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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计划第六季| 重写家庭相册

任悦 OFPiX 2019-04-21

这已经是OFPiX的第六个还乡计划了。


每年春节前,我们都会鼓捣个题目。这些不同的主题,不同的方法,并非只是要获得一些关于故乡的照片。


我们究竟想要得到什么?这个答案却也是未知。从小城档案景观故乡,从故乡街头偶遇到手机里随时随地的言语,每一年,我们以故乡为名相聚,故乡让我们变得各个不同。


无论怎样的主题,这个项目的宗旨都从未变化,摄影在这里只是一个工具,一座桥梁——了解故乡的通路,更进一步,用有些矫情的话来讲,我们希望这条路最终抵达的是每个人的内心,对生活的思考。


今年的还乡计划主题为——重写家庭相册,下文是对这个主题的解释。如果您对还乡计划是陌生的,翻阅导航能够获取很多信息。具体报名的方法请见今日公号发布的另一征募贴。


感谢你们每一年的参与!



重写家庭相册

Rewriting the Family Album

 


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场面是一次在公共汽车上的经历。我身边有一位女性面无表情地在撕照片,照片是她从家庭相册里拽出来的,然后将之一张张地撕碎。我们一起坐了几站公交,在我下车的时候,她依然没有结束这项工作。

整个过程默默地进行,但具有相当的强度,令我震惊。这一撕扯行为似乎表征着一种与过去生活的全然决裂,主动抛弃,以及,甚至是,这位女性一个可能的新的开始。

布迪厄将摄影行为放置在社会场域中研究,他认为,家庭相册是一种“社会记忆”(Social Memory)的表达,让群体成员融入的仪式,所编撰进家庭相册的事件,其之所以值得保存,因其证实着曾经存在的统一,也同时是对当下之统一体的确认。这是家庭相册让人感到适当、可靠以及充满教益的原因。但与此同时,那些独特的经历,只属于个体的经验,也就随之被抹去了。(Bourdieu,1990,p.30)那位女士撕烂家庭相册的行为之所以显得如此颠覆,即是因其挑战了家庭相册设立的安全地带,个体的介入打断了统一。毫无疑问,重写家庭相册需要勇气。


   家庭相册:社会史


布迪厄以一位社会学家的身份观察摄影,将家庭相册这一私人物件摆上了台面。在他看来,普通人的摄影行为及审美趣味被其所属的社会阶层塑造,在家庭相册和业余者影像背后浮现出的是既定社会结构对之的规训。

布迪厄之前,有美国学者理查德·Ÿ沙尔芬(Richard Chalfen),基于其自身人类学和传播学的跨学科背景,较早对家庭快照展开研究,提出了图像传播的“家庭模式”(Home Mode),即在家庭内部有一个图像从制作到展演的传播系统,但是,这个内部图像循环系统却依然是对社会文化和结构的再确认。(Chalfen,1987)。在此之后,伊丽莎白Ÿ·爱德华兹(Elizabeth·Edwards)在其研究中进一步强调了“触摸”的重要性,视家庭相册为一种重要的口述历史文化,称其为一种互动性媒体。(Edwards,2005)这些人类学、社会学研究都强调了家庭相册的亲属关联、社交功能、主动性以及非静态的特点。(Sandbye,2014)

 学界对家庭相册的深读,自1980年代以来,伴随着日渐发达的视觉文化展开。丹麦学者梅泰·Ÿ桑德贝(Mette Sandbye)梳理了在艺术史、文化研究以及视觉文化研究领域对家庭相册的研究,将之分为五个层面:文化理论与社会科学研究/物质文化研究/将相册视为情感和感知的结构/关注其对秩序的制造/作为接触地带的家庭相册。(Sandbye,2014)

但是,在正统摄影史中,家庭相册却向来不在谈及范畴,直至一些新史学研究思路融入到摄影史的写作之中。玛丽·华纳·玛瑞恩(Mary Warner Marien)在其著作《摄影文化史》中,单独有一小节题为“家庭照片”,放在谈及当代影像文化的“融合”这一章中,但这部分写作还主要基于摄影师立场,介绍艺术家和摄影师对家庭这个主题的表达。其中也有一些关于业余影像的谈论,玛瑞恩认为,大多数家庭相册的内容都被庆典场合占领,比如婚礼、生日、旅行。少有家庭想要去记录每天的日常生活,比如混乱的厨房和未经整理的床铺。更少有相册试图做情感性的视觉记录,或使用相机的目的是自我研究或疗伤。(Warren,2002,p.445)

 玛瑞恩的论述中,有一点非常重要,她认为70年代以来西方社会文化的变迁使得“理想家庭”的概念发生动摇,这也影响到了相关视觉表达。为了弥补支离破碎的社会道德,在里根执政期间的美国以及撒切尔夫人当权的英国,都意图推进传统价值观,特别是白人中产阶级理想家庭的概念,而其面对的是不断上升的离婚率、单亲家庭的涌现、以及愈演愈烈的LGBT运动。(Warren,2002)这个背景或许也可拿到当下的中国。一个问题逐渐浮现,家庭观念的变化是否会改变家庭相册的面貌?

尽管已有一些论述,桑德贝认为,家庭相册的复杂肌理尚未得到重视,缺乏足够的田野研究。一些更为细节性的问题,仍然尚未得到解答。比如家庭相册是否有着不同国家的语境,还是有着全球化的“柯达文化”?

至于中国人的家庭相册,晋永权对1950-1980年代的民间照片予以分析,阅读其背后的社会史。(晋永权,2012)收藏家仝冰雪发掘自己收藏的一本家庭相册背后的故事,把普通人叶景吕从1907年到1968年,从27岁到88岁,每年一张以坐姿和站姿轮换拍照的故事整理出来,这62张照片讲述了一个普通中国人的一生。(仝冰雪,2010)家庭影像照片在大众层面通常被当成“老照片”看待,这个名词的流行也有其来由,1996年底,山东画报出版社开始出版《老照片》丛书,每一辑所刊载文章大都由读者投稿,文章围绕一幅或几幅20年前的照片撰写,讲述背后的故事。《老照片》曾创下发行量30万余册的记录。总体来看,在中国,站在视觉文化研究和社会历史研究交融地带来看待家庭相册的并不多见。

 

 可能的重写

 

对家庭相册的重写,首先基于对家庭相册的再审视。关于家庭相册的学术研究,显现了家庭相册的迷人之处。学者将家庭相册视为做理论的工具,艺术家也可将之视为艺术创作的工具。这两者的行为尽管被分别归为理性与感性,但却本质上殊途同归。

艺术家对家庭影像的关注,有从囤积入手的,比如塔奇塔·迪恩(Tacita Dean),在欧洲以及美国的跳蚤市场不断寻得各种家庭影像,对于这些失物,迪恩从未想过做招领,而是迷恋于这些照片从原有语境断裂之后的神秘和诗意。费奥纳·谭(Fiona Tan)也收集家庭照片,有的来自主人的志愿提供,艺术家从中选择,重新安排,将之高悬画廊。法国人苏文的《北京银矿》系列,也通过其对所回收的北京家庭影像的整理,展示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日常生活的变迁。

前述文章曾提到的,学者论及家庭影像的私密感与交流感,这被艺术家乔纳森·芒克(Jonathan Monk)在幻灯片作品《生活中的一瞬(厨房)》中恰当地表达,艺术家使用的原材料是其在母亲厨房里发现的照片和明信片,通过电话,他请姐姐站在厨房描述这些图片的内容,“你戴着特别可笑的眼镜”、“妈妈的花园满是阳光”,这些谈话文字,而非照片被艺术家投影在展览中。

乔·斯彭斯(Jo Spence)被玛瑞恩称为最早使用家庭快照来探讨阶层以及性别社会化的艺术家之一,她有一部名为《超越家庭相册》(Beyond the Family Album)的作品,将传统家庭相册不容许的内容加入相册中,比如自己罹患癌症之后的照片,挑战家庭相册的既有概念。德博拉·威利斯(Deborah Willis)也做过类似的创作,她的作品《图片故事:家庭相册》,使用了家庭相册以及之后她拍摄的家庭快照,用这些松弛的私人的照片,引发人们对观看黑人的反思,探讨性别、种族和家庭的议题。

艺术家艾格尼丝·普雷绍夫(Agnes Eperjesi)的作品《家庭相册》(Family Album),是她制作的一本“假”的家庭相册,但Eperiesi却声称其是完全真实的,其中包括她从小到18岁生日所有重大事件。相册中的照片是对日常消费品的回收,艺术家将这些消费品中的图像符号制作成负相,黏贴在相册中,并辅以图注。当这些回收的包装纸成为家庭相册里的照片,难免让人联想到,家庭相册里的图片通常也不过是现实生活华丽的外包装。对于此点,收藏家庭相册的艺术家艾瑞克·科赛尔斯(Erik Kessels)以及关注拾得图像的马丁·帕尔(Martin Parr)都曾论及,认为家庭相册具有浓郁的“宣传色彩”,充斥着一个家庭最美妙的时刻……在这些相册里,都是被放大的欢乐,删减的生活,剩下的是最佳状态,最美微笑,以及最灿烂的日子。科赛尔斯将这称作“美丽的错误”。

大多数时候,艺术家面对来自家庭相册的照片,都针对这些“美丽的错误”采用了收集和挪用的策略,其中不乏猎奇态度。但《重写家庭相册》则与这一观念完全相反。这里的重写,是在事关自己的影像文本之上重写,而非匿名者的私人影像。这一重写,指向的是个体与家庭,与历史的关联。


 重写的可能


所谓重写家庭相册,是个体在自己的家庭相册之上,制造一个新的诠释版本,其核心是提炼家庭相册所保留的私人记忆和社会公共记忆的重叠之处。

家庭相册的表层并非直接联系着社会现实与历史,因此重写的可能首先基于重读——读取隐含意义。此刻,相册阅读者的身份不仅仅是家庭成员,更是家庭相册文本的解释者(面对公共领域),这使得原本亲密无间的阅读得以退后一步,介于内中者与旁观者之间,其所处时间介于过去和现在之间,其感知介于现实和回忆之间。

这一重写可能是一种还原,从相册的切片中还原一段家庭史和社会史。读写者需要和相册的编纂者确认家庭相册制作的时间段,所编选照片的时代背景,描述相册所展示出的家庭结构,甚至是画面背景中的场景事物的确切故事,最后,将这些具细节联系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予以理解。重写的版本是对照片与照片之间的空白点的弥补,甚至还会去找寻照片和当下的关联。

这一重写可能是一种颠覆。什么是家庭相册没有书写进去的?对家庭相册底层的故事的阅读则无疑构成一种挑衅。照片背面有什么?哪些照片被撕扯掉了?哪些记忆被编撰者删除了?哪些人从相册中消失了?家庭相册的重要功能是塑造家庭凝聚力,重写者带着对家庭神话的质疑,制造完全不同版本的家庭相册。悲伤的时刻是否可以收录?家庭相册制作的禁忌可否打破?是否可能会存在描述婚姻破裂的家庭相册(相对于婚礼的相册),是否可能会存在关于死亡的家庭相册(相对于对新生命诞生的记录)……

这一重写也有可能是一种续写。艾瑞克·科赛尔斯(Erik Kessels)认为家庭相册这个物件诞生到现在大概一百多年,现在已经被数字化给肢解了,濒临灭绝。他提到:”过去,我们是我们自己影像记忆的设计师,那工作绝非是在电脑前做个幻灯片秀那么简单。我们现在已经没有相册了,家庭照片的功能完全被改变。”的确,从前相册是私人之物,现在,照片则在各种社交网站上成为一种公开的秀,但这并非意味着家庭相册的消逝,而是其功能的改变。家庭相册从具体有形的物件转化成家庭影像数据库,宣告着新家庭相册的诞生。这种以电子资料库为基础的“新家庭相册”呈现完全不同的视觉文化,内中照片有了更多被修改(美化)的可能,个体的家庭成员而不是群体成为相册的主角,照片的社交功能而非膜拜功能成为新家庭相册的重点。(杨宇辰,2012)如何看待这种新的视觉文化?基于对此种没有固定身形的家庭相册的研究,续写者也许可以给出一个家庭相册的未来面貌。

重写家庭相册,谈论的不再是相册里某人的发型,父母的微笑,孩子的天真。当我们视家庭相册为一种可以读取更多话语的文本,也即不再把摄影视作一种再现工具,更是将其视为一种社会工具——可以借之探讨身份,文化与历史。

 

 


题图:AgnesEperjesi:Family Album


主要参考文献:

 

Chalfen, Richard. SnapshotVersions of Life [M]. Bowling Green, OH: The Popular Press, 1987.

Bourdieu,Pierre. Photography:A Middle-brow Art[M]. Palo Alto, CA:Stanford UniversityPress, 1990.

Edwards,Elizabeth. Photographs and the Sound of History[J]. Visual Anthropology , 2005,21(1+2 Spring、Fall): 27-46

Hirsch,Julia. Family Photography: Context, Meaning and Effect [M]. New York: OxfordUniversity Press, 1981.

晋永权. 合家欢[M]. 北京:中国摄影出版社, 2012

Langford,Martha. The After life of Memory in Photographic Albums [M]. Montreal andKingston: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2001.

Sandbye,Mette. Looking at the family photo album: a resumed theoretical discussion ofwhy and how [J]. Journal of Aesthetics & Culture, 2014, (6): 1-17

仝冰雪.一站一坐一生:一个中国人62年的影像志.[M]. 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0

Warner Marien, Mary. Photography:A Cultural History [M] London: Laurence King Publishing, 2002.杨宇辰. 家庭相册在当代的分化与重构 ——对1960年到2014年家庭相册的研究[D].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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