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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新杯 | 哭声

刘钰 通识联播 2022-06-09

本文是第一届“怀新杯”经典·阅读·写作大赛二等奖作品,作者是刘钰,现为西南交通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汉语言文学专业2018级本科生。这是一个生与死的故事,来自《世说新语》,又颇有些像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的另一种可能。作者用一种带着粘稠的忧伤的文笔,向我们又讲述了一遍,这个人琴俱亡的故事。


Vol.1221

怀新写作



哭声


刘钰 | 西南交通大学中文系


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

——《世说新语》


大风狂作时声音与哭声极其相似。


传说人死的时候,灵魂飘散于空中,又被风吹至神思牵引的地方,能够在世间停留七天,然后化为烟尘,接着尘归于土,音容笑貌从此皆消于云间。若是灵魂接收到思念,就会有风大作,以此作为回应,与君共情。


五年前,自王子敬出任吴兴太守之后,与王子猷之间的联系便只依靠时不时递送的信件。现今两人身体都已大不如前,交往走动便不再如年轻时频繁。


年前子敬从吴兴回到建康,登门拜访的人只多不少,他却不怎么见客。因此两人虽都在建康,一年下来仿佛依旧分隔两地,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王子猷依然会收到王子敬寄来的信,但次数已极少,信的内容也愈发精简,大意都是说近来无事发生、兄长保重身体之类的。


与王子猷龙飞凤舞的笔迹不同,王子敬的信件多用新书体,相较之下更加清敛、便于读信人辨认,但笔迹规整不漏声色,背后的情感便难以辨认。


王子猷翻找着近些年来攒下的子敬亲笔,发觉当初吴兴寄来的有好几封不见踪影,他在书斋角落一通乱翻,突然看见一封最近的,打开一看,寄信的时间距离现在竟然远超平时两封信之间的时间间隔。


王子猷当下一阵恍惚,意识到最近有好一段时日没有听到王子敬的消息了。他大声呼喊门外的人,等在门外的仆人以为有什么紧急状况,立马又叫一人过来,两人一齐猛地推开门,却看见王子猷只是静静地蹲在地上,一手端着烛灯,另一手在散落满地的纸页中胡乱挑拣。


听见门响,王子猷抬起头,正看见两人脸上还没褪去的慌张神色,刚想解释,又想到自己还有更要紧的事,于是转而起身问道:“子敬有派人来过吗?为何没有听闻过消息?”


闻言,进来的两人对视一眼,谁也不愿意先开口。京城的消息往往传得飞快,尤其生死大事,其实早有传闻。但报信的人还未到,即使是八九不离十,谁也不想提前确认坏消息。


屋里一时沉寂下来,只听见燃烧的蜡烛发出噗噼的声音。一阵风吹过,满地的纸不安地起伏,哗哗作响。王子猷在这种沉默中已经窥见不幸的征兆,果不其然,其中一人委婉地回答道:“王大令已经送去了会稽了。”


“送去会稽?”


会稽,是王氏的归宿,这两个字不仅代表生地,同时也是死地。念出它们的同时,王子猷渐渐体味出这背后隐含着某些难以接受的沉重意味。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明明人站在地上,却像被绑着石头溺在水里,一点一点往下沉。


空气浓稠得能塞住人口鼻,王子猷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好像突然之间丧失发出声音的能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渐渐恢复平静的神态,将原本随意披在身上的罩衫穿整齐,回身收拾散得七零八落的信纸。


他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察觉到声音大致恢复常态,于是吩咐那两人立刻备好行李和车马,现在就动身去会稽。


还未等准备妥当,报丧的人就来了。


来客候在门廊下,看门管事的人陪着等在一旁,王子猷从书斋出来,快步通过长廊,远远看见一道立于门廊下的人影,走近后方才看清那人手里还擎着一把倒置的伞。他脚下一顿,心里最后的侥幸彻底消失殆尽。


旁边的管家看见王子猷来到眼前,随即开始大哭;跟随王子猷一起过来的仆人也紧接着放声哭嚎;来报丧的人听到后,跟着一齐哭出声。环绕在巨大的哭声之中,王子猷默然不语,绕过众人独自走向车舆。仆人们这才放小声音,但仍哽咽着,快步跟上前方的王子猷。


建康离着会稽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王子猷舍了一车物品,只简单收拾了两辆马车轻装上路,一路还算通畅,两车加紧赶路,不久就到了。


云门山下人头攒动,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多人聚集了。马车停在院外,王子猷躬身下车,只身步行蹚进大门。


府里布置算得上简洁,院子里有几个年轻的后辈等候着轮流进去,零星哭声从人堆中传来。


王子猷目不斜视,大跨步走向灵堂。


灵堂门外,王叔平一把拦住正要迈过门槛的王子猷,把他拉到门边。


有人正在里面拜祭逝者,趴在地上哭丧哭得撕心裂肺。王静之站在灵床旁边,正被上一位哽哭不止的访客握住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王子猷转头斜视王凝之,一眼看到王叔平脸上的泪痕,他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王凝之被笑声惊怒,斥道:“你这是什么样子?竟然在子敬的葬礼上如此无礼!”


王子猷敛了笑声,不屑道:“他活着的时候没有要求过我,死了却来要求?兄长你说,这又是谁的道理?”


王叔平:“你进门就应该已经哭出声了!不打招呼闯进来就算了,现在竟然还笑,你让这一院子的宾客作何感想?传出去你名声何如?”


“哭倒成了手段。”王子猷转头看向灵堂内,“那王郎今日看来是要哭塌云门山了。”


王叔平没想到他这么不留情面,瞪着他,不再说话却也不松手放他进去。


院子里的谢令姜看见僵持在门口的两人,寻个由头过来拉走了王叔平。


王子猷再不看他人,直直走进去。


两边的窗户大开,阳光照得整个房间通透明亮,屋角却放着几盏蜡烛,只微弱地散发出些火光。白色的麻布长长短短垂挂在房梁上,从门口一直延伸至最里面,连成一片白色的海洋。


房间中间摆放着一张乳白色的汉白玉灵床,周围放置着逝者生前常用的贵重器物。王子猷越过堂内其他人,一直走到床前,取过子敬生前最喜爱的一把琴。


琴由峄阳桐木制成,琴身侧面刻有繁密华美的纹路。上一次见到这把琴,还是在谢安府上。两人去拜访谢公时,王子敬乘兴而奏,犹记得琴音细微绵长,时如人语,时如天音。


王子猷一改前态,收起刚才莽撞的气势,动作轻柔地将琴摆放在灵床上,随后慢慢坐下,就那么直接坐在了灵床上。


顿时满室哗然,王叔平立刻就要冲上来,谢令姜死死拽住他。门外的小辈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在门口探头探脑。喧哗声渐渐大起来,一时竟隐隐压过了原本哭丧的声音。


恼人的声音终于小了。


王子猷垂目注视着这把陌生又熟悉的琴,起手一把泛音拂过,随后接连几个音都铿锵有力,势要掩盖住这满庭的嘈杂喧嚣。


然而这琴自王子敬重病后就一直无人使用,至今已经许久没有调弦保养过。原本空灵的琴音扭曲变得艰涩,根本无法成曲,声音好像凝成一团散不开似的,连这区区一室都传不开来。


王子猷停下手,闭上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把琴弹奏,在这之前,王子敬始终也没有同意过借给他弹。


曾几何时这把琴就是世上独一份的珍藏,被人宝贝得连碰一下都不行,现在让他一通胡乱拨奏,焚琴煮鹤般磋磨这把琴,当初的那个人却躺在一边,始终无动于衷,并且再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他把手放在琴底,猛地发力一把将琴掀翻在地,琴摔在地上后立刻七弦迸断、承露开裂,上等桐木制成的好琴顷刻间沦为废柴。


人在,则琴在;人亡,琴亡。


有风从两面大开着的窗户灌入,挂满房梁的白色挂帐随风舞动。忽然刮起大风,人们纷纷以袖遮面,防止风把脏物刮进眼睛。王子猷抬起头,看向风刮进来的方向,风越吹越大,甚至吹出了呼呼的哨声。突然有水滴在床上,他抬手擦掉,水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来。他伏下身号啕大哭,像是要哭出所有的不满和想念,然后将所有声音全部送进这风里。


人琴俱亡矣。


两日后王子猷返回建康。


大悲大恸使得王子猷的身体如秋日落叶般迅速衰弱下去,他回到建康之后,已经无力继续往日的生活。会稽一行仿佛带走了他全部的生气,他终日待在府中,依靠汤药维系生命,但自身已经失去了生的意志,汤药起效甚微。没过多久,王子猷便跟随王子敬的脚步,逝世于同一年。


当时有传言,王子猷逝去当天,建康忽然刮起一阵大风,那天街上挂着的衣服、支起来的伞和搭好的棚子都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四仰八叉。后来有人说那天的风声比说话声都大,街上同行的人简直都听不清彼此在说什么。此后数年,建康的人谈论起这场大风时依然津津乐道,宛若昨日。


又据人所说,当天差不多的时段,云门山上同样狂风大作。


经典文本选择理由自述


《世说新语》是南朝刘义庆主持编成的古代小说,其中记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很多士人的轶事和言语,因其题材和体裁,成为传世经典。


我选择《世说新语》这一篇的原因主要有两部分,其一是因为王徽之。


初中时期第一次泛读《世说新语》,其中篇目大多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唯独王子猷和王子敬的故事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记得当初看到的第一个和王子猷相关的故事是雅量第六篇,记叙的是室内着火,王子敬恬然如常,慢慢扶着人走出来,而王子猷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可以说是连滚带爬地出来了。这一篇归属在《雅量》中,“世以此定二王神宇”,为两人定性,但我却被两个人的反应逗得哈哈笑。翻查资料大概可以推断出这个事件发生在两人十岁左右的年纪,无论是年纪大一些的王子猷,还是年纪尚小的王子敬,两人的反应都可以说是出自本性、各有奇处,非常有意思。


把与他们两人相关的所有篇目看完,相比王子敬,我更喜欢王子猷。王子敬是典型的聪明人,随性,但并不完全随心。才华出众,少有被比下去的时候;在政治上,虽然没有太多建树,但任职中书令时也没有亵职,足以说明其能力,因此有世家大族子弟的傲慢也显得理所当然,是底气十足的傲。


王子猷则完全不同,作为王羲之儿子中最有名的几个之一,名气却不来自长相和能力,而是来自于他神奇的性格。他完全无心于官场,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做出一番事业,而才华上,其书法也被人委婉地评价“空有其势”。他也有傲,但他俗世意义上拥有的其实只有家世背景,一般也不怎么表现出来,所以他的傲是空泛的,更复杂,也更耐人寻味。


从几篇小说中可以看出,两人相比,王子猷有王子敬没有的放松自然,他的际遇一定不会比王子敬更好,生活中会出现的问题也不一定比王子敬少,但他却有一种自如安然之感。这很吸引人,无论这种感觉是出于他的逃避还是出于看开的智慧,都很吸引人。虽然如果按照现在的标准来看,王子猷无疑是一个不学无术、沉迷喝酒的纨绔子弟,他的很多行为都不符合当时的礼仪和规制,但这些不和礼数的地方恰恰最能体现出他的个性与一贯的想法,因此不能简单以好或坏来评价。他无疑拥有一份“真”的本质,有更多可以探究的人性。


另一个原因是《世说新语》的笔记小说体裁与现在的小说之间有很大的差别,对故事的处理方式也很不同。笔记小说忽略背景只看重叙述的内容,因此往往只有一小段情节,但因为叙述凝练,往往引起的共鸣也很有力度。现代短篇小说篇幅更长,要求包含的内容也更多,因此能够展开更多细节。


我想把王子敬和王子猷之间的最后一段故事用现代小说的方式展而开来,填补原著中消失的细节,让王子猷在这段故事中更加鲜活,而不只是“了不悲”、“都不哭”、摔琴而亡。王徽之有关的资料很少,因此其中很多细节是我虚构出来的,能力所限很多地方处理得较为粗劣,只希望我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将这段“人琴俱亡”的佳话描述出原著十分之一的光华。



坤坤 编辑  /  中华 校对

通识联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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