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一个裁缝写了个裁缝的故事

抱着书读的 红星新文化 2022-12-10


| 编者按


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我泡在一苇书坊,一位女孩来买书。没有书单,说自己就是最近想看书了,让店员推荐。


这时,窝在书店角落的另一个女孩站了起来,推荐了几本:《悉达多》《局外人》,还有一本关于女性主义的,叫啥名没听清,但女孩说,她在这本书里找到了自己现阶段的一些回答。


买书的女孩把它们全抱走了。


看到这一幕,我开始想,怎样的书才算是一本好书?它或许并不需要多厚重,多深奥,只要能引起你的共鸣,波动一点“木樨花之必要”,那便是极好的读本。


比如最近,在城市里的小书店里游逛,多半会看见作家宁不远的小说处女作——《米莲分》



仅仅6万字的小说,却让人闯入了“黑山”,在三代女性的故事里来回游走。


一些日子前,也是在城市里的一家小书店——屋顶上的樱园,我与作者相见:


聊了聊那座“黑山”,还有黑蚂蚁似的摩托、不知名的臭香花、火塘里滚出来的洋芋,停在屋子里的棺材……以及,那风平浪静的文字里隐隐跳动、暗自流淌的不安。



宁不远


四川籍,现居成都。曾出版绘本《远远的村庄》,散文集《素与练》《丰收》等书,《米莲分》是其小说处女作。





一个裁缝,

写了个裁缝的故事



见面在一个雨天,风大,樱园的花园被浇湿了,格外清冷。


我们坐在室内,听着雨声淅淅沥沥,宁远喊了2杯咖啡。写作的日子里,她不吃早饭,一直喝咖啡。


·因为要给孩子做手工,她将咖啡杯收集起来堆在窗口


她与往日里似乎有些不同。


在这之前,我在各种活动中见过主持人宁远:在远家见过即将上直播的服装品牌创始人宁远,在剧场里见过话剧演员宁远。


这一次,我见的是宁不远,一位作家,具体来说,是一位刚刚发表了小说处女作的作家


宁不远写了位“裁缝”,叫“米莲分”。



一个裁缝写了个裁缝,倒是有点意思。


小时候她就喜欢做衣服,画了像模像样的设计图,请裁缝照着样儿给自己和妹妹贝壳打衣服,后来半路出家成立了服装品牌远家,已经十二年了。现如今,又写了个裁缝的故事。


我心中埋下疑问的种子:宁不远是不是有个裁缝情结?


裁缝,一个曾经的大众职业。


随着市场经济苗头曾经一时兴盛,又在浪潮中逐渐退去。我甚至为之做过“考古”,发现身边很多人都有个做裁缝的妈,我妈当过裁缝,我好多同学、同事的妈妈也曾经做过裁缝。



但在宁不远记忆里的村庄,裁缝似乎又很小众


她回答,在那个封闭的环境里,大部人都是农民,不务农的女性,除了老师和医生,就是裁缝。


她在班上最羡慕的,是老师的女儿,然后便是裁缝——


“她们脱离土地,靠自己的手艺养活自己,身上有一种独立的尊严。女孩子又喜欢做衣服,仿佛是一种本能。”


不论大众还是小众,裁缝,的确是一种打上时代印记的职业。



而对于裁缝,她无疑又是熟悉的。


她的村子里曾经有个裁缝,是个跛子,四川话喊bāibāi儿,外面来的,说着不一样的方言,长得很漂亮;还有另外一个裁缝,也是从外面打工回来,开了家做衣服的店。


“米莲分”的形象就这么出来了。



宁不远让她姓了家乡米易的“米”,“莲”和“分”都是那个时代女性名字里的常见字。


就这么,做裁缝的“米莲分”,分明就是我们生活里真实存在的某某




一个暧昧的词,

和不了了之的女性。



小说《米莲分》讲了个逃离的故事,三代女性逃离的故事:“阿西婆婆”、“米莲分”、“秀宝”


但翻开书,会发现,逃离的好像不仅仅这三个人。乡村教师“舒大有”给“米莲分”说他老婆走了,还得加个特地的解释:“走了,就是走了,走了就是死了的意思,不是跑了”。



“跑了”,一个暧昧的词。


轻飘飘的,有些随意、戏谑,似乎有强烈的性别属性,在村子里,好像只有女性离开叫“跑了”,男性离开,没人叫他“跑了”。


小说出版后,有人开始打量这个词,“那时候的农村,女性的天空是稀薄的,”宁不远说:“当地人叫‘跑了’,含混不清,甚至有些贬义。


故事发生在“黑山”,原型是作家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



她在小说里设置了几个地理空间:


老高山,二半山区,大坝,内地,它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条隐隐的“鄙视链”


去过内地的人,是“见过世面的”,二半山区的姑娘想嫁到大坝上,在二半山区之外还有老高山。


宁不远回忆,小时候同学们都会相互比较,有去过攀枝花的,去过成都的,最洋气的,是去过北京的,“总觉得更远的才是更好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作为一个女性,她如果去过更远的地方,似乎会比男性引起更大的轰动


·黑山村的原型,这张图是从宁不远家屋顶望出去的样子


“那个环境里,女性好像就不该离开,”宁不远思忖道:“如果离开,一定是有不正当的原因,或做了一件得不到传统支持的事情。”


而“跑了”,还有点有始无终的意思。


她的童年里,总有一些女性,突然就不见了,村子里飞着关于她的谣言:“去城里赚大钱了”,“跟一个男的跑了”,都是不了了之的故事。


印象比较深的是,第一个带外国人回来的女性,走了回来,后来又走了。前年宁不远回老家,坐在爸爸的摩托车上,看见了一个在土房子前牵狗的老太太,身边站着个年轻男人。



“三十多年过去了,她又回来了,听说和那个男人结婚了。”讲起这段故事,宁不远是兴奋的:“一个个在外界看起来没什么故事的农村女性,每一个个体身上都有一个闪光点或者场景,实实在在进入了我的生命,打动过我。”


那会儿她只有八九岁,看她们的故事,有时候清楚,有时候迷糊,并且大多有始无终。


她说:“生活一直在继续,但我抓不住她们的走向,也看不到她们的结局。”


正是这种刺激,促使她写下了一个“出走”的女人。




种不结果实的花,坐着屙屎尿,

一种想要超越庸常的不安。



她们为什么要“出走”?


“阿西婆婆”因为家里的洋芋不够吃,从老高山到了二半山区投奔了个男人,“米莲分”跟着照相的人跑出了山村又回来,“秀宝”呢,自己跑了。


三代女性,好像一代比一代更加独立。


出走主题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兴起,一百年后,它为什么还有魅力?我将这个问题抛给宁不远。



宁不远用了个词——不安,也是她在后记中写道的。


“当我们开始反思自己生活的时候,会涌动出一种不安来,”她谈到:“我没有想过要跟更大的历史背景连接上,只想表达有一类人永远都处于不安中。”


生活就这样了吗?


不安,是“出走”的人在心理上的一种本能,他们想要在平淡普通的生活里,超越一种庸常


于是,在这本书里,我们能看到很多的“唯一”和“第一”,它们都属于“米莲分”,代表着打破和超越,让她看起来,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她是“黑山”唯一的裁缝第一个骑摩托车的女人第一个种不结果实的花的人,最重要,还是“唯一一个坐着屙屎屙尿的人”,拿秀宝的话说,“米师傅是个有点奇怪的人”。


小说花了很大的篇幅来写“米莲分”的马桶,如何带回马桶,又是在怎样的机缘下终于安上了马桶,以及教“米多多”用马桶。





可能在万物皆可送货上门的今天,我们无法想象将一个马桶带回家竟然可以堪比“奥德修斯回家”


但我恰好有这个经历。


前两天,我买了个马桶,因为种种原因,它被丢在了快递站,得自己去取,几十米的路,有电梯,我还叫了位好心人帮忙搬,但依然万分艰难,而“米莲分”竟然要将马桶运到山上,没有亲手搬过马桶的人,永远无法体会。



所以她为什么需要一个马桶?


宁不远说,灵感来自朋友的一次洗脚经历,给他洗脚的女孩说,她不想回老家,因为用惯了马桶,再也无法忍受旱厕,将来一天她一定要在老家安个马桶


同样,“米莲分”种臭香花,秀宝爱死了“米师傅”给她做的包包,往脸上抹猪油……这些超越庸常,不一定是尖锐的反抗,可能是一些小小的倔强和韧劲




日子泛着一种微弱的幸福,好像苦难不存在似的。


正如宁不远给我的一句话:“普通女性的人生没有哪个是真正的普通。”




“金阁在彼岸,我在此岸。”



暗涌的不安,不仅在“黑山”,宁不远本身,也是不安的。也因为此,才有了这部小说。


过去,她为我们所知,因为远家,因为主持,甚至因为母亲的身份,宁不远将之称为确定的生活和方向,“但写小说是不确定的,而在某种意义上,它又能够安放不安”。




此前,她已经出过多本反响不错的散文和随笔,而在她心里,只有进入虚构世界才算真正的写作。


不安落在文学上,就像打下了“人生建筑的地基”。即使如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之言,人永远活在从此岸望向彼岸的过程中。


虽说《米莲分》是她的小说处女作,故事却是11年前就有的。


出版前,宁不远在工作室剪了几块布头寄给乐府,最后,它们成了书的封面。



交稿前的日子,她送走孩子,把自己关在岛上写,关在酒店写,她需要整段的时间,与生活隔绝,除了写稿,啥也不做。


没有大的调整,仍然纠结于很多细节和标点符号,她一遍一遍地读,一遍一遍地打磨:开篇是不是直接让米莲分出场更好?结尾不够,再加个对话?


即使出了很多“打死不改”的誓言,在下厂前依然改了最后一版。这重要吗?很重要,的确很重要。


采访的最后,我问宁不远,对于女性来说,写作意味着什么?



她说,幸好还有写作,它给女性,至少是她,提供了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旁观自己的生命,无论经历什么,都能因此获得疏解、疏通、消解。


真的,幸好还有写作。




专访

Q:提问者,N:宁不远



Q:一个关于逃离的故事,“阿西婆婆”和“米莲分”都还留在“黑山”,那“秀宝”是真的逃离了吗?


N:小说不提供答案,我写小说更不想提供答案,我只是想展示这个过程,答案在每个人心里,读者带着自己的人生经验在参与创作


可能每个人在读到“秀宝”的命运时,都会加上自己对人性、人生、社会的理解去建构它,所以我也没有给它一个结果,希望是一个开放式的。包括“米莲分”最后到底是不走了吗?还是怎么样,其实我觉得也没有答案。



Q:小说里面有三个男性角色,除了“舒大有”,好像其他两个形象都很模糊,即使是女性的故事,但你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批判?


N:写的时候我主要想围绕着“米莲分”这个人来写,抓住这个人物,那么和她相关的,必然就有老人、小孩,当然也会有男人,他们自然的就出现了


“舒大有”是我童年时候的很多老师形象的混合,没有说我一定要安排个角色来让他完成什么任务。我并没有女权,也没有特别女性主义,所以看起来好像对男性世界还挺宽容的


我觉得真正的悲剧,不是说你遭到了非常明确的恶,然后被恶打倒,真正的伤痛和悲剧是好像所有人都没有做错事情,但是结局不好。我觉得这种无常和命运本身的那种悲会更大一些,每个人其实都有人生的不得已


小说是帮助我们去看到那些不得已,体察那些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我还挺喜欢多丽丝·莱辛的男性观的,她写了部小说叫《另外那个女人》。



Q:小说用了8岁女孩的视角,豆瓣里有人拿它跟《城南旧事》《遥远的向日葵地》比,你怎么看?


N:比较有意思的是,我写的时候完全没有觉得自己在写可以给孩子们看的东西。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个视角可以帮助我去表达,那个世界的确也是我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我觉得这个叙述是比较顺的。


但是写出来之后,好多人都反映说他家的小孩也看,也有大人说就很像儿童文学。我觉得这是表扬,反正我把它当做表扬。真正好的儿童文学其实也没有年龄限制的



Q:你家小孩看吗?


N:我们家老二10岁,看完了。


她没有给总结性的评价,只是问“米多多到底是谁?”“你在写你自己,还是在写我?”


她在里面看到一些细节,我以前跟她讲过,只要看讲过的东西,她就会笑,有个地方写“秀宝”每次都要扮演小姐,“我们”就是那种嘴巴豁起,有点不聪明的样子,老二说“妈妈你是不是在写我?”因为她的嘴巴就是豁起的。



Q:会不会排斥一些负面评价?


N:还好,我还没有翻到。因为现在看到的人还不多,都是些朋友看到,他们可能就算心里面有不好的评价,也不会跟我说,哈哈。


不认识我的读者们,除了很恶意的那种之外,我还没有看到太多有建设性的批评。比如有人说很失望,原来这么小一本,才几万字就敢出。说实话我开始看到了也这么想,就像你在麦当劳买汉堡,看到它的广告画了一个巨大的汉堡,然后拿到手就这么小一个,确实6万字还是体量太小了,我也比较忐忑


所以文学批评要慢慢发酵,比如基于文本的评价,看到这种我就很开心,因为这是我想达到的一个东西,特别希望自己能够通过这部小说去重建一个东西,和我过去所有东西都没有关系


过去想到我,大家就会想到远家,想到远家就会想到我。我还是想要做出经得起时间考验,或者是说它不依赖于我生活而存在的一个作品,就想真正的作为一个小说家宁不远的这种感觉,所以我从宁远改名到了宁不远


宁远,这是我在比较正式的场合用的名字;宁不远,一直是我私下里面叫的名字。我觉得就改了又像没改,但是我对我自己而言,改了,意味着我要开辟一条新的路径



Q:如果作为处女作的话,这个文本我感觉很丝滑,很完整,在这之前你是不是有什么小说的练习,或者说习作?


N:想写小说这件事情,一直都有,写过一些烂尾的,没有成为作品。写这部小说的同时,也写了一两个发生在山村里的,后来有些融进来,有些没融进来。所以真正意义上,的确实就是我的第一部小说。


你说作品成熟,我觉得是因为我已经42岁了,这不是20多岁的人的小说处女作,是一个40多岁的成熟写作者的小说处女作。


在写的过程中也一直有警惕,怕写成那种专栏作家惯有的习性,还好,我觉得它既有处女作这种所谓的元气,同时还是保持了40多岁的人的这种老练。



Q:因为你在我们的印象里就是“什么都好”,有没有想过尝试那种比较乖劣的,恶的角色塑造?


N:这么一说,我还挺有兴趣的,那种反差感。


我现在正好在构思第三部,想写一个男性,他和动物的关系,是一个在客厅里养熊的男性。不知道算不算。


我觉得也想去尝试那种比较撕裂的,或者是残酷的,甚至残忍的东西。



Q:豆瓣上有人问什么时候出长篇?


N:我的第二篇叫《莲花白》,初稿已经完成了,也是交给乐府,明年出。我写的时候起了长篇的心,可是写到有一天,突然觉得到这里必须结束,就很神奇。


现在第三部也是。我要写一个男人的一生,肯定想要写长篇,不知道到时候写不写得了长篇。其实长篇真的是需要体力和心力,像我这种三个娃在家里,又有一堆事儿。你看像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丽丝·门罗,她就从来写不了长篇,也是因为有几个娃在家里,这是写长篇最大的阻碍,哈哈。



Q:其实你也算是一个“逃离”的人,很好奇村子里面的人如何看你?


N:整个村庄其实是凋敝状态的,所以我很难去感受到那种东西。小说里面写的是我小时候的一个印象,人们对那种从外面回来的人,确实会有一种复杂的眼神去猜测。


但现在真的人越来越少了,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变成森林。时代的洪流里,小小的人物也好,一颗植物也好,都被裹挟,很难说我在这里面还能做什么。你感觉好像是回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还好故乡有我奶奶在,她是我最亲的人。所以,某种意义上,只能在文字里面还乡




图文|YOU成都 牙尖儿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