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承教

（中山大学博雅学院副院长）
*本文为王承教老师在2023年中山大学毕业典礼上的致辞
转载自“中山大学博雅学院”公众号

大家好！

今天我想跟大家谈谈“爱欲（eros）”。

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尝试写过几首很不成功的“诗歌”，其中一首与爱欲相关，题目叫《榕树的根》，就三行字

榕树的根，

密密匝匝地向下，

是欲望的新芽。

当时，我刚到南方不久，龙舟水前后，校园里榕树上挂满了一簇簇白色的根须，根根晶莹透亮，它们以极快的速度生长，分分秒秒都在变化，仿佛是一只只活物，充满着某种诡异的力量。一方面固然是为赋新诗强说愁，另一方面则因为受着伊壁鸠鲁主义和佛家的影响，服膺于“寂灭”的美学，榕树白色根须上透漏出来的磅礴生命欲望颇让我难安，于是就把它们比喻成个体生命中那些至人堕落的爱欲。对我来说，榕树的根就这样成为了一个自我警省的意象。

时光荏苒，在因为发际线悄然叛逃而满怀愁绪的今天，在内卷与躺平之辩的巨大喧嚣中，我开始幡然悔悟。我意识到，当初为榕树的根须打上至人堕落的爱欲那样的文字烙印，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在爱欲、内卷和躺平这三者间，爱欲反倒是一个非常值得希求的东西。

的确，从表面上看，内卷是以在有限的、世俗认可的赛道内赶超、碾压朋辈他者的方式，确证自己的生命价值，简直就可以看成是生命爱欲的大爆发；而躺平则相反，是以寂灭自我生命爱欲的方式，对内卷生活所做的消极抗争。但从本质上说，内卷和躺平都不过是丧失自主生命爱欲之后的两种表现而已。它们一体两面，前者盲目地失陷在世俗认可的爱欲深渊里，在成功学的泥潭里翻滚，后者失意于世俗认可的爱欲，躺进某个遗世的角落里发出无声地抗议。但二者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弄丢了那份属己的爱欲，其核心其实是被世俗价值裹挟、把众人的爱欲当成自己的爱欲，并最终完全失去自我的爱欲的结果。

上天赋予我们每个人不同的爱欲基因，而个体生命的价值就恰恰始于这份属己的爱欲。正是被这份属己的爱欲牵引，执着地努力，才成就了自己的模样，而非成为世俗标准下的一模一样。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有必要扪心自问，到底什么才是属己的爱欲？至于我本人以及在座的各位博雅同事们，读书治学和教书育人大约就是我们的爱欲，坚持这份爱欲，“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不被世俗的成功学诱惑，尽心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即便未必获得世俗所认可的那种成功，在终了之时大约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们已经成就了自己。

但我也确实可以预见到另外一种可能，大家见面不谈读书育人，谈的都是谁谁谁又发了1篇一A，我们不关心那篇一A谈了什么内容，甚至不必知道那篇论文的题目，我们只关心“1篇一A”这个短语中的数字1、2或某个更大的数字。以至于某一天，我们会突然发现，自己下笔著文时优先考虑的竟然已不是某个学术问题，而是它如何可以出现在一A杂志上。当论文数量和级别成为首要甚至唯一目标的时候，我们的内卷生活就开始了，当其中一部分人以一种看透一切的消极态度应对这种内卷生活时，躺平就获得了市场。在内卷和躺平为王的世界里，谁还会记得读书治学和教书育人这份属己的爱欲？

政治哲人施特劳斯有一篇谈博雅教育的文章。他在文章里说，“博雅教育是一剂抗毒剂，用来医治大众文化，医治大众文化的腐蚀性影响，医治大众文化的固有倾向，即倾向于仅仅生产‘缺乏精神或眼界的专家和缺乏热心的享乐者’。”这里的“缺乏精神或眼界”和“缺乏热心”正是内卷和躺平这一时代重症背后的病因。在美学意义上，精神、眼界和热心都可以被理解为爱欲的结果——因为有对某物、某事、某人的浓烈爱欲，才会表现出向真、向善和向美的精神、眼界和热心，才不至于陷入“名利场上的吵吵嚷嚷、行色匆匆、缺乏思考、肤浅低级”，才不会卷入无谓的内卷、陷入厌世的躺平。

施特劳斯认为，博雅教育令我们记起属人的伟大。通过研读经典，与最伟大心智做持久的交流，博雅教育教会我们自制、谦虚。但同时，博雅教育也是对大胆的训练，它要求我们大胆地把所接受的观点当作意见、把普遍意见当作极端意见，予以严格的哲学省察。所以，博雅教育就是摆脱平庸而获得自由的教育，所以博雅教育也被翻译成自由教育。

古希腊人称“平庸”为apeirokalia，即对美的事物缺乏经验。我们可以自豪地宣称，无论思想上还是生活上，博雅学院的经典研读和书院生活都为我们提供了对美好事物的经验。而对美好事物的爱欲恰是博雅教育的基础，毕竟，若无对美好事物的爱欲，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来到这个魔法学院呢？

如今，面对内卷与躺平之辩的巨大的时代喧嚣，为了避免无谓的行动和消极厌世的死寂这样的时代绝症，我甚至要歌颂所有的爱欲，因为爱欲不仅意味着精神、眼界和热心，还意味着火热的激情、鲜活的生命和积极的行动，而它们正是抑郁、厌世、冷漠、浅薄、内卷、躺平、无聊、灰心、麻木等时代标签的反义词。所以，在龙舟水如期而至的六月，愿诸位博雅毕业生和未毕业生悉心守护属己的爱欲，让它们如榕树的根须，密密匝匝地向下——虽然有违“永远走向上的路”的“院训”，但另一位先哲也曾经说过，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道路，而且，在当代大众文化的全面笼罩下，如何可以被自己的而非别人的爱欲所牵引，正是我们面临的真正的时代难题。

愿属于我们自己的爱欲战胜一切！祝大家前程似锦！

还有一个脚注：的确，我只描述了教师们的困境，没有列举同学们的例子，是因为你们还年轻，在无谓的内卷和颓废的躺平的道路上，你们可能比我们更有前途，但我不想危言耸听，使诸位心思沉重。所以最后，祝大家毕业快乐！

谢谢大家！

编辑｜一一二四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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