切直,在官场中往往不被人喜。(165页)

在嘉庆朝,官场的这种形态已经成为顽疾,庸碌尸位,拉帮结派,倾害能臣直臣,连皇帝也无可奈何。到了道光朝情形更甚:“如果说道光帝是庸主,(曹)振镛便是庸臣,庸者多壅,不管他们多么勤政和节俭,国事都会不断地走向不堪。”



陕西蒲城王鼎纪念馆


清朝国事已渐不可为。边疆腹里都在上演一幕幕荒诞而悲壮的戏剧。面对虎狼之英军,“杭嘉湖道宋国经,欲以奇兵致胜,特向市中购买面具数百个,募乡勇三百四十二人装作鬼怪,私于内署昼夜演习之……”想用鬼怪假面恐吓敌人,大概是神怪小说看多了。荒诞与悲壮相连接。“瞒和骗真也无处不在。对皇上报喜不报忧,各督抚将帅莫不如此,惨败被说成小挫,失职被说成有功,小胜则演绎为大胜……”皇帝则刚愎自用,谁也不相信,“朝廷耳目众多,将军督抚甚至海关监督、学政皆有专折密奏之权,全瞒是行不通的,那就真伪参半,趁水和泥”。皇上动辄“朕志已定,断无游移”,不愿“甘受逆夷欺侮戏弄”,不愿“甘为此遗臭万年之举”,斥责臣下“实属丧尽天良”,而对自己的误国却浑不觉察。取代林则徐的琦善,“头衔惊人,既是世袭侯爵,又是内阁大学士、钦差大臣、署两广总督,受命办理夷务,却没有与外国代表会谈之权”。结果,当然是“连笔者也不忍心”的“兵败如山倒”。读史至此,能不令人仰天太息!

面对如此国将不国的局面,王鼎决定犯颜谏诤了。但是,“清朝的体制沿承前明,不同的是,断断不许抗言谏诤,十三道御史和六科给事中都只管监督众臣,没有直言谏上的职能”。道光帝也不容易,“朕抚躬循省,五内焦劳,每念毒孽未除,颠连莫拯,痛心自责,恨才德之未逮,夙夜难安”。如此局面是道光帝本人所致吗?道光帝或许只是循例执行者,或许是制度的限制者、积弊的承受者。他也无法逃脱已经布设的网罗,君主专制的格局使他不能听进真言、诤言,不能信用忠臣、诤臣。当王鼎扯住皇上的衣裾嘶声呼喊,而皇帝不为所动时,王鼎就下定了决心,一死以明心志,只盼以一死警醒皇帝僵化冰冷的心,以一死拨开皇帝眼前的翳障。也以一死刺激浑浑噩噩的众官,呼唤不甘沦亡的人群。孔夫子说:“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于是,就有了本书卷首的那一幕。太子太师大学士王鼎,在军机直庐投缳自尽,伴随他的是一个大红封套。那是他用热血对皇帝说的话。那里面都写了什么?力保林则徐?反对与英人议和?还有什么长策远略?然而已经无从知晓了。人们还在蒙蔽,他们担心王鼎之死刺激皇帝,如果大臣只能以尸谏进言,皇帝岂不成了昏君!王鼎的遗书被进行了精心的删改。一切中正和平,一切温柔敦厚。仿佛天下无事,万物祥和。然而,这一改,王鼎之死似乎也就此轻如鸿毛了。

不,作者以七十万字之巨篇重新拈出了这段历史,让我们看到王鼎之死重于泰山!鲁迅先生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辉,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这七十万字对嘉道那段历史作了全景式的复原,它让我们看到了历史的生动面貌,让我们亲炙了古人的音容謦欬,也让我们通过历史的表象看到了它的本质。它帮助我们认知,也帮助我们思考,告诉我们是什么,也启发我们思考为什么。在写作方法上,本书糅汇了文学和史学,追慕太史公“无韵之离骚”的崇高境界,为历史人物传记的写作奉献了有益的经验。

清朝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鸦片战争一败再败,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老大的中华帝国沦至被瓜分的地位。一百多年过去了,中华民族终于绝地重生,而且走上了伟大的复兴之路。王鼎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王鼎和那段历史,永远是一面镜子,令人警醒而奋发。


二〇一六年六月三日改定于北京昌平北七家村


本文选自《书城》杂志2016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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