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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王艮和子路(上)

2016-03-17 王路 王路在隐身

孔子门下,最好学的是颜回,孔子最亲近的是子路。

 

子路从小没读过什么书,也不会引用诗经。他戴着雄鸡,佩着公猪,有点像今天在肱二头肌上纹青龙,小臂刻“忍”字。遇见孔子之前,子路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品质是勇敢。

 

孔子也懂驾车,懂射箭,但武艺可能不如子路。人们对孔子的尊重,要比子路多。子路不服气,想找孔子较量,凌暴孔子一番。孔子知礼的作风让子路大为惭愧,他从此知道有比勇敢更重要的品质,于是拜在比自己年长九岁的孔子门下,换上儒生衣服,委质于孔子。委质,是古代当官时,先签声明,表示这条命献给君王了。子路儒服委质,意思是跟定孔子了。

 

孔子收了很多弟子,要教一个从小知书达理的人温良恭俭,不是难事。但是转变子路这样的人似乎并不容易。要说不容易,其实也不难。因为转变的关键不在孔子,而在子路自己。子路虚己服善,知耻后勇,见到好的东西,心向往之。很多聪明人反而没有这种品德。人一旦聪明,就容易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张,虽然拜你为师,背后却打自己的小算盘。宰我和冉有就是。他们常常觉得孔子迂阔。他们不知道,孔子迂阔的地方正是孔子伟大的地方。如果没有迂阔的坚持,孔子就仅仅是个聪明人。

 

子路不聪明,但子路听话。孔子讲的道理,子路很少有疑问。听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孔子经常劝子路多思考。子路容易轻信,做事也果决,如果有人争讼,子路只听一面之词,就马上做出决断。

 

孔子为什么偏爱子路呢?

 

孔子见了南子,别的弟子都没表现出不高兴,子路毫不遮掩地表现出来了。孔子只好发誓说,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孔门弟子记录每一件事都不是随意的,都是有足够的意义才会收进《论语》。记载此事,除了反映孔子面对两难问题时的处理之外,还反映了子路对孔子的爱。

 

子路觉得,见南子这种淫乱之人,有辱孔子名望。虽然仕于一国,见其小君,是应有之礼,但子路是典型的依赖情绪多于理智的人。如果用理智去分析,子路就不该介意。子路的介怀,恰恰表现出他对孔子的爱惜,他觉得老师应当爱惜羽毛,少跟名声不好的人打交道。

 

子路的不成熟,正是他得到爱怜的原因。子路的不悦虽然不当,确因爱惜孔子而起。孔子不会为怕误解而发誓,却不能不为一番爱惜体恤而感动。

 

子路在孔门中虽然年长,却颇天真。但往往,聪明人不会得到更多的爱怜,天真的人却会。聪明人什么事情都明白,心里有数,你也不用担心他吃亏。但天真的人,就需要多加呵护与提点,否则就容易吃亏。像子路这样率直而天真的人,孔子就要多花些心血。子路比别的弟子爱孔子多一分,孔子在子路身上花的心血也多一分,就令二人关系比别人更亲近了。

 

天真和聪明,并不是截然的对立。只是往往,聪明的人很难天真起来,因为他洞悉了世事,见到诸多的恶,就变得饱含心机,懂得如何世故,如何保护自己。孔子比较喜欢狂狷的人,狂狷的人,身上还有些天真烂漫在,没有变得庸俗。聪明而不庸俗,是很难得的。而天真的人,往往愚笨。许多人的天真,不是因为禀赋中的烂漫,而是因为未经世事。一旦年齿日增,渐渐领略到生活的挫败和无奈,天真就磨掉了。

 

因此,天真和聪明兼而有之,就十分难得。王阳明门下的王艮,就是天真又聪明的人。

 

王艮和子路有一点像,他们小时候都没读过太多书。王艮七岁上学,家里穷,四年后就不上了。王艮早年的聪明,表现在理财上,二十岁结了婚,因为懂理财,家里慢慢宽裕了,还经常周济别人。一个人禀赋中的好学情结,如果不被生活的辛劳磨掉,就愈发可贵。二十五岁那年,王艮去山东,见了孔庙,大为震惊。

 

孔子有句话:“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一个人如果内心中有一段向学情结,哪怕被俗事掩藏了二十多年,一旦发露,也会闪耀出奇异的光芒。王艮见到孔庙的庄严恢弘,喟叹道:“夫子亦人也,我亦人也。圣人者,可学而至也。”从山东回来,王艮就开始读《孝经》、《论语》、《大学》,平时揣在袖子里,逢人就拿出质问意思。

 

在世俗眼里,这种行为当然有点怪异。别人读书都是从小读,一级一级考功名,王艮早年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成年后也没条件再走科举的道路。就好比今天,虽然也有四十多岁拿到博士学位的,但鲜有小学没毕业,停了好多年,突然以同等学力考上博士的。

 

不过,王艮读书并不是为了科举,而是为了成为圣人。二十六岁的冬天,王艮父亲给人干活,用冷水洗脸,王艮见了,痛苦地说:做孩子的让亲人吃这种苦,还算人吗?从此便为父亲代劳。孟子讲过一句,“言尧之言,行尧之行,而不服尧之服,可乎?”因为这句话,王艮开始琢磨古人穿什么衣服,自己捣鼓出五常冠、深衣、大带、笏板,穿在身上。

 

假如不是家业经营得还不错,别人恐怕会把王艮看成精神病。王艮平时也常常讲学,讲些自己体会到的道理。当时王阳明巡抚江西,讲良知之学。王艮在泰州,泰州人基本没听说过王阳明。有个从江西吉安迁居过来的塾师叫黄文刚,告诉王艮,你讲的跟王阳明很像。王艮很高兴,第二天就买船到江西见王阳明。

 

王艮见王阳明的故事,被很多人庸俗地解读了。王艮是穿着自己制作的古装来到王阳明家门口的,他还带了儿子。王艮站在中门,举笏而立。王阳明亲自下台阶把他请到家里,坐上席。

 

有人说,王艮弄这一出,就是想出名。他的想法被王阳明一眼识破了。这种看法,实在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至少是以今度古。实际上,王艮见王阳明之前,在泰州已经很有名气了,而泰州没几个老百姓知道谁是王阳明。王艮见王阳明的时候,三十八岁,古装都穿十来年了。有必要为了装一次,提前十年做铺垫吗?实际上,二十六岁开始,王艮就按照古礼,对父亲晨省夜问。常常一句道理想不明白,就“默坐静思,夜以继日”。

 

庸俗人无法理解纯粹人的世界。像王艮,天生就和俗人不同,他只是顺应本性,在流俗看来,就有莫大的出格,难免被解读为哗众取宠,想出名。其实,见王阳明之前,王艮就有出大名的机会。有个太监,沿海视察猎场,人称佛太监神总兵,到处索鹰犬,官吏找到王艮家,王艮的父亲很惊恐,说你老劝我撤神佛像,现在报应来了吧。王艮说,这是小事,就跟着官吏去见佛太监,说鹰犬是天地间至贱的东西,人是天地间至贵的东西,为了至贱的东西贻害至贵的东西,岂不是本末倒置?佛太监大奇,一下和王艮聊到晚上,约他第二天还来聊。与王艮聊过之后,佛太监罢猎了,还要把他推荐给皇上,王艮婉言辞谢了。

 

我以为,王艮想见阳明的初衷很简单,当一个人行为处事和周围人都不一样的时候,听说远方有人跟自己一样,是很欣慰的。孔子讲,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诗经》说,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就是这样。永嘉玄觉禅师听说岭南的慧能跟自己讲的差不多,马上要去岭南,也是一样。王艮出发前,对黄文刚说:如果阳明先生跟我讲的一样,那真是上天把他赐给苍生了;如果跟我不一样,就是上天把我赐给阳明先生了。

 

王艮见阳明之前,大概没想过要在他门下做弟子。如果奔着做弟子去,就不会在阳明家里坐上席了。他送给王阳明两首诗,写得很大气:“归仁不惮三千里,立志惟希一等人。”

 

要做世间第一等人物,不仅是王艮的志向,也是阳明的志向。王艮的初衷,大概是想认识一个朋友。离家前,他跟父亲说,七天就回来,而且把儿子也带上了,显然把此行当成像往年去山东的旅游一样。

 

只是,见了阳明之后,王艮才发现阳明水平比自己高。阳明问他穿的什么衣服,王艮说,老莱子的衣服。阳明问,你学老莱子吗?王艮说,是。阳明说,你只学老莱子穿衣服,不学老莱子堂上摔跤掩面啼哭吗?王艮心下悚然,渐渐侧着身子坐了。

 

老莱子摔跤,是二十四孝的故事。老莱子七十多岁,父母还健在,看到老莱子头发白了,感叹自己活不多久了。有次老莱子在堂上摔跤,就地打滚扮成小孩啼哭,以博父母一笑。

 

王艮见了阳明,说昨晚就梦见在此亭拜见先生。阳明说,真人无梦。王艮说,那孔子为什么梦见周公?阳明说,这正是孔子真处。

 

这种对话,有点类似禅宗机锋。王阳明是身经百战,见多识广了。王艮读书少,对宗门公案了解得不多,阳明比王艮大十一岁,十多年前就对和尚道士的一套烂熟于胸了。当然王艮也很有天赋,七岁上学时,塾师就根本难不住他。这也是他后来讲学自信满满的原因。但泰州毕竟是小地方,王艮相当于只参加过地方性比赛,没有全国联赛的经验,就被阳明绕进去了。王艮这次输给阳明,一是输在大赛经验不足,二是输在读书少。

 

但王艮在细节上的发挥,也有出彩的地方。阳明看王艮穿着怪异,又纵论天下大事,便跟他聊《艮卦》,聊“君子以思不出其位”的道理。王艮说,我虽然是草莽匹夫,但尧舜的心一日也不敢忘。阳明说,舜在深山时,成天和鹿豕木石游戏,把天下都忘了。王艮说,那是因为当时天下有尧在上。


这一处细节,应该说是王艮占了上风。但是,这正是阳明苦心的地方,而王艮没有看见。

 

阳明对王艮的爱怜,有一点像孔子对子路的爱怜。孔子有天真烂漫的一面,但生活在俗世,与俗人打交道,天真烂漫的一面并不适宜时时处处都发露。在子路身上,孔子能看到自己潜藏不发的烂漫和率真。阳明对王艮,也是如此,王艮做的那些穿古装行古礼的事,阳明也做过,只是三十岁以前如此,三十岁后,受了人生的大挫败,阳明的潜德幽光渐渐含藏了,直到五十岁,名满天下,又不顾谤议,讲良知之学。那时王艮已在阳明门下做弟子,阳明还对他谈起乡愿和狂狷的区别。

 

王艮见阳明时,阳明四十九岁,从王艮这个三十八岁的后辈身上,阳明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初次见面,阳明提“思不出其位”,其实是儒学中的一个大关节,涉及到君子如何在保留自己的纯粹和被世俗接纳之间平衡的问题。

 

君子的内心,是要坚持与古为徒的。孔子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与古为徒当然不是冥顽不化,而是不被时髦的潮流蒙蔽蛊惑,知道哪些东西是亘古长存的。学古当然不是泥古,“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处处都有讲究。阳明见王艮穿老莱子的服装,一方面为遇见年轻时的自己而感到亲切,一方面也提醒他,这只是学古的皮毛,不是学古的内里,所以才问他,你怎么不学老莱子上堂诈跌呢?

 

一个人可以心慕古代,但必须生活在现代。孔子的好古,也不是为好古而好古,而是拿上古三代,作为理想的寄托,毕竟上古三代之制已湮灭不可考,拿一个理想化的东西,来成全自己的追求,呵护初心的纯粹。孔子所注重的,还是对现实,对自身所处时代的关怀。这很类似佛教虽然讲轮回,但关怀意义却是在现世,虽然讲六道有情,侧重的却是暇满人身之难得。

 

每一个理想主义者,都必须面对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在阳明那里已经不再是困惑,但王艮还没有更深的领悟和把握。所以阳明对他讲《艮卦》的“思不出其位”,并把他名字改成王艮,字汝止,他本来叫王银。

 

阳明这时候跟王艮还不熟,还是第一次见面,把他当客人待,所以说话很委婉含蓄。如果直白地表达,“思不出其位”可以替换成另一句,即程颐所讲:“君子处世,事之无害于义者,从俗可也。害于义,则不可从也。”程颐一辈子崇尚古礼,被世人目为迂腐。在给司马光治丧的时候,和苏东坡大吵过一架,苏东坡认为程颐太古板太顽固。他们的分歧,源自三观的不同。程颐是非常看重《艮》卦的,他经常讲,“看一部华严经,不如看一《艮》卦。”

 

入阳明门下后,有一次,王艮向阳明请教,孔子乘坐的车子是什么样子。阳明笑而不答。距此两千年前,孔子的脸上也出现过同样的微笑,那是子路侍坐,讲到自己如何治理千乘之国的时候。

 

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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