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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启宏 :传历史之神 写时代之真 (一)

郭启宏 中国文艺评论 2018-10-04

传历史之神 写时代之真

——再论传神史剧(一)

上世纪80年代,我首倡传神史剧的理论主张,二十多年过去了,实践提供了丰富的经验,有必要对从前的戏剧主张进行深度的审视,从而修正、丰富和发展这一理论。

历史与历史剧

什么是历史剧?一般说来,似乎很简单,历史剧就是以历史为题材的剧,历史剧与现代戏或其他样式的戏剧,除了题材不同,创作上没有什么两样,更无高低贵贱之分。就像制作衣服,用料不同,或布料,或毛料,或丝绸,如斯而已。

然而,再深究一步,问题便有些复杂,我们必须回答一个不很简单的问题:什么是历史?

历史是史书或者古今传媒的记录吗?

比如禅让制度。传统习见的历史是尧禅让舜,舜禅让禹,事实如何?古本《竹书纪年》透露出不同的信息,竹简上说,禹曾迁都阳城,清代学者朱右曾以此认为,“禹都阳城,足证《孟子》‘避舜之子’。”为什么禹要避舜之子呢?禹的帝位不是舜禅让的吗?显然潜伏着争斗的危机。此前帝喾高辛氏去世,其子挚即帝位,9年后被废黜,废黜当时,帝喾高辛氏衰落,天下诸侯都归顺尧,这就证明,所谓“禅让”,并非真的“和平过渡”,至少潜伏着争斗。因此,到了三国时期,曹丕篡汉称帝后,竟得意地说,禅让之事,我知之矣!

于是,问题变得十分现实,这就是:官方记录的历史靠得住吗?

梁启超讲,二十四史,不过是为帝王将相做家谱。鲁迅很认同这个看法。鲁迅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当然,鲁迅说的是“脊梁”精神,但他把“正史”捎上了,他又说过,查遍二十四史,找不到点灯做饭者的列传。

有人说,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有几分道理,因为统治者的思想是统治的思想,即使写史的人无意歌功颂德,他骨子里也会认同正统的。因此,就文字记载而言,有史官正史,也就会有稗官野史,甚至会有识者认知的多部“春秋”。

历史是什么?似乎更加糊涂了。

事实上,每个朝代都在写历史,每个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尤其是学术的集团都在写历史,甚至每个单个人都参与了写历史,哪怕是一点一撇。区别在于,有的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有的写后字迹逐渐模糊,无人问津;有的压根儿就写在水面上,转瞬即逝;也有少数历经风雨存留下来,或者成了“一家之言”,比如司马迁的《史记》。就说那个《史记》吧,写得最精彩的也许当推“鸿门宴”,但我觉得,这已经有几分小说味道了。司马迁即使考察过前朝的遗迹,也无法再现当年的情景,于是他从历史走向文学,他擎起一件法宝,那就是——想象,我以为“鸿门宴”就是这样写成的,后世的人便以此为范本,正说历史,演绎历史。《史记》是《廿四史》的第一部,司马迁是历史大理石上了不起的雕刻家!

毋庸置疑,戏剧作家也置身于雕刻者的行列之中。

历史剧之于历史的关系,大抵如此。

传神史剧三义


对于传神史剧,我曾经作过如下概括,传神史剧指的是这样的历史剧:内容上熔铸剧作家的现代意识和主体意识,形式上则寻求“剧”的彻底解放。今天,我依然不改初衷。

其一、传神史剧的题材是历史的,除此之外都是现代的,作者是现代人,受众是现代人,作者与受众的思维都应该是现代的,即使题材,便算是历史的,也是现代人眼里的历史,只不过借用而已,是的,借用!我想借助几位经典作家的叙述,代我立言:

第一位,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芥川说:“为了把主题以最强有力的手段艺术地表现出来,就必须是某一异常事件。这时……把它当作发生于今天的日本之事来写那就不好……最好的方法只能是写成从前……我取自‘从前’的材料写成的小说,大体上都是为此必要所迫,为了避开不自然的障碍,求舞台于往昔。”

另一中译本把“从前”译作“古昔”,芥川说,“须将离奇的事件描写得自然合理”,此外,“‘古昔’本身之美亦具有相当的影响力。”

第二位,瑞士德语作家迪伦马特。他在他的名剧《罗慕路斯大帝》的副标题上写着一行字:“非历史的历史剧。”翻译者叶廷芳说,“作者的用意显然不是想通过这个剧来再现历史,而是借用历史来阐述某种政治的、历史的和哲学的观点。”

第三位,法国作家加缪。他的名著《西西弗神话》中的中心形象西西弗,源于古希腊神话,是他加以改造,用以表现整个人类生存的荒谬性。他在《我为什么搞戏剧》一文中指出,一般人认为舞台是“幻想的场所”,他摇摇头,“绝不要相信这种说法”,“我认为舞台是表现真相的场所”。从加缪的视角看问题,舞台比历史更真实!

回过头来看看中国古代的戏剧家的情状,令人惊诧的是他们早就生发出这样的信息,而且切中肯綮,只是我们后来人悟性太差,不解风骚。澂道人评论徐渭《四声猿•狂鼓史》有云:“借彼异迹,吐我奇气。”彼指他人,即古人;我,便是作者自己。据近人考证,是作者为他的好友沈炼被严嵩迫害致死作的,正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其二、在我看来,原创作品除了借助材料不同,没有现代戏与历史剧之别;定要区分,只好跟传统戏相比,那在原创的意义上似也没有多少可比性。这样说的要义在于对当前戏剧的庸俗社会学的疗救。戏剧人习惯于为政治服务,为现实服务,习惯于寻找戏剧作品的显见的所谓社会现实意义,于是题材的含义被提升了,拔高了,甚至拔高到“题材决定”的高度,而很少有人愿意从题材的独特的美学内涵去审视,也很少有人能够发现题材之中可能存在的戏剧因素。

再说司马迁写的“鸿门宴”,之所以成功在于发挥了文学的想象,而想象作为一种手段,终极目的(用戏剧的术语说,是最高任务)是美学的境界——传神。“鸿门宴”依凭司马迁的妙笔,入情入理,合乎想象,成为正说的历史,因为什么?因为传神!传神才是历史剧创作所应该追求的目标。

在我看来,传神有三义。

1. 传历史之神

历史不能留其貌,却可以传其神。我想起“逼真”一词,来自韩愈的诗,写春雪间早梅:“那是俱疑似,须知两逼真。”逼真非真,乃“逼”近于“真”也!

历史并非不可知,历史确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而且是永远发展着的存在。就历史的局部、细部而言,人人可以感知;而作为整体的历史,却是任谁也无法把握。历史犹如向着无涯奔流不息的长河,子曰,逝者如斯,人处长河中,掬起一抔水,瞬间已非鲜活。哲人所能做到的只是从不腐的流水中推想逝川,猜测源头,史剧作家所能做到的只是追寻浩浩乎行经波峰浪谷间的神韵,从一抹浪花中窥视江河的底蕴。如芥川所说,“历史小说不论从什么意义来说,都不是以再现‘从前’为目的……我把古事写成小说的时候,并没有对于往昔的事物怀有多大的憧憬。”(参见《“从前”》)我们从他的小说《竹林中》或译《莽丛中》(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即据此改编)可以看出,同一事实(强奸杀人案件),却有诸多说词,有当事人——女人、男人和强盗,也有旁观者——樵夫、行脚僧、老妪和捕快,各不相同。历史原本扑朔迷离,文学如何再现?但是历史毕竟可知,深入描摹历史,可以达到“逼真”,而逼真的关键在于“传神”。

首先,历史不是发黄的故纸堆,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实体,历史是别一种形态的现实人生。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说,“历史是活的编年纪事,编年纪事是死的历史;历史是现时史,编年纪事是过去史”。美学家朱光潜说,“一切历史必都为现时史”。以此立论,回瞻剧界至今仍在流行的说法,所谓“现代戏”接近现实,而历史剧远离生活之类,岂止简单化,简直是荒诞不经!须知,由于观念的新旧迥异,历史上的“死人”可以被“写活”,而现实中的“活人”也可以被“写死”。

更彻底地说,历史与现实本来无法分拆。君不见现实时时在“回归”,历史又往往在“重演”!颇具幽默感的元代戏剧家钟嗣成在《录鬼簿》中把作家分成两种形态:已死之鬼和未死之鬼。借用钟氏说法,戏剧这东西亦无非是两种形态:已死之鬼的玩意儿和未死之鬼的玩意儿。无论“现代戏”还是“历史剧”,其思维活动并无二致。

其次,传神史剧发轫于对历史的上述认识:历史是古人和今人合力雕刻的有生命的大理石。面对如斯大理石,史剧作家不仅需要审视,即用现实观照历史,以历史鉴辨现实;而且更需要激活。克罗齐说,“(死的历史)可以在我们的记忆中再活起来,也可以在将来人的记忆中再活起来。”“死历史可以再活,过去史可以再变成现在的,如果生活的进展需要它们。例如罗马人和希腊人躺在坟墓里,一直到文艺复兴时代欧洲人的心灵新成熟,才把他们唤醒。”激活的因由来自作家的亲历和体验、困扰与触发、思考或演绎,激活肯定是现时生活进展的需要,激活让我们看到的并非“全须全尾”、纤毫毕现的历史的躯体,而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历史的神韵,我们看莎士比亚的戏剧,有几出不是借用历史题材?这与芥川的“求舞台于往昔”、澂道人的“借彼异迹,吐我奇气”何其相似乃尔!它们传的都是历史之神。

2. 传人物之神

传人物之神是传神史剧在艺术形象的塑造上,对于以往历史剧的超越,这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上:

第一个层面,写“人”,而不满足于“演故事”。

文学是“人学”,至迟在一二百年前就已经是全世界作家们的共识,即便苏维埃制度下的高尔基也力倡“人”学;但在中国,事情有些可悲,时至今日,中国舞台上演出的、荧屏上播放的大多不是写“人”。诸如那些“戏说”,那些“雷剧”,姑且归入戏剧,实在乏善可陈,戏说糟改历史,雷剧“雷”了自家,至于玩穿越,玩玄幻,也不过消闲而已,毕竟少有内涵。

写戏不写“人”,有艺术观念上的偏颇与浅薄的原因。以戏曲为例,曾几何时,越老的戏越受捧,老艺人稀里糊涂变成“老戏骨”,勇者是听得一二旧戏(尤其昆曲)的“新进”,似乎比“老戏骨”更通透古董!而当年的“新文化人”,则又故步自封,多年来一直以王国维的“(戏曲)以歌舞演故事”为圭臬,神化复僵化。殊不知王国维当初为戏曲下了这么一个定义,固然精准而科学,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总结,但它绝不具有前瞻性。王国维无可责怪,可责怪的倒是今天仍在一意孤行的戏剧人。于是,我们看到,在一般性的史剧里,个性得不到张扬,人性被阉割,历史剧难以实现文学性的转变。我们的史剧编剧非但没有如克罗齐所期望,将罗马人和希腊人唤醒,反而莫名其妙地躺在故纸堆里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卑微而庸俗的“陪葬”,无性情之真,有造作之嫌,其结果连“歌舞演故事”那个故事都编不圆!

第二个层面,就是写人的内心世界,而不满足于外部动作。

由于长期形成的一种思维惯性,此前的历史剧习惯于注重描写历史生活的外在形态,比如执著于人物行为的叙述,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比如阶级斗争等等,恰恰无意于文学的“向内转”。传神史剧在写“人”上的根本性突破正在于实现文学的“向内转”。法国作家雨果说过,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心灵。传神史剧就是要从外在形态转向内在形态,转到人的灵魂的冲突、搏斗和展现。


姑且现身说法,话剧《李白》选取了李白在安史之乱的一段经历,作为全剧叙述的故事,从满心报国到披枷入狱,从流放绝域到意外遇赦,又从隐居草野到请缨从军,从载酒泛舟到回归诗国,此生大起大落,波澜壮阔,李白形象的外部动作相当丰富,然而,戏剧止步于此,人物难以传神。该剧自始至终注重人物的“向内转”,而且特意在矛盾冲突最强烈的时间和空间里,设置了大段独白,此乃一例,即所谓“拜别长江”。人艺的演出自郭沫若《屈原》的“雷电颂”和曹禺《胆剑篇》的“胆颂”之后,大段独白几无后继。话剧的台词绝无略似小说语言的可能,话剧的台词不但是个性化、性格化的语言,而且是动作性的语言,是戏剧化的语言、是饱含矛盾冲突的语言,这段独白在“长江,我不能忘记你”与“长江,我必须忘记你”这种相反相成的矛盾冲突的态势中,造就一个特殊的戏剧的语境。

3. 传作者之神

以上一传历史、二传人物,都是针对史剧创作的客体而言,三传作者则是针对作者的主体意识。

当今,主体意识这个词组似乎不怎么行时了,不知为何?我一直认为,作者的主体意识并非故弄玄虚的主观臆造,而是艺术规律的客观存在。文学反映论的辩证法承认生活经由作家心灵的筛选、过滤、发现和创造,才能进入文学。因此,任何一个够格的剧作家总是在追求属于自己的那一个宇宙,陶醉于那一个宇宙里的声、光、色、味,这即是作者的主体意识。

文学创作就其可能达到的深度和可能获取的力度而言,应该有两个层面:

其一,是批判的层面。

文学包括戏剧,最主要的功能是批判。作家作品若无批判,只有歌功颂德,或者娱乐至死,要文学何用?道理很浅显,毋庸赘述。

其二,仅有批判的层面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自省的层面。

卡夫卡是一个光辉的参照系。叶廷芳说得好,卡夫卡“往往能揭开现代文明的外衣,挖掘出人的最原始的情感,进而揭示出人的恶行的由来。正是那种对于包括作者自身在内的人类的罪孽的深刻剖析和反省,使卡夫卡的作品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缺乏自省意识的作品不会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作品,即使时下炒作传媒、轰动视听,甚至获奖上镜、现身说法,也不可能有真正辉煌的未来。与卡夫卡相似,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一个参照系,他尤其在罪与非罪的认识上如此独具洞察力,以至百年以后我们读他的作品仍有切肤之感,鲁迅先生称赞他,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

中国古代的情形其实相去不远。我们的先哲似乎早就告诉过我们一些朴素的真理。比如《尚书》说,“检身若不及”;《论语》说,“吾日三省吾身”;范晔说,“内省不疚,何恤人言”;《淮南子》说,“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欧阳修说,“改过以自赎”……先哲们相当精辟地提出了诸如“检身”、“内省”、“知非”、“自赎”等等概念。中国文化人原可以吸取传统的积淀,而抵达内省的层面。诸如曹雪芹的《红楼梦》,近代论者便有认定乃作者“自传”的,更有一批“索隐派”为此殚精竭虑,史实固难定论,但弥漫全书的“悲金悼玉”的忏悔意识应该毋庸置疑。称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鲁迅先生也一直在“拷问”自己,他说过这样的话,我时时解剖别人,我也时时解剖自己,这个“解剖”便是对自身复杂人性的审视和裁判。

*郭启宏:当代剧作家、诗人、小说和散文作家,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一级编剧、北京戏剧家协会名誉主席

*本文根据作者在扎赉诺尔中国文联主办“第九届全国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授课记录整理并丰富、加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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