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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院+古典语文学:小众的学术与浪漫的出走(上)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北大外院人 Author 新媒体中心

本文作者为北京大学20级法语系齐洹呈,原载于“北大外院人”公众号。

梵文、拉丁文、古代汉语,是当今世界语言学研究严格意义上的活化石。在北大,正有这样一群人日日与古老的语言文字相交——古典班的他们堪称是“语言活化石”的守护者。

可是,许多人甚至不知晓这一群体的存在,更遑论关注他们的学术与生活,了解他们的守望与感动。本篇推送将分为上下两期,探访这条小众学术研究的道路上,那些浪漫的出走者的初心和使命。


小众的学术与浪漫的出走

外院+古典语文学


谈及“古典语文学”联合培养项目,一个意外的神情或许是最不意外的回应,毕竟就连它的名字“古典语文学”,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是个有些陌生的词汇。


很少有人能想象那种将陌生变为熟稔是怎样一种经历;那些投身于此的人们,他们那些艰辛与坎坷、沉默与守望,在一天天的打磨中化为青灯、书案、石板,以及不再经唇齿称颂的、失去读音的文字。


2009年夏天,人文学部开始酝酿“古典语文学”项目,旨在立足北大文史哲和外语优势,培养既精通东西方古典与古典语言,又有时代意识与创新精神的学术领军人才。2010年6月,“古典语文学”项目列入“北京大学基础学科优秀人才培养试验计划”校级项目并开始正式招生


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即使拥有导师制的精心培养、严谨的学术训练、可观的购书补贴,它的学员依然不多。


数量不多,质量保证。它并不尴尬,而是作为这一学科独特气质的例证,坦荡而舒畅。就像亚非古典学方向的董逸飞同学所说的那样:“这像是一种出走。大家都在学钢琴的时候,你在学古希腊罗马,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旅途伊始 

在外国语学院的古典班成员里,并非所有人都是一开始就对古典学抱有非学不可的决心的。他们从原先的轨迹上隔山跨海来到这踽踽独行的小路,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原因啊,有,很实际,就是想出国。”

拱玉书老师是外国语学院西亚系教授,研究古代东方文明已有三十余年,在古典语文学项目中担任亚述学方向的导师。拱老师本科修习英语,后来转到了历史系。谈及转系并研究古典学的原因,拱老师爽快地给出了这个“实际”的回答。其实,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国”这一想法并未掺杂过多的功利主义,更多的是“到世界去看看”的迫切愿望。

拱老师说:“当时我考的是出国研究生。那个时候,一些重点大学都有出国的名额,还有一些著名教授代招出国留学生,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的林志纯教授就是可以代招留学生的教授。我决定报考林先生代招的出国留学生,一是奔名师,再就是为了出国,目标是美国芝加哥大学的东方学研究院(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但由于研究生入学考试政治卷差一分不及格,出口转内销了,成了国内研究生。”

《北大古典学》


“当年学外语的学生转学其他专业的较多,我是其中之一。”拱老师接着说道,“我不想把外语作为研究对象,而想把外语作为科研工具,用这个工具来研究历史。入了门才发现,主要精力仍需用在学习语言上,德语、法语、苏美尔、阿卡德,甚至希腊语和拉丁语。学习各种语言花费了大量精力,又看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当年也曾几度踟蹰彷徨。我的许多同学面临同样困惑,结果没有坚持下来。那个年代,出了国,都要面对国外的种种诱惑,因为那时国内国外的差距太大了,能坚守一个必须长期坐冷板凳而又无利可图的专业的人聊聊无几。其实,改专业的人往往是能人。我属于那种老实得近乎愚钝的人,学了一个专业就再也学不来别的专业,所以就坚守了下来。今天看来,坚守是对的,正所谓因愚得福。”

正如拱老师所言,每个阵地都需要人去守护,每个人也终会拥有需要自己去守护的阵地,只不过通往这个阵地的道路并不总是、或者说不可能是坦途。拱老师对年轻人寄语道:“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天道酬勤,在此把这两句老话献给现在正在奋斗的年轻人。”


相比之下,同样从事亚述学研究的陈飞老师走向古典语文学的道路显得更为曲折:从管理学院学士到编辑,从世界历史系的硕士到外国语学院的博士,再从德国柏林自由大学的博士后到如今站在北京大学苏美尔语课堂讲台上的他,每一个变化都是跨越,连在一起又让人觉得毫不意外。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许陈飞老师的这句话就是答案:“就想学一个自己可能需要在知识上进行弥补的东西,就去了。”


对于西方古典学方向的李如斐来说,最吸引他的还是项目中珍贵的学术训练机会。在古典班,更容易得到历史和哲学方面的指导、学术写作的训练。

一般说来,我们喜欢把从事小众学术研究的人推崇为有情怀和担当的少数,但李如斐并没有以“语言守护者”自居:“没有必要觉得自己在从事什么很宏大的事业,而只需要把这看成一条必经之路。在进入古典班之前的学习生活中,我可能只是单纯关注学习语言,但在学术上相对薄弱,多少缺乏持续关注问题、观察问题核心的能力。古典班可以让我认识到兴趣所在,尽早确定我想学的是什么。”

“我加入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因为原专业梵巴语本身就是一门古典语言,董逸飞加入亚非古典学的决定显得更为顺理成章,“在做这种决定的时候,如果你想太多或者犹豫,会让自己很焦虑。”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并不草率。复杂但深奥的语法系统让他“感觉很妙”,老师们的热情深深地打动了他,而亚非古代文献中那些陌生的字母,如楔形文字、古埃及象形文字的魅力更令他叹服,甚至高频率地出现在他的朋友圈和聊天记录里。

董逸飞在聊天中经常使用的朋友圈及表情包


Z同学与古典学有着更加浪漫的邂逅,她的热情在翁贝托·埃科的长篇小说《玫瑰的名字》中生根发芽。在那个荒谬、昏沉、严苛的中世纪,到处是物欲横流、狂热盲目,文明的光芒近乎不存在。在那时,能够识文阅字、读写拉丁文的人大多集中在修道院,而那些古代流传下来的文本就藏在修道院的图书馆里,这让她隐隐地感觉到,保存知识是件非常重要且庄严的事。彼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日后会踏上相似的旅程,同样守护着前人的学说。

“就是既枯燥又高尚。”她这样形容自己心目中的古典学。


 兀兀穷年 

从事小众的学术研究就好像一种礼仪,一场酝酿已久又恰到好处的观赏。


校订一个出现在迦喜特文献中的名字的读法,要经过多少重工序?

“这个名字是用音节符号去拼的,但是我们对于迦喜特人的语言了解得非常有限,把握并不大。”陈飞老师选择的方法是联系其他人名、找出规律,再应用到所研究的名字上去。第一步就是查阅四百年间所有迦喜特原文,那些卷帙浩繁、浩如烟海的书籍,电子照片和泥版,被他翻过一页又一页,一张又一张,一块又一块,在他的窗外,天黑了又亮。“稍微发现一点规律,但是自己又拿不准”,这令他十分纠结,而国内从事相关研究的人员又实在难觅,他不得不费力去与国外的学者们沟通、交流、一再更改和确认……他想,如果能找到一些和这个名字完全一样的读写规律,“哪怕是一个例子”,都是非常振奋人心的。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令人遗憾,这个名字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确定的读音”。


查阅一块刻录原文的泥版,要经过怎样的仪式?

陈飞老师第一次看到泥版,是在博士生期间去柏林的时候。在博物馆,向工作人员仔细描述自己需要阅览的是哪些泥版,然后在阅览室里安静又焦急地等待。他看着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端着按照序号整整齐齐码好的泥版进来,又带着一种微妙的庄严感将它们慢慢放在他的眼前。此前有过整理研究史的经历的他,对哪位大师曾轻轻拂过这些文献,哪位学者曾用它们做出辉煌的贡献了解得一清二楚。然后,像旧时的罗林森和格罗特芬德那样,像塔尔博特、欧佩尔和林志纯那样,他也拿起这些泥版,像拾起一份契约,捧起一种承诺。

苏美尔泥版——医疗文书


处理一份原本繁杂凌乱的文献,要付出何等的心血?

一间阅览室,一位瑞典的老先生,一张大型长桌。先生安坐在长桌的一端,桌上是抽屉式的巨大的收纳盒,里面码放着需要登记的泥版,一小块一小块,却堆得满满当当。“一小块碎片,就这么大。”陈老师用手比划出火柴盒大小展示给我们看。先生面前有一台电脑和一副纸笔,他同时使用游标卡尺测量着那些泥版的长、宽、高,一块一块地测量、编号。但这只是整理文献的其中一个小小的步骤而已。

如此繁复又琐碎——在古典语文学的研究过程中,这种“费尽心思—遭遇挫折”的模式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研究方法,学者们已经逐渐接受了付出与回报不成比例的现实。

北大古典学系列讲座


“一开始都有困难,”拱玉书老师坦然说道,“尤其是出国之后,觉得花这么大的力气去学这个东西,前途好像很渺茫,花的精力和实际的回报有点不相称。”

“我特别努力地学习,起早贪黑地学。”拱老师回忆起当初的刻苦,颇为感慨,“大伙都知道,他们说你这样努力,如果是学别的学科,都能得诺贝尔奖啦,可是你学这个专业可能就看不到成果。而且有的时候一天就读一两个句子,搞不懂语法,句意也读不通,其实非常苦。但度过这个阶段,真正有决心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才能真正地学下去。”

古典语文学就是这样,必须一点一点慢慢积累,把很小很小的问题搞清楚,这不是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而是大厦之基。“最小的问题搞清楚了,就相当于是在砌一面墙的时候,在底部放下了一块非常稳定的砖,就为以后其他人放更多的砖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陈飞老师很肯定地指出,关键是意义有无,不是意义大小。任何微小的工作都具有意义,这种意义实际存在、而且确实在发挥作用。“研究就是这样,研究一个东西,你不能说意义不大,我不去做。”或许是抱着这般观念的缘故,没有人觉得收获比不上付出,也没有人怀疑自己的努力毫无用处。    


他们坚定地走在这条路上,却愈向前走,愈能感受到所有那些浩渺的情怀、壮丽的史诗,“再难都可以坚持得下来”。

老师和同学们在一起


在古典语文学学习刚刚起步的时候,他们所遇到的困难其实还不止这些。初学者们在此之前没有那些古老语言的学习经验,无论是本就小众的希腊语、拉丁语,还是更鲜为人知的阿卡德语、苏美尔语,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全新的学习过程。


“真的很难,西方古典学方向的一位同学在谈及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学习时这样说,“因为首先它确实不是主专业,想在这方面花那么多时间是很难的,而且越往后走事情越多,没有办法像学现代语言一样去学这两门古典语言,除非真的兴趣蛮大。”

要学任何一门语言,时间和辛勤都仅仅是成功的前提而不是保障。如果这门语言在日常生活中几乎用不到,而且努力学了很久也感受不到进步,有挫折感是必然的。“很低落,一直都很低落。好像自己什么都不行,学也学不会,背也背不下来。”


但是,受到打击是一回事,被击溃是另一回事。前者是必然事件,后者却几乎是不可能事件。听到这个问题的每个人都会状似无奈地承认语言学习过程的艰辛,随后自信地表示:这些不值一提。

“既然你已经相对熟悉了你的本专业语言,那么你怎么可能觉得自己不能再熟悉一个新的语言?”由于采访场地的限制,李如斐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一字都掷地有声,“我觉得完全可以。”他说。

抄写了一遍又一遍的希腊语变位


在真的开始这些语言的学习之后,他们反而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因为古典语言本身的要求和现代语言是不同的。剥离了繁重的听说训练,代之以原始文本的字母辨别、频繁的查阅字典,这样看来,古典语言的学习甚至要更轻松一些。“我们的实际应用就是读书,只需要学会语法就够了。”而一周仅四个学时的课程容量也决定了学习强度并不高,并且由于规模较小,古典班的授课形式与授课内容也非常灵活,任务量通常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做出调整。此外,古典语言的研究已经有了一定基础,古典语言是拥有属于自己的字典的,需要时可以便捷地查阅。提到这些字典,人们会忍不住惊叹:怎样才能把几千年之前的古典语言做成一本字典?这么浩大的工程,需要耗费的时间和精力几乎不可想象。


事实上,在北大学习任何一门学科都绝非易事;或者说,如果想要认真地学习一个东西,都必须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最重要的其实还是兴趣,还要有一定的天赋。”拱玉书老师强调说,声音缓慢而坚定,“这么一说可能把很多人吓跑了,但其实现在大家的天赋也相差不多,你说谁比谁聪明多少呢?所以关键还是要有兴趣,有兴趣才会有动力,有动力才能学得主动。我们的学生也是这样,真正感兴趣的确实学得比较好。”

午餐会中,老师与同学们交流


兴趣也许不是与生俱来的:在现实中,无论是哪门专业、哪种学习,都很少有人能在开始之前就已经对它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更遑论非常喜欢。但是,兴趣却可以在学习过程中继续生长。董逸飞并不觉得开始做一件事之前必须有浓厚的兴趣:“在学习过程中,你的兴趣会不断地被激发,你会被老师的热情所感染。”


每一门学科都是这样。你不必有兴趣才能开始,但你只有满怀热爱、饱含情怀、甘愿吃苦,才能真正走得长远。荣誉和名声会受人景仰,困苦不会。但好像必须要先把困苦放到天平上,才能证明名誉的重量。一旦选择,从此就是专精夙夜,不堕寸阴,至于结局和成果,留待时间慢慢证明,“要有毅力,不能死在这个过程当中”。但是这段过程并非毫无意趣。正相反,在这求知研学的路上,方方面面都迸发着温暖和喜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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