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之中见侠气——关汉卿《救风尘》中的赵盼儿

妓女的不幸遭遇，在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曾得到真实的描写。一些进步的、有正义感的作家，出于对被侮辱、被损害者的同情，曾以动人的笔触描绘过她们血泪斑斑的生活、令人心酸的身世。像白行简的《李娃传》，以及话本小说《柳耆卿诗酒玩江楼》、《卖油郎独占花魁》等，都不同程度地表现了青楼女子不幸的遭际。但是，这些作品大多数只哀其不幸，却很少描写她们的反抗和斗争。只有到了元代大戏剧家关汉卿的笔下，才真正反映了这些处于社会最低层人物生活的全貌：展现了她们的苦楚、屈辱、挣扎、抗争，也展现了她们内心美好的灵魂。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位一代名家还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文学史上少有的机智勇敢、为解救受难姐妹而奋起抗争的侠义妓女的典型形象，这就是《救风尘》中的赵盼儿。

《西厢记 窦娥冤》（中华经典藏书）

《救风尘》全称《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所谓“风月救风尘”，就是利用妓院中追欢卖笑的风月手段去解救沦落在风尘中的姐妹的意思。故事描写汴梁妓女宋引章，受了周同知的儿子、阔商人周舍的欺骗，嫁给他后备受凌辱和摧残，只好写信求救于同行姐姐赵盼儿。赵闻讯后，准备了花红财礼，前往郑州，依凭自己的美丽和机智，赚取了周舍给宋引章的休书，从而救出了受难的姐妹，惩罚了无耻的恶棍。

[宋]李嵩《听阮图》（局部）

歌颂被压迫者的反抗与互助，斥责剥削阶级对妇女的凌辱与摧残，是这个戏的主题。而这个主题，则是通过赵盼儿对官家子弟周舍的斗争展现的。

年轻憨直、未谙世事的宋引章为了跳出火坑，经不起周舍甜言蜜语的引诱，决定嫁给这个坏蛋，真爱宋引章的秀才安秀实，赶来告诉赵盼儿，央请她前往劝阻。赵盼儿听说宋引章要从良，嫁给周舍，马上表示反对。对她来说，何尝不想早日摆脱这种悲惨境地呢！但她深知妓女从良的不易，“待嫁一个老实的，又怕尽世儿难成对；待嫁一个聪俊的，又怕半路里轻抛弃”，这表明她对现实生活有着清醒的认识。

影视剧中的安秀实形象

长期屈辱的生活锻炼了赵盼儿，使她具备认识人和应付任何事变的能力。她一眼看穿周舍这类浪荡子弟表里不一的虚伪面目。当宋引章向她叙说周舍对自己如何殷勤“知重”，夏天打扇，冬天温被，出门时还亲自替她“提领系，整钗环”的时候，赵盼儿微微一笑，指出这不过是嫖客惯用的伎俩，“衠一味是虚脾”，她一针见血地揭露了周舍狠毒的本质：“你道这子弟情肠甜似蜜，但娶到他家里，多无半载周年相弃掷。早努牙突嘴，拳椎脚踢，打的你哭啼啼。”赵盼儿还发表了一番“做丈夫的做不的子弟，做子弟的做不的丈夫”的议论，表明她对嫖客有着深刻的认识，这些官家子弟和她们的关系，只不过玩弄和被玩弄、压迫和被压迫的关系。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她开始了和周舍针锋相对的斗争。

[明]《夏景货郎图》（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应该说，赵盼儿反对宋周的亲事，是她和周舍斗争的第一回合，在这回合中，展示了赵盼儿丰富的处世经验。

但是，涉世未深的宋引章没有听从结义姐姐的劝告，执意要嫁给周舍，终于落入这个恶棍的魔掌。周舍一旦把宋引章弄到手，马上露出狰狞的面目。他诬蔑宋引章在回郑州的路上轿里翻跟头，套被子把隔壁王婆婆也套了进去。不仅如此，刚到家便打了宋引章五十杀威棒，接着每日“朝打暮打”，“看看至死”，宋引章忍受不了，只得向赵盼儿求救。

当初，赵盼儿劝说宋引章的时候，宋引章曾恶语顶撞过她，声言“我便有该死的罪，也不来央求你”。为此，盼儿心里存在疙瘩。如今，结义姐妹“被无情的棍棒抽，赤津津鲜血流”，这使她产生深切地同情。“惯曾为旅偏怜客”，“自已贪杯惜醉人”，共同的命运使她对风尘姐妹的苦难感同身受，终于尽释前嫌，毅然决定历险救助。

在这里，我们进一步看到赵盼儿思想性格的另一方面：义胆侠骨，爱憎分明，富于同情心。

在整个戏中，赵盼儿和周舍是主要戏剧矛盾的双方，但他们的正面交锋，却到第三折才正式开始。关汉卿有意地在前两折先安排赵盼儿和宋引章的矛盾，以展示她的思想性格。有了这两层铺垫，后半部便可以集中力量，用酣畅的笔墨来描写赵盼儿的奇谋异行，完成整个形象的塑造。

赵盼儿的对手周舍，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家伙。他在“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磨练得非常狡黠。然而，赵盼儿看准了这个花花公子贪财好色的弱点，决定以己之所长，击彼之短，用“风月”的手段去制服他。为此，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并且带了衣物行李，到郑州去找周舍。周舍怪责她当初曾经“破亲”，赵盼儿随机应变，巧妙地接过话头，诡称那是由于嫉妒，因为她心里早有了他。接着又埋怨周舍薄情，害得她不茶不饭。最后说她如今“将着车辆鞍马奁房来寻”，就是为了要嫁给他。这一席话，酸的、辣的、甜的，五味皆全，把个周舍说得“通身酥，遍体麻”，终于解除了戒备，堕入赵盼儿给他安排好的迷魂阵。

[明]佚名《磨镜图页》（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完成了诱惑的第一步，接着，赵盼儿又故意挑起周舍和宋引章的矛盾。早在汴梁的时候，赵盼儿就给宋引章捎去书信，如今，宋引章果然依计前来骂店。周舍正准备和赵盼儿亲热，好事被搅，大发雷霆，抄起桑木棍要打杀宋引章。赵盼儿趁机要周舍休掉宋引章，周舍一口答应，进一步落入她的圈套。

周舍毕竟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为了防止“尖担两头脱”，不把赵盼儿这头“摇撼的实在”，就不轻易放掉宋引章那一头。他一面要赵盼儿立誓赌咒，另一面又要小二拿来羊、酒、红罗，让她正式受聘。赵盼儿早有防备，从车上端出羊、酒、红罗，以倒贴聘礼来表示对周舍的真心，终于让周舍上钩，写下了休书。这一连串的诱惑行动，显示了她的聪明机智，深谋远虑。周舍没有轻易上当而终于上当，更显得赵盼儿棋高一着。

越剧《救风尘》

宋引章拿到了休书，兴冲冲跑来找赵盼儿，相约返回汴梁。谁知周舍已发现中计，匆匆赶来，当路拦住，喝道：“宋引章，你是我的老婆，如何逃走？”宋引章回答：“你与了我休书。”周舍又施展他奸狡的伎俩，骗说休书上只有四个指印，不能算数。宋引章信以为真，展开休书查看，冷不防周舍猛扑过去，一把将休书抢到手中，塞进嘴里咬碎。宋引章没有料到这一着，一时吓呆了。

这时，周舍得寸进尺，又指着赵盼儿说道：“你受了我的聘礼，你也是我的老婆！”赵盼儿回答：羊、酒、红罗都是我自己的，谁受你的聘礼了？周舍被驳得张口结舌，只好说她曾经起誓。赵盼儿哈哈大笑，讥讽地说：你们这些嫖客子弟，“那一个不对着明香宝烛？那一个不指着皇天后士？那一个不赌着鬼戮神诛？若信这咒盟誓，早死的绝门户！”她正是看透赌咒发誓是周舍一类子弟的骗术，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骗局反击骗局。

尖担子脱了一头，周舍只好抓住宋引章不放，他恶狠狠地逼上前来威胁道：“休书已毁了，你不跟我去待怎么？”宋引章是被周舍打怕了的，听了这话，浑身发抖。这时，只听赵盼儿不慌不忙地说：“妹子，休慌莫怕，咬碎的是假休书！”原来，在赵宋见面时，盼儿已悄悄把休书换过了。她把真休书在周舍面前晃了晃，周舍的眼珠骨碌碌地跟着转，猛地扑上去，妄图再一次用抢夺的无赖办法挽回败局，但赵盼儿眼明手快，早把休书贴身藏好，一面还打趣地说：“你便有九头牛也拽不出去！”

抢休书是全剧最紧张的一刻，也是全剧的高潮。在这里，赵盼儿机智老练的性格特色得到最鲜明、最充分的表现，作品的主题同时也得到最突出、最完满的揭示。

《关汉卿集校注》（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

周舍既已失败，戏似乎到这里可以结束了，然而，作者却又添上一场公堂结案，让赵盼儿早已安排下的伏兵安秀实来控告周舍强占他的聘妻宋引章，从而使周舍受到应有的惩罚，而赵盼儿这个机智老练、勇于救人的侠义形象得到最后完成。

在我国文学人物的画廊里，赵盼儿是一朵引人注目的奇葩，它集中了被压迫阶级的许多优秀品质，焕发出动人的艺术魅力。《曲海总目提要》曾经指出：“小说家所载诸女子，有识别英雄于未遇者，如红拂之于李卫公，梁夫人之于韩蕲王也；有成人之美者，如欧彬之歌人，董国度之妾也；有为豪侠而诛薄情者，女商荆十三娘也。剧中所称赵盼儿，似乎兼擅众长。”这个论断是完全正确的。赵盼儿这一侠义形象的塑造，不仅对当时下层人民的斗争是一个鼓舞，而且在我国文学史上也有很高的美学价值。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1989年第9期，标题为编者所拟）

（统筹：陆藜；编辑：白昕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