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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不要因习于抱怨而放松自己、放纵自己

陈嘉映 思庐哲学 2021-03-19

陈嘉映,1952年生于上海,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现为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紫江学者。主要著作有《哲学·科学·常识》、《说理》、《语言哲学》《何为良好生活》等,译著有《存在与时间》《伦理学与哲学的限度》《哲学研究》等。


01

快乐内融在活动中


欲望得到了满足,我们会快乐,但我们本来是被欲望驱动去满足它,而不是追求欲望满足后的快乐。快乐主义这种初级反思把快乐当成了行为的结果,再进一步当成了生活的目的,由此产生了不少似是而非的议论。还是尼采说得好:“快乐并不发动任何事情。”

 

一般说来,所做的事情是核心,而快乐,如亚里士多德早就指出,“像是一种伴随物”。“伴随”这个说法有时会误导。是什么伴随着行为,一种模样还是一种情绪?你赢了一场业余网球选手锦标赛,捧起奖杯,眉开眼笑,的确副快乐模样。但刚刚比赛之际,你扣杀、救球,肌肉绷着,眉眼皱着,东突西奔,汗如雨下,一点儿都不像快乐的样子。又在何种意义上,有一种快乐的情绪伴随着你?快乐并不是在外部伴随着活动,多半时候,快乐内融在活动中。


久别重逢的朋友相聚伴随着快乐,这并不是说:相聚是一回事,快乐是一回事,在这里,快乐和相聚只是在形式上可分的,不可误解为实质上可分的,仿佛快乐是一种东西、一种调料,现在加在朋友聚会中,下次加在网球比赛中。哲人常说到追求真理的快乐,他们并非一边追求真理,一边还感到快乐。追求真理的快乐不能脱离追求真理这种特定的活动。



我们做所乐为之事,快乐融嵌在行为中。快乐可能完全融化在行为里,乃至除了行为,情绪是否快乐全无所谓。为了区别于情绪上的快乐,我曾把这种融化在所事之中的快乐称作“志意之乐”。“志意”这个词是我编造的,好在望文生义,大致还通顺。乐于打球,乐于解题,虽苦犹乐,以苦为乐,孔颜之乐,通常都是志意方面的。快乐的情绪让人喜笑颜开,志意之乐诚然也有外部标志,但和喜笑颜开可能毫不搭界。贸贸然看上去,解题人眉头紧锁,登山人呼哧带喘。快乐作为一种情绪有来有去,笑容时间长了会僵在脸上,志意之乐却是长久的——并非我们会在这里找到一种持久的情绪,孔子也会生气、发火、哀叹,但孔颜之乐根本不是一种情绪,而是志意之乐。


志意之乐是健康向上的快乐,有别于溺欲之乐。同为听音乐、看舞剧,细审,其乐未尽相同,有时与健康美好相连,有时只是沉溺于声色。贪食而求肥甘,这是溺欲之乐,引来道德家批评。朋友相聚宴饮,情人间的欢爱,竞赛胜出的快乐,虽然拔不到乐道的高度,但“顺其道则与仁义礼智不相悖害”。



02

道德性给予生活以深度


应然不限于道德上应当,也不限于我们应当,物事本身也有应然——钥匙应当在大衣兜里,河水不应当这么深呀。应当大致相当于按道理说。道理来自现实,现实包含“应当”。事凊按常理发生,事情“自然而然”发生,意味着事情不仅如此,而且应当如此—所是是其应是,what is as it should be。水往低处流,这是事实,也是应然。自然状态是实然与应然的和合处,甚至要说,自然而然的存在,理所当然的存在,是实然与应然未分之处。

 

世界一开始就是裂成两半的,一边是没有道理的纯粹事实,另一边是纯粹的道理,而我们无法越过把两者分开的鸿沟,从纯粹的实然跳到纯粹的应然。我们通过探究隐藏在自然之中的“深层道理”把看似不合常理的实然带回自然, 带回实然与应然的统一。依据深层道理所提供的解释,即旨在消除事实和道理的分离,找到了适当的道理,水在虹吸管里上升就不再简单是水往低处流的例外,不再是不合道理的例外其合乎道理殊不亚于水平常下流。

 

斯蒂文森的主要论著《伦理学与语言》是从区分两种分歧起论的,他把它们分别称作看法的分歧和态度的分歧。你我的争论可能是关于事实的——影院现在上映的这部片子是不是张艺谋的片子。你我的分歧也可能缘于你我态度不同——我们确定了那是张艺谋的片子,正因为是他的片子,所以你要去看,我不要去看。不难看到,这种区分在很大程度上是从另一个角度来区分实然与应然。斯蒂文森说:“伦理学分析的中心问题——甚至可以说‘真正的问题——就是详细地阐明看法与态度是怎样发生相互关系的。”我认为这是一个深有洞见的论断:如果研究只涉及实然,与我或我们应当怎样做没有关系,那就是科学研究;如果研究只涉及应然,而没有实然为据,那就是道德说教。只不过,要阐明看法与态度怎样联系起来,势必依赖看法与态度自然而然和合的情境。你看到大船在沉没,你自然而然应当跳上救生艇逃生。大船沉没之际你跳上救生艇逃生合乎常理。然而,现在大船正在沉没,你却没有去逃生。大船沉没之际逃生是不是这个理,须考虑具体情况,须考虑别的道理。此际有更深的道理:你是船长,你应当让乘客先逃生,你是个男人,应当让妇女儿童先上救生艇。


在康德那里,逃生出自欲望,欲望属于因果世界,这里只有实然,没有应然;应然惟出自理性的道德命令。应然不来自实然,它们是两个全不相连的世界,一个世界压倒另一个世界。而在我看来,这里出现的不是实然与应然的分歧,而是不同道理的分歧,或不同应然的分歧。我们努力过上一种“道德的生活”,不是因为应然世界始终应当压倒实然的世界,而在于“道德上的应然”是生活中的深层道理,道德性给予生存以深度。


船长留在正在沉没的船上让乘客逃生,这是更深一层意义上实然与应然的和合。然而,不也有那样的船长,海难来临时自己先溜之大吉吗?物理世界里,实然与应然的不合总是表面的,物理学的基本信念是:通过更深入的研究,通过理论的变形,一切不合理论的例外最终会合乎理论,从而得到适当的解释。而在伦理生活中,实然与应然的和合另有一层意义:实然和应然在典范那里和合,在典范那里,实然展示了应然。


这种更深的和合是通过努力达到的,不经这种努力,实然与应然不是表面上分张,而是真实地分张:实然不副应然。这种分张不是通过解释消除的,而是通过实践中的努力消除的。



03

何为良好生活?


有所作为跟成功学没多大关系。


今人把有所成就的人统称为“成功人士”,实则,成功人士和不成功人士一样,有的过着良好生活,有的品格低下、灵魂干瘪。成功让优秀人物变得更加坚毅、从容、大度,而那些靠在浊世钻营得了官位得了钱财的竖子,得意张狂,变得更加浅薄低俗。这样的成功人士多了,差不多把成功也带累成了低俗之事。

 

但在一个污浊的社会,谁能够靠品格而不靠钻营取巧有所成就?古人说:有其人,亡其世,虽贤弗行矣。我们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吗?我不敢引用狄更斯的那句名言,说什么我们的时代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我只敢说,不管好坏,你生存的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你要是有心好好生活下去,就得在这个社会现实里建设你自己的良好生活——毫无疑问,这种建设包括批判与改造。不过,我们仍应留意,不要让批判流于抱怨,尤不要因习于抱怨而放松自己、放纵自己。说到底,并没有谁应许过送给你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要是有人应许过而你年幼无知相信了,你长这么大了还继续相信就是你自己的不是了。


在正常处境中,品性虽不见得带来福报,但不至于带来恶报——实际上,这正是“正常社会的定义。但若处境极端恶劣呢?耶穌宣扬套新教义,法利赛人借彼拉多之手把他钉上十字架;文天祥正气凛然,慷慨赴死……耶穌、文天祥、遇罗克,他们过的是不是良好生活?良好生活的提法,着眼于不那么极端的人物、不那么极端的处境。在极端的环境里,良好生活这个概念会失效,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人的品性仍然分成三六九等,但那里丧失了良好生活的任何可能。文天祥杀身成仁,特雷莎修女慈爱无边,曼德拉功彪史册,梵高完全自任于艺术冲动,这些大德大勇大才超出了一般良好生活的范围。

 

我们不是颜回,他不改其乐,我们可能觉得苦不堪言。我们更不是耶稣,以一身尽赎人类的罪孽。我们有一点儿品格,有一点灵性,但远没有强大到单靠品格和灵性获得幸福,我们还想在最通俗的意义上过上好日子。若以年龄论,年轻人要更多培养品格、修炼灵性,老年人过得安逸一点儿,似乎顺理成章,所谓少有所学,壮有所为,老有所安。

来源:《何为良好生活——行之于途而应于心》,上海文艺出版社 

作者:陈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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