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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见陈敬容书评《〈一间自己的屋子〉》

沈金鱼 凌孟华 《新文学史料》杂志 2023-03-12

2008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陈敬容诗文集》(罗佳明、陈俐主编),是目前陈敬容研究最为完备的资料,不仅收录了陈敬容诗集《盈盈集》《交响集》《老去的是时间》,散文集《星雨集》《远帆集》,还发掘并整理出116首集外诗歌和13篇集外散文,对陈敬容研究具有空前的意义,但仍难免遗珠。2015年宫立《陈敬容集外文三篇》(《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2期)披露陈敬容《诗一首》《读书杂记》《简略的印象》三篇集外诗文,2016年贾东方《陈敬容的“忏悔”之音——早期佚文与离兰事件》(《新文学史料》2016年第2期)辑录了其早期集外文《悼小真娜》。二位学者的发现都有助于学界认识更加完整的陈敬容。值得说明的是,贾东方提供的大量史实性材料,不仅丰富了陈敬容在创作方面的内容,更刷新了学界对陈敬容离兰经历及其诗歌创作变化的认知。但正如《陈敬容诗文集》编者所说,可能还有更多的佚诗和佚文散落在各个角落,等待“觅珠人”使这些蒙尘的“珍珠”再次散发异彩。有幸的是,笔者翻阅民国期刊时发现了陈敬容一篇题为《〈一间自己的屋子〉》的集外佚文,略作披露如下,并就正于方家。

女诗人、翻译家陈敬容

一、佚作原文、出处与笔名

陈敬容译过不少外国文学作品,她总结自己的翻译选材时说:“随兴而为,觉得好,便译上一首或几首。”①《〈一间自己的屋子〉》属于书评文章,发表于陈敬容由创作转向翻译的过渡时期,就选材上来说,它显然符合译者的翻译标准,且译诗和推介图书本有共通之处。以下照录原文,并简述相关信息。


《一间自己的屋子》


默弓

伍尔孚作 王还译

  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六年前,英国失掉一位第一流女作家伍尔孚(Virginia Woolf,1882—1941)她的小说和批评文章都是脍炙人口。

《一间自己的屋子》是她的一本文艺论集,以妇女与小说为题材。前面有一小段介绍:“伍尔孚夫人,英国第一流女作家,所著小说有‘诗小说’之称,代表作为《台乐威夫人》,《往灯塔》及《波浪》,论文多卷俱出诸生花之笔。本书初版于一九二九年,以女小说家论妇女与小说,特别亲切,说来娓娓动听,效果不啻小说,批评家公认为夫人最佳作之一。”

论文而能“娓娓动听”的,的确不多。好多论文都先摆足了一副教训人的架子,然后用些不易消化的生硬字句,引经据典,并且拼命转述别人早已讲厌了也听厌了的话。往往刚一开头,你就猜得到作者接下去会讲什么,结尾又会讲什么,因为总是那样千篇一律,陈腐乏味。而我们仿佛看见作者摇头晃脑,连脖子都胀红着;仿佛听到作者叫叫嚷嚷,或是期期艾艾,甚或是哭哭啼啼。但我们所说的这本书,却是像同朋友谈天似的,先给你一种温煦愉快的气氛,慢慢地把你带到问题的中心,我们仿佛看到作者眉目间的聪慧和祥,听到她那虽是雄辩却极委婉的辞句。是的,这本书的确是“娓娓动听”的。

她在这里所谈的问题是“妇女与小说”。第一章是总论,也是序曲。

第二章和第三章,从历史的社会因素各方面,去分析以往英国妇女中所以没有几个作家的原因。她认为主要是男女社会地位的不平等,因而引起妇女生活的闭塞,文化的绝缘。那过错不在她们自己,所有“女子智力低于男子”等等言论,全属荒谬。她提起“妇女与穷困”,讲到她们财力上的贫困(亦即经济地位的不平等),也是造成她们文化上贫困的原因。从前女人从生到死只生活在别人的生活里,作别人的附庸,在先,父母的家,后来,丈夫的家。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自由地是不可能的。她们的日常生活仅仅是管理家务,养小孩,烹饪,缝补;有钱一点的,加上装饰,礼仪,如此而已。她设想如果莎士比亚有一个和他自己同样天才的妹妹,为了想要另创一种生活,发展自己天才,怕就只能因为违反习俗而处处碰壁,结果还是掉到习俗的泥潭里,终于自杀而死。女人而想从事文化工作,在那时的人们看来,多么悖谬!她下结论说:“甚至在十九世纪,一个女人还不受人鼓励从事艺术,正相反,她受讽刺、打击、训诫、规劝。”以往仅有的几个女作家,都是环境比较特殊的,不是贵族出身,有钱有闲,就是孤女寡妇,或是没有孩子的妇人。但社会上还是当她们是怪物,她们得受一切指摘嘲骂。

第四章讲到女作家的风格。她说各人应有独特的风格。以往的女作家们,除了有数的几个以外,大都有着同样的缺点,原因是在于“为了尊重别人的意见而改变了自己的价值”。第五章讲现代女作家,她说:现代女人写的书“不但有小说,还有诗集,剧本和批评;历史、传记、旅行游记,以及各种学问的研究精湛之作,甚至还有科学和哲学,经济学的书。……女人写作的自然而简单的时代大概已经过去了”。最后她寄无限希望于下一代(即我们这一代)的妇女。她预言假想的莎士比亚的妹妹,将会在下一代妇女身上复活。“我坚持说假使我们为她努力,她一定会来,所以去努力吧,哪怕是在穷困,落魄中努力,总是值得的。”

以上是本书大概,要知道其中许多真知卓见,要领略那精湛微妙的文笔,只有亲自一读。译笔也极饶风趣,伍尔孚痛悼过去女性中多少天才遭了摧残,没有能够成长。她们受尽男性的迫害。但也有几个明智之士看重她们。“歌德尊敬她们,墨索里尼看不起她们。”这是当然的,法西斯主义一向容不得妇女。希特勒的“女人回到厨房去”的论调,不幸在中国竟得到过支持,就是现在,也未尝没有人还想把这种论调发扬光大呢。但历史是不会开倒车的。新世纪为妇女打开了门户,“这一性”已经担负起种种光荣伟绩的缔造,又岂仅小说而已。

《〈一间自己的屋子〉》刊载于《人世间》第2卷第5—6期合刊,1948年7月10日出版,署名默弓。《人世间》1939年8月5日创刊于上海,陶亢德、徐訏主编,以半月刊发行至第1卷第4期停刊,1940年3月1日复刊,并改为月刊,发行者为丁君匋。1941年10月再次停刊,1942年10月15日复刊,出版地由上海转至桂林,编辑为封凤子, 1945年第三次停刊,1947年3月20日于上海复刊,复刊后卷期另起,编辑依然为封凤子,1949年2月终刊。

《人世间》1948年第2卷第5—6期合刊封面

1946年春,陈敬容在社长顾颉刚的介绍下到文通书局任编辑工作,夏转调至上海分局,年底辞去工作,专事创作和翻译。期间的大量诗歌散文多发表于《水准》《联合晚报》《文汇报》《世界晨报》等上海报刊。在《远帆集》题记中,陈敬容提到第一辑《给人之子》“曾先后发表于一九四七年上海的《人世间》月刊和《水准》月刊”②,《〈一间自己的屋子〉》即发表于《人世间》。可见《人世间》是陈敬容比较熟悉并多次发表文章的刊物。文章所署名默弓是陈敬容的笔名之一,月前她刚以此笔名在《诗创造》第12期“诗论专号”上发表了诗评文章《真诚的声音:略论郑敏、穆旦、杜运燮》。在书信《答圣思》中,陈敬容明确回忆:“‘九叶’互评中,有一篇《真诚的声音》是我写的,署名默弓,载《诗创造》1948年第12期《诗论专号》。”③

文章注明《一间自己的屋子》系“伍尔孚作  王还译  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此书1946年6月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列入巴金主编的“文化生活丛刊”第三十九种。陈敬容与巴金及文化生活出版社多有过从,具备阅读此书的便利。抗战胜利后,陈敬容将自己的散文集《星雨集》、诗集《盈盈集》一并交由巴金审阅。二书分别被巴金收入“文学丛刊”第八集、第十集。

由此可见,陈敬容不仅有接触、阅读王还所译的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的机会,也有在《人世间》发表文章的条件,且她确以“默弓”为笔名发表过文章,同时未见其他作者用此笔名的记载,有此四点,就可以确认此文系陈敬容作品。值得指出的是,《二十世纪中国作家笔名录(增订版)》上册(朱实梁编,汉学研究中心1989年6月版,第58页)记载陈敬容的笔名有“成辉”“黑弓”“蓝冰”“文谷”,其中“黑弓”应为“默弓”之误。

二、佚作价值

这篇“蒙尘”八十余年的陈敬容佚文《〈一间自己的屋子〉》,无疑具有重要的价值。透过其幽默风趣的语言,我们可以窥探到隐匿于书评中的陈敬容的女性意识,由此延展而扩大,不仅可以填充陈敬容研究中薄弱或空缺的一部分,也可以修正伍尔夫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研究的部分观点。

(一)显露陈敬容的女性意识

1940年陈敬容追随沙蕾奔赴大西北,原以为会是满载幸福和希望的乐土,不想最终却变成荒凉的囚笼。艰难中的陈敬容以自己的行动证明“历史是不会开倒车的”,历史的车轮已经轧过了“女人回到厨房去”的论调。1945年,年仅28岁的陈敬容终于踏上了光明而又艰辛的自由之路,四年沉寂后的突然出走和发声,远不是偶然或一时冲动的决绝。

后来她回忆这段时光,“在四〇年到四四年,又有将近五年的时间,僻居在远离抗日战争烽火的西北高原,成天埋头于孩子和家务劳动,基本上没有写什么东西。”④回到重庆磐溪以后,一方面她告别了琐碎生活的束缚,不必为了丈夫、孩子和家庭而分神。她可以回访老友,建立新的交际圈,拥有较多自由的写作时间,如此也就创造了“一间门上有一把锁的屋子”;另一方面,回到磐溪以后,经朋友的介绍,她做过小学教师,也去江北香国寺当过文书,后来还到北碚《文史》杂志社工作过。这一系列的从业经历,带给她的是“五百镑一年”⑤的年金。她在《杜鹃》中写道:“我是一个没有家的浪人,还未成年就远离了家乡,我看过北方‘如马德里’的蓝天,我看过苍茫澄碧的大海,我听过黄河万里的奔涛,领受过塞上的风沙和冰雪……”她丰富的“流浪”经历帮助她成长,历练她的心境,最终成为伍尔夫笔下的拥有“一间自己的屋子”的女作家。这与伍尔夫所说的“不论用什么方法,我希望你们能弄足了钱去旅游,去闲游,去冥想世界的过去,未来,看着书梦想,在街头巷尾徘徊,而且让思想的钓丝深深地沉入流水中去”⑥一致。陈敬容还在《疲倦的灵魂》中用这样的话语唤醒朋友:“不呵,我底朋友,我看见你尚未迟暮的脸上,有一些崭新的光辉在脸上跳跃了。”我们可以看到,再回到重庆的陈敬容,获得了新生,也拥有了力量,尝试着去唤醒那些还被“囚禁”着的女性。

透过这篇书评,我们回过头来看陈敬容的作品,不难发现在她的文章中早有争取女性自由的意识在蠢蠢欲动,而后的作品中,甚至晚年的陈敬容,对女性的看法也可追溯到伍尔夫。她坚持的“文学的天地本来不存在性别的禁忌啊”,⑦正是《一间自己的屋子》所主张的看法。关于陈敬容女性意识的研究,还比较薄弱,这篇集外书评的发掘,将为此提供有力的佐证。

(二)打破伍尔夫在中国的影响研究的某些定论

陈敬容的这篇书评,不仅仅是向社会大众推介了一本值得一读的好书,更是在字里行间迸发着女性争取自由解放的力量,为当时的女性提供了一个学习的范本和出路,也显现出陈敬容自己对女性的认识。这对陈敬容研究具有重要价值,同时对研究伍尔夫在中国的影响也有重要意义,甚至将打破现有的一些定论。

伍尔夫在中国的传播和影响,可以追溯到1928年。杨莉馨的《20世纪文坛上的英伦百合——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中国》认为徐志摩“当为20世纪中国文坛提及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第一人”。⑧1928年12月,刚刚回国的徐志摩受到陈淑先生的邀请,在苏州女子中学做了一场《关于女子》的演讲,并于1929年10月10日刊登于《苏州女子中学月刊》。在徐的讲稿中,伍尔夫是以小说家的身份出现的,他说:“我看到一篇文章英国一位名小说家做的,她说妇女们想从事著述至少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她得有她自己的一间屋子,这她随时有关上或锁上的自由。二是她得有五百一年(那合华银有六千元)的进益。”⑨作为在中国介绍伍尔夫的第一人,徐志摩首先提及的伍尔夫作品就是《一间自己的屋子》,可见此书的意义、价值和影响。但遗憾的是,徐志摩并没有对伍尔夫的小说展开正面的表述,挖掘其深层次的含义,而认为伍尔夫提到的两个条件并不是最关键的,而是要女子们从心理上和身体上去改变自己的想法,认为“这类无形的阻碍力量有时候更比有形的大”,“有形的阻碍,虽则多,虽则强有力,还是比较容易克除的,无形的阻碍,心理上,意识与潜意识的阻碍,倒反须要更长时间与努力方有解脱的可能”⑩。从这一视角看,徐志摩的演讲在促成女子心理上的变化不无正面影响,但就其对伍尔夫在中国的传播方面,可能产生了一种“误读”,这也是后来徐志摩为什么忽视其女性主义思维转而去关注伍尔夫小说中“意识流”的创作手法的原因。因此直到20世纪40年代,经历了20年沉寂的伍尔夫也仅仅是以“意识流”小说家的身份进入人们的视野。

英国女作家伍尔夫

随着1947年6月王还翻译的《一间自己的屋子》的出版,伍尔夫的新面孔才有了被人们重新认识的可能。1948年9月萧乾的论文《V·吴尔芙与妇权主义》在《新路》周刊第1卷第20期上发表,这预示着伍尔夫在中国已经再度得到关注。论文中萧乾从《奥兰多》《航行》《三个吉尼》《幕间》等作品分析其妇权主义,但特别提到了《一间自己的房间》,他说:“编吴夫人目录的,这本书时常根本不编进去。从文体上说,它也确实不像吴尔芙。在她专为妇权写的书中,比较值得一看的,还是《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1929)。”(11)他不仅简介了《一间自己的房间》,还关注到伍尔夫的妇权主义,这在《20世纪文坛上的英伦百合——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中国》一书的附录《伍尔夫汉译与接受大事记(1921—2009)》中已有著录。陈敬容此篇集外书评的发表时间早于萧乾的论文,且直接关注到此书在宣扬女性解放方面的意义和价值。这篇佚文的发掘,将打破伍尔夫研究中的部分观点,如《作为女性主义文化先驱的伍尔夫》所谓:“关于她在此方面的贡献与意义,在中国现代史上对其的译介过程中,除了徐志摩于20世纪20年代末的一次演讲中有所涉及以及20世纪40年代王还对《一间自己的屋子》的翻译有所体现之外,其他的研究成果可谓乏善可陈。”(12)由此将重新建构起关于“伍尔夫在中国”问题的更清晰的认识。换言之,陈敬容在推动伍尔夫“女性主义文化先驱”之身份认同方面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意义,值得进一步研究。


①③陈敬容:《答雷锐》,《辛苦又欢乐的旅程》,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198页、第197页。

②罗佳明 陈俐:《陈敬容诗文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42页。

④陈敬容:《〈远帆集〉题记》,《辛苦又欢乐的旅程》,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101页。

⑤⑥[英]弗吉尼亚·伍尔孚著 王还译:《一间自己的屋子》,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版,第171页、第176—177页。

⑦陈敬容:《成果与展望——序〈中国当代女青年诗人诗选〉》,《辛苦又欢乐的旅程》,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年,第114页。

⑧(12)杨莉馨:《20世纪文坛上的英伦百合——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中国》,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页、第272页。

⑨⑩徐志摩:《关于女子》,《新月》1929年10月10日第2卷第8期。

(11)萧乾:《V·吴尔芙与妇权主义》,《新路周刊》1948年9月25日第1卷第20期。

(选自《新文学史料》2022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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