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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灵魂丢失国度的歌哭者

2016-08-24 孙郁 书城杂志



老舍(1899-1966)


二〇〇八年,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感言里,言及中国的老舍,以为他与莎士比亚一样伟大,是“替那些无权说话的人说话”的人。如果他活在世上,也许会同意这个看法。究其一生,也确是这样的人物。

他最初的写作,因为寂寞,一个人在英国伦敦东方学院,回忆自己的故土,不是感伤的触摸,而多笑话式的表达,不正经的书写,内容却有点沉重。那些文本,都老实得很,有着胡同的声音、色彩,还有天上的飘动的扬尘,指示着无数灰色的命运。我觉得他的写作,无非记录自己的经验一种,辐射到可怜的市井里。他哀叹着那样的生活,却也留恋屋下的儿语、庭院的老树、飞动的鸽哨。北京城被遗忘的群落,在其笔下一点点复活了。

老舍早期的作品,滑稽的词语时常可见,写人的时候,以善意的调侃为乐。觉得回忆过去是一种快乐。《老张的哲学》《二马》对过去的中国儿女,就有嬉笑描述,许多篇章的夸大的描述有温润的感情的透露。他是很有正义感的人,有时候也借着小说讽刺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物,担当的是一种责任。《赵子曰》《猫城记》对于社会的理解,虽然有点朦胧,而真意在焉。到了《四世同堂》《正红旗下》,家国、人我、古今,有了多维的表达,精神渐趋阔大。就文学的地域美而言,已达化境。

人们谈论老舍,不太深言最初的几部小说,以为流于滑稽的地方多。《老张的哲学》讽刺北京教育界的混子,批判的意味浓烈,几乎没有温情的地方,一切都被无聊、可笑的场景占据了。《赵子曰》叙述略见趣味,但讽刺的段落控制得不好,像被夸张的漫画,我们看出作者的幽怨。到了《二马》,结构与意韵好了起来,人物也活了。小说写一对中国父子在英国的故事,透着国民性的审视目光,那种冷静中的勾画,让人忍俊不禁,但最后有悲凉的况味流出,我们只能叹息。

因为有了宗教的背景,他意识到自己祖国的诸多无趣生活的可怜。发现了自己生活的空间的可笑,于是就多了反讽的冲动。中国人如何没有信仰,如何伪善,如何在主奴文化里互相倾轧,都在一个个故事里流露出来。《老张的哲学》开篇就写主人的无特操,什么教都信,但等于无所信;什么职业都沾一点,兵、学、商的习气都有,而又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的语言。他办教育,却又要经商,对待青年不好,身上有着诸多恶习;《赵子曰》描写一群在北京公寓里寄住的青年,在昏暗里无望的故事压抑里有思想热流的滚动。这看出作者早期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他对于国家的哀怜里,痛感阵阵,借着灰色的人间抒发人生的感叹,忧患之情与鲁迅庶几近之。

老舍对于青年有不同的分类。他看到他们的诸多劣根性,又发现一丝人性的光亮。以《赵子曰》为例,周少濂是个可笑的诗人;欧阳天风乃玩世的利己主义者;武端专会探听别人的机密,猥琐的样子颇为可笑;莫大年是口无遮拦的人物;赵子曰染有许多世俗的毛病,荒唐度日的时候居多,但也不泯良知;李景纯则是有抱负的人,虽然并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他们在军阀当道、教育混乱的时候,找不到自己存活的路,造反、清议、鬼混于梨园,搀杂在富人骗子之间,浑浑噩噩地面对世界。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学校不好好读书,捆了校长,作文骂老师,被学校除名。除了李景纯,他们大多喜欢做官、赚钱、谈女人,但又没有应对世界的本事。中国好的传统比如儒家思想,在他们那里变成邪恶的遗存。京剧本来乃民间艺术,而赵子曰登台的时候,则变成市民的闹剧和庸俗之物。这些人在无光无爱的世界里,没有坦直的路可走。唯有李景纯怀揣梦想,去刺杀政客,却不幸被砍掉了头颅。小说写赵子曰这个人,有许多的毛病,一身的旧俗和昏庸的气息,使其在悲剧的路上颠来颠去。李景纯的死,唤回了他的良知,遂有思想的冲动。但未来的选择如何,也茫然不知,小说就此打住,留下无数的问题给读者,我们由此也带出没有希望国度的闷损之感。

老舍的作品,系个体生命的一种体味,对于社会的看法既非哪个学派的,也无政党的痕迹。他以本然的思路,笑对江湖,嘲笑了官员,嘲笑了市民,也嘲笑了自己。他笔下的北京,是灰蒙蒙的、乃鬼蜮般的古都。他写那里的节庆、日常生活,都不是温情下的梦幻的颜色,而是愁风愁雨,死气沉沉。对于自己的家乡,他爱恨交加,苦乐杂糅。比如写春节的民俗,总有不快的影子缠绕在里。富家大院里的存在,则邪恶者居多。茶馆、烟馆、妓院、商铺、学校、教堂、梨园都没有光亮,而是死气的所在。

有趣的是,小说里有对于婚姻的恐惧。至少在早期作品里,凡涉及爱情、婚姻,则丑陋、病态者多多,没有一点的亮色。《二马》笔下的域外男女之事,几乎都不快乐,而滑稽可笑却成了主角。到了《骆驼祥子》《离婚》《四世同堂》里,婚恋者多的是苦果,爱意的纯真不易得到。在短篇小说里,他涉猎青年男女的感情,苦味浓浓,几乎找不到亮丽的颜色。《微神》里的少女本来深爱着青年男子,因为朋友出国,久之而堕入青楼式的深渊,美丽的形影被夜色吞没了。《牺牲》里的洋博士回国后水土不服,艰难地找到女友后,却被女子所弃。主人公后来住进了精神病院。在作者笔下,婚姻仿佛坟墓,要么死亡,要么疯掉。我们要在那里看到清秀、神圣的美是大难的。他后来看到巴金爱情三部曲,恍入梦中,那个没有杂质的乌托邦,是自愧不如的地方吧。老舍对于病态的世界带着反讽的笔触,人间的青春早早凋零。他在芸芸众生里看到的是无望和无趣的存在。其悲剧观念,牵扯着一个民族的宿命。

有人把他的作品与鲁迅相比,或许有些道理。他对于国民性格的把握,就有逼真的一面。不过,鲁迅看国民性问题,有尼采和托尔斯泰式的参照,老舍的路径则大不相同,英国式的幽默和讽刺,以及老北京的滑稽感漫印在词章间。他由自己的生命体验,进入到鲁迅式的话语里,说起来颇为有趣。《天下太平》一文写道:

中国古伟之邦也,以盘古为“起点”,居世界之中心。物则广有,鱼鳖虾蟹,酱醋油盐,一应俱全。民亦哲秀,往往出圣人。当今之时,豪俊尤多,咸能率一旅之众,替天行道,杀人无数,民死而弗怨。及接夷狄,又均善怀柔,陈礼乐,重揖让,唾面容自干。既干,仰面趋进复请惠唾,敌皆感复,每不敢正式宣战,而时突鸣巨炮焉。夫天道恶争,我得其旨,行见夷狄之自亡,无劳抵抗。

这个与《新青年》时代的鲁迅、陈独秀诸君的随感如出一辙,乃西学参照下的一种民族自省无疑。他以嘲笑的口吻写世间万物,却并无高高在上的样子,因为他的双脚站在社会最底层的地方,又无士大夫气、绅士气。以为士大夫与绅士不会理会底层的世界。他笔下的底层,又非左翼文人的一派正义的样子,萎缩者、无聊者、堕落者、可爱者都在那里,像但丁笔下的地狱里形形色色的生命,远离上帝的光泽,大的哀凉里包裹着一切。

陈独秀、鲁迅批判传统社会,主要仰仗的是西学的参照。老舍对于那些学说知之甚少,所获者不过是基督教的爱意。他很小就受过洗礼,出国是教会大学的老师推荐,而后来又在教会大学任教多年。慈悲、济世、利他的思想下,便有了审视故土的冲动。在一篇文章里,他回忆说,小时候得到过宗月大师的帮助,故念念不忘对世间的感恩。被教会接济过,遂有普度穷人的爱意。我们读他的书,在最为忧患的地方,依然能够体味到精神的暖意,那是上帝般的灵光的照耀。他在文字世界里,折射出人间珍贵的温度。



《骆驼祥子》

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 年版


最著名的小说是《骆驼祥子》,这给他带来无数的声誉。读此书,看得出作者内心的丰富体验。他借着一个底层青年的不幸命运,看出世间的病象。劳动者没有幸福可言,善良的祥子苦苦挣来的一点积蓄,却不能避免厄运,婚姻被骗,劳动受辱,最后在惨境里挣扎着。他在描述祥子与环境的关系时,处处不顺,道道关口,几乎无路可行。那些造成他不幸之人的嘴脸,多是漫画式的,但又非模式化的点染,而是有着市井的气息,仿佛是真人的录像,栩栩如生之间,道出生活本意。

在《骆驼祥子》那里,他的思想是隐含在文字背后的,没有左翼著作家的布道腔调。那是一种人道的俯视,打量人间万物的时候,我们听出他心音的跳动,痛感是隐隐的,它折磨着读者,以致无法从惆怅里脱身。北京城最为黑暗的影子,刻出历史的心酸的一页。

与京派的文人不同,他不喜欢贵族的笔法,古雅的、故作高贵的精神在他那里是绝迹的。在百姓的苦乐里看人间万象,而非从既成的概念里去瞭望人间,就有独特的发现。在这个意义上说,他是具有原创性的人物,在他之前的文学长廊里,没有这类都市里的灵魂,被折磨与被凌辱的人们,构成了与鲁迅小说人物相对应的另类群像。

因为深味苦难,他知道万物不能以齐一的方式为之。所以在热闹的地方,看出寂寞;于纯情的所在,嗅出苦味;他甚至用了残忍的手段,送无数可怜的人到死亡的路上,灰色之影遍地,无奈的惆怅缕缕,真真是悲剧的神手。他写的小人物都栩栩如生,提供 45 34231 45 15533 0 0 3239 0 0:00:10 0:00:04 0:00:06 3238无数人间图景。一般的文人,看不到普通人的辛酸苦辣,而他独以慧眼得之。《骆驼祥子》《月牙儿》《四世同堂》,各种人生的喜怒哀乐,形成一幅幅人间百图。市井里的嘈杂,城边的冷寂,墓地的肃杀,伴随无边的噩梦。许多小说写到自杀的念头,潜意识里对人间有无量的悲哀。说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不是没有道理。

我们有时候看他的作品,在压抑的气氛里有地狱般的惊恐。他从人间看到了阴间的东西,世俗的光环背后差不多被绝望占据了。在意识深处,他本能地感受到存在的无意义,只有写作,才赋予了一种价值。许多学者发现了他与意大利作家但丁的关系,他自己就专门写过赞佩《神曲》的文章,以为那里有灵魂里的深。在《灵的文学与佛教》里,他主张文学要表现人的心灵世界,不能是对世俗生活简单的描摹,应当对人的内心、对灵魂、对天堂、对地狱有所关照。但丁的伟大,就是在极端的环境里发现人类的隐秘,他那么精确地描绘了人在地狱里的惨状,又描写了人如何超越这种苦难,寻找光明,内在的伟力是常人不及的。

因为欣赏但丁、狄更斯、康拉德,他找到了进入人的灵魂世界的另一种路口。他失望于中国没有灵的生活和灵的文学,人们被实用的绳索束缚了。在他眼里中国有道教,但是算不上灵的文学,因为它是根据老庄的哲学再搀和一些佛教的因素而成,失之于浅是自然的。他说中国的佛教已经宣传了将近两千年,但未能把灵的生活推动到社会去,送到人民的脑海去,致使中国的社会群魔乱舞,人民的内心出现病态,不能不引以为憾。这个观点跟传教士对中国的判断非常接近。明代以来,许多传教士到中国,写过一些研究中国人心理的文章。其思路也影响了许多国人。鲁迅就是在看了史密斯《支那人的气质》后,对国民性的认识加深。在这个层面说,他与鲁迅内心相通,不能不说缘自知识背景的相似性。

如果你看他写北京的风景、人情的文字,在咀嚼其间的味道的时候,从来不忘提示黑暗与邪恶在这里的存在,且指示着悲苦、惨淡的一隅,并无梦一般的幻影。他太冷静,那些可怕与无聊的存在,不是以控诉的语调为之,而是以讽刺、幽默的语调模拟着,嘲笑着,有神哉妙哉的精义。北京在他笔下是立体的,贫民窟、街市、古庙、枯河、野地,构成死灭的图景。《四世同堂》对于胡同里的人生的描绘,全无明快之色。在无光的屋檐下,我们听见了将死未死的低语和冲出死亡的青年的声音。这对于老北京,乃一个不能直言的感知,他的悲观的意识,墨汁一般流在纸面,黑色写着黑色的诗句,而渴望的却是升腾的东边的曙色。

老舍有两套笔墨。一是幽默的,不正经的文字;一是感伤的,带着悲楚的词语。《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牛天赐传》《猫城记》属于前者,《骆驼祥子》《月牙儿》《我这一辈子》算是后者。他在不同的笔法里,传达的意韵不同,有难以言说的苦楚。在第一种笔墨里,他批判的眼光四射,看到两足动物的人类可笑可鄙的存在的非合理性。在第二种笔墨中,作者随着悲剧的主人翁叹息着命运,背后有泪水的流动。在描述那些不幸的人的时候,又常常加一点独白,叹息国民的不争与不强。中国好的遗存都染上病灶,所有的东西都不再有用。人们日益堕落着,衰败着,竟无一点进化的内力。从无声的古都里看历史与现实,作者给予读者的是最为凄苦的东西。

幽默与悲剧,是两个不可调和的存在,有时候南辕北辙。但这一切在老舍那里统一起来。他以夸张戏谑的笔写人的怪诞之举,结局却带着泪水。世上的作家有此本领者不多。果戈理如此,鲁迅如此,老舍亦如此。他在作品中写了无数无特操、无爱意的人,却不幸都是走向黑暗的一族。有学者在其作品发现作者审美的巧意,太监结婚,两个男人娶一个女人,丑女子富贵里的寂寞,都是漫画里见幽思,相声中得妙悟,我们笑的时候,不禁为之感慨,似乎被什么击中,体内有隐隐的痛楚。他早期的文字夸张的东西很多,以致无法节制,但后来形态得体,韵味杂多,文章里透出老到的神采。尤其《茶馆》《正红旗下》,其境界之阔大,情思之深切,在描述北京的作品里是罕见的。




《正红旗下》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年版


在许多作品里,灵魂的问题纠缠不已。他以写实的笔法,传达着明暗不已的心灵世界。《大悲寺》写善良的老师遭到学生的袭击,并不抱怨学生,以善对恶,恰是知识人最美的品德。《歪毛儿》描述一个看破红尘的青年的厄运,暗示着一个道理,一个人只看到人间不幸,逃逸是不行的。温暖着破碎的生活,或许才有意义。《黑白李》现出人间的原始性的正义,精神的锐气回荡在词语与故事中,作者寻找着什么,探视着什么,精神就顿时高远起来。这是老舍的另一面。他后来在《茶馆》《正红旗下》发扬了这个优势,乃至成了人间神奇之作。

土耳其作家帕慕克说,文学最迫切的任务是要讲述人类的基本恐惧。他认为被遗弃是一种恐惧,碌碌无为也是一种恐惧,而这些恐惧带来的毫无价值的恐惧,更是一种恐惧。老舍的小说,一定意义上写出了对生命的恐惧。《阳光》里的女子婚恋的失败,逃逸中的不幸,以及离婚官司带来的无限困苦,是无可奈何的。不敢想未来,那可能更为不幸。《末一块钱》里的男青年在戏院里迷恋一个青年女演员,却没有经济能力在剧院久待,因为冒失而被撵出剧院大厅。他潦倒地在街市闲逛,对于回到宿舍有着莫名的恐惧。小说写道:

可是他没有往回走,他觉得冷。回宿舍去睡。想到宿舍更觉得有死的必要……自杀太晚了,连买煤油灯的钱也没有了。他和一切没了关系,连死也算上。投河是可以不花钱;可是,生命难道就那么便宜?白白把自己扔到河里,连一个子儿都不值?

《月牙儿》《我这一辈子》,写的是失败的人生。女子贫穷、堕落,男人屈辱、受难,都在将生将死之间。作品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倾诉自己的不幸。所有的路都是死的,一切都在不可思议之间。他写老北方的城,都没有多少活力,暮色与冰雪里的人与物,预示着大家都在可怜的世间。描写这些的时候,作者透出的思想是,生命没有什么意义,死亡与不幸才是真的。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那些迷失在街口的女子,不敢瞭望自己的未来。而生命都被一种晦气习染了。《歪毛儿》所示一个人的眼里看到的多是邪恶的东西,在人们以为正常的存在,他竟看出黑暗。越是如此,越觉得自己的可怕,环境的可怕,于是遁迹他乡,选择了另外的路。小说的主人公对于世界有可怕的幻影,他为自己吃惊,也为环境吃惊。未来的一切没有灵光之美,而是不确定的绝望。这些在《骆驼祥子》里达到了极至。

难以忘怀的是他对于艺人江湖的描述。熟悉梨园、天桥的老舍,深味世态炎凉。他在许多作品中呈现了这个江湖,在那里,没有宁静、冲淡的美,一切都在黑色的包围里。小说《兔》描绘一位为京剧艺术痴迷的青年小陈的不幸。他喜欢花旦,本来是票友,后来下海,不料被黑社会所控。美丽艺术的背后,竟暗流涌动,梨园内外,邪气横生。他的老师俞先生叹道:“玩票,能被人吃光了;使黑杵,混不上粥喝;下海,谁的气都得受着,能吃饱就算不离。”演员在台上神气十足,台下离不开烟土,颓废的样子让人气闷。小说写他潦倒江湖的一幕幕,冷气森森。京城艺人的辛酸史,楚楚动人地展示出来。小说最后写到小陈的死,似乎为梨园的命运写上叹号。在中国,一切美丽的存在都沾染了晦气。老舍的无奈和悲观,都内化在文字里。

但老舍也写出了某些传奇。他在江湖中窥见了人性的另类的遗存。无论《断魂枪》还是《鼓书艺人》,奇异的精神还是可以见到一二。在《断魂枪》里,镖局的人们的武术之道,有恒定的规矩。沙子龙的徒弟王三胜在土地庙拉开厂场子,不料被姓孙的老人所胜。王三胜找师傅沙子龙复仇,却被师傅所阻。孙姓老者来见沙子龙,想会会高手,沙子龙并不接招,不想把枪法传给世人。这种反江湖的选择,颇有点不可思议,但有大的情思于此是清清楚楚的。这里有一股神气在里,也许是深悟玄机所致,也许有退出江湖的隐逸,也许怕沦入苦地也说不定。写此类作品,作者老到精妙,举重若轻。我猜测他一定得意于这种反常规的故事,它吊起人们的胃口,神秘之力暗生,谣俗之美历历。小说出其不意的笔触,恰有其耀眼的智慧。这样的作品,在他的创作里为数不多,可是却那么强烈地打动着读者。在没有灵魂与信仰的国度,发现悲剧之外的精神闪光不多,但这已经给了他一种满足。

在《怎样写小说》里,他说“小说是酒精,不是搀了水的酒。大至历史、民族、社会、文化,小至职业、相貌、习惯,都须想过,我们对一个人的描绘才能简单而精确地写出,我们写的事必然是我们要写的人所能担负起的,我们要写的人正是我们要写的事的必然的当事人。这样,我们的小说才能皮裹着肉,肉撑着皮,自然地相联,看不出虚构的痕迹”。这是的确的。在许多小说里,写实的精确和逼真,不像是虚构,仿佛是生活的直录。因为他没有在自欺的幻影里,写出人间奇奇怪怪的人生。而那里的悲伤与绝望的氛围,我们怎么能够忘记呢?因为关注真的人间,他的内在的锐气常常被悲剧元素所裹挟,鲁迅之后,他是重要的悲剧的作家。在底层的风风雨雨里,我们读出无所不在的沉重。

悲剧是一种对幻象的颠覆,在那里,不幸主宰着一切,舞之蹈之的是魔鬼般的存在。《猫城记》是无所不在的恶,鬼蜮里的冷风吹走了暖色和爱意。这书后来给他带来许多的麻烦,认为他恶毒攻击了自己的祖国。《鼓书艺人》颠簸里的生活,哪有灿烂的笑呢?漂泊、无家的行走,等待自己的是不测的风雨。在许多短篇作品里,他写了疯子和怪人。这些畸形、无助的人的行色,给我们惊异的刺激。他们的可怖的目光,探照灯般射着一切。丝毫不觉他们的古怪,细细一想,我们何曾正常过呢?老舍以为这是世间的本原,而我们的读书人往往忘记了这些本原,竟滑动在自欺的路上。艺术如果自欺,不能撕开假象的面纱,我们所见者,不过缥缈的影子罢了。

我自己喜欢老舍的,是他的反文人化的书写特点。与主流的白话文写作比,他应当是一个异端的人物。周作人、梁实秋写北京的吃住,往往端着架子,或者说带着书斋里的雅致,欣赏着古都,却远离着烟火气。但老舍是属于胡同里的一员,一切生命似乎都与自己有关,哀于斯而又歌于斯,血管里流着黎民百姓的温度。比如他的小说、散文,很少写皇宫、王府、皇家遗迹。而心系的是城边的花草,四合院的老树,胡同的吆喝声。他关注民间艺人、土屋、老墙根、游民。模拟他们的神态、趣味,在日常生活里看寒来暑往,生生死死,恩恩怨怨。他的善良之情在描写动物、花草的时候,显得格外动人。那么入微的观察与体味,神态惟妙惟肖,举止多带趣味。在对象世界里,看出他胸襟的与人不同。北京城向来属于士大夫者流的符号,自从有了老舍,百姓才成了这里的主角,且一唱就是近百年矣。

佩服老舍的人,忘不了的是他的表达。像春天的干风,热烈里有丝丝冷意。他的语言没有士大夫气,几乎不使用旧文人的语言,用之,也是反讽的时候居多。英语很好,可是又没有翻译腔。他的表达是从市井里来的,而又提纯了词语。几乎看不到粗话与黑话,叙述语言干净利落。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方式,一定有他自己的考虑。士大夫的句子已经不能舒散出民间的冷热,洋腔洋调也与日常的形态相距甚远。看那些俏皮的句子和沉稳的叙述语言,你会觉得他与世间的角度总是不同。那里没有自恋的辞藻,也无意沉浸在精神梦幻里。百姓口语折射的是生命的形态,逼真、活泼,又有真的气息在。那些语言模拟了众生的神态,带出声音和温度。北京话的内在之美,他无意中得之,又传播于人,可谓不朽于世矣。


本文选自《书城》杂志2015年4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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