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文学:坚持向存在发问

谢有顺 艺术学人 2018-10-05

文学:坚持向存在发问


文学在任何时候,都是人类心灵里一种隐秘的奢侈念想。这点奢侈的念想,决定了文学的本性总是关乎精神的,它虽然具有梦想和幻像的形式,说出的却应是最为真实的心灵图像——历代的文学为我们留下了太多这样的伟大图像,因此,在一个已经建立了复杂而健全的规范的文学面前,重述“文学呼唤什么”的古老命题,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文学呼唤什么?也许,准确的回答是文学无须呼唤什么,因为在漫长的文学进程中,人类拥有了无数杰出的段落和辉煌的篇章,它们如同一个个精神奇迹,在呈现出人类心灵的深度和广度的同时,也回应了人类的一切呼唤。任何的心灵渴望,精神难题,存在真相,都能在已有的文学经验中找到对应的表现,文学还需呼唤什么呢?所谓的呼唤,也许仅仅是再次强调一些被我们遗忘了的经典母题而已。
  

但我知道,任何的呼唤都是针对现在的匮乏而言的。文学的历史经验里并无匮乏,自然无须呼唤什么,可文学的当下经验里却有着一目了然的匮乏,呼唤就成了必须。中国当代文学的现状,热闹而嘈杂,可越过这些虚假的表面,我还是觉得它的里面有一个根本性的匮乏——存在感的日渐淡漠。这个话题似乎早已不再被人记起,文学仿佛一夜之间就演进成了消费主义故事和欲望诉说,谁还有兴趣对存在进行穷追不舍的探查呢?在当代的文化境遇中,存在已经被遗忘,用昆德拉的话说:“人处在一个真正的缩减的漩涡中,胡塞尔所讲的‘生活世界’在漩涡中宿命般地黯淡,存在堕入遗忘。”可在我看来,真正的文学就是人的存在学,它必须表现人类存在的真实境况,离开了存在作为它的基本维度,文学也就离开了它的本性。所以,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称小说家为“存在的勘探者”,而把小说的使命确定为“通过想象出的人物对存在进行深思”,“揭示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方面”。

卡夫卡

  

确实,存在是文学永恒的母题,文学永远在为人类的基本在场作出描述、解释和辨析,这也是它的根本价值所在。因此,在我们这个存在感日渐稀薄的时代,面对文学该呼唤什么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就写作者这一面而言,文学该呼唤更多对存在敏感的人,更多存在的勘探者和发问者。——比起文学的其他匮乏,这也许是最为重要的。
  

我一直有一个看法,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和加缪等少数几个名字,为整个现代主义文学发展划定了难以超越的灵魂边界和精神限度,也为二十世纪的文学如何转向存在奠定了基本的方向。甚至可以说,凡是二十世纪比较有精神质量的作家,无一不是与这几个名字的影响息息相关。卡夫卡等人那些直指内心的文字,开辟了文学面对灵魂的新的方式,也为人类精神的探索敞开了新的道路。他们之于中国文学的意义,也许,最重要的就是使中国文学具有了现代意识,并为中国文学引入了存在的维度。所以,从八十年代开始,存在作为一个嘹亮的字眼,就一直伴随着文学革命的暗流在作家的内心涌动,它像文学的语言和形式一样受到了新一代作家的重视。
  

这里所蕴含的革命意义是巨大的。因为中国文学一直以来都缺乏直面灵魂和存在的精神传统,长盛不衰的只是世俗化的文学,致用的文学,教化的文学,精明得很的喻世文学——也就是一种政治的文学。其实,政治解释的不过是此在,是物质意义上的存在,惟有能将此在与曾在、将在联系在一起的文学,才是完整的、深邃的、直面灵魂与存在的文学。但历代以来,中国一直处于充满强制的高度政治化的社会,写作在大多数的时候必须空洞地屈从于一个世俗化的思想目标。古代的“诗言志”,“兴、观、群、怨”,当代的“文学为政治服务”,“作时代的留声机”,以及在苏联、中国流行多时的文学反映论,等等,这些文学主张几乎都是反存在的,它们所注重的是那个文学之外、作家主体之外的“志”和“政治”。文学被剥夺了直接面对存在的权利,在它与存在之间,总是横亘着“志”和“政治”。慢慢的,存在就被“志”和“政治”所遮蔽,文学也就成了一种宣传品。

  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想,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和加缪等人的名字进入中国作家的视野之后,中国文学的实用主义面貌才开始发生实质性的改变,文学才开始找回自身的属性,找回它与存在的原初关系。因此,我一直很关注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加缪等名字密切相关的作家,我觉得他们是中国当代文学中最为珍贵的部分。即便有模仿的嫌疑,我们也不能抹杀他们把存在引入中国文学的功绩。比如残雪、余华、莫言、格非、北村这样的作家,他们的写作意义是谁也无法代替的,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开始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存在之旅。它使我们看到,文学原来是可以向存在直接发问的
  

遗憾的是,这种向存在发问的精神,并未在更多的中国作家那里得到回应。随着世俗化和消费主义的进一步推进,中国作家似乎迎来了一个新的写作节日,他们普遍在一种轻松的日常生活中漫步,或者在一些无关痛痒的事物中居住下来,存在的冲突被悬置,以致真正的当代中国人的灵魂状况被简化成了一些外面的遭遇,而更内在的存在的疾病和危机,在他们的作品中却是缄默的。
  

这样的情形令人担忧,因为一旦对存在的追问中断,中国文学就很难获得高贵而深邃的人类性品格。我们过去在世俗和致用的文学中沉迷太久了,惟有存在,能够为我们提供从里面超越出来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喜欢太温和的过日子文学,而喜欢有力的、能把对人的追问推向极致的存在的文学。这就是我喜欢卡夫卡、加缪的原因。我觉得卡夫卡笔下的甲虫、小动物、饥饿艺术家,加缪笔下的西西弗,都是最为有力的存在主义者,他们揭示出了人类存在中惊人的一面:悖谬,存在的异化,无意义对人的粉碎……在他们笔下,人类的存在是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它无处藏身。
  

中国文学一度也在这个背景里,通过残雪、余华、莫言、格非、北村这些作家的努力,开始获得存在的眼光,开始知道以直面存在的方式来打量自己的生活。但更多的作家则还缺乏把存在推向极致的勇气和力量,这几乎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大限。我渴望年轻一代的作家能坚持追问存在的勇气,但随着消费社会的来临,文学很容易就淹没其中,就连存在本身,也如同爱情一样,最终都变成了一种肤浅的消费品。只有少数的作家,能够在这种消费主义的话语丛林里保持必要的警惕,保持一个向存在发问的姿态。

阿尔贝·加缪

  

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说:“人不仅存在,而且知道他自己存在。……他不仅像现存物一样可认知,而且他自身自由决定什么应该存在。人就是精神,而人之为人的处境,就是一种精神的处境。”当陈希我在作品中将现代人的处境指认为一种精神变态的处境时,很显然,他使我们加深了在一种没有信仰的状况下,人如何才能生存下去的思索。我们知道,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之后,人的垂直关系(人和天,人和上帝)被贬低,人的水平关系被抬高了。可是,人的地位获得自我提升之后,并没有给人的生存带来幸福,它反而把人类推到了苦难的深渊之中。德国学者孙志文在《现代人的焦虑和希望》一书中说:“目前看来,我们已被包围在一个再也碰不到上帝的世界。人对于新得到的自由觉得满意吗?上帝不再干涉个人和社会生活之后,人是不是找到更深的内在生活?人现在是不是能够更深刻地感觉到人际关系?人现在是不是更有智慧、更情愿割舍自私而能积极地为一个更好的明日世界努力?现代人是不是清楚地认识了自己的生活目标、了解生活中所有的作为,甚至各种困境的意义?现在有谁可以托付我们的生命、盼望、忧伤?给未来学家?给科学家?给主张科技专政者?给艺术家?给诗人?给教授?给经济学家?给历史学家?给政治家?若假定现代人的疏离,其发生之根本原因为人不能够在科学、科技所塑造的现代世界中看出上帝的临在(暂不论是何理由造成这个现象),这假定有没有道理呢?”即便是喊出“我们杀了上帝,我们是他的谋杀者”的尼采,也不得不用隐喻的方式承认,离弃了上帝,人类的生存将陷入阴沉与怪诞:“太阳已经被消灭了,夜已降临,天愈来愈黑,我们在无尽的虚无中犯错。地球松脱于太阳,我们被剥夺了所有坚固的支撑,我们前仆后跌,步履踉跄。”尼采感觉自己被抛入了孤独的深谷,再也找不到避难之所了,于是,他警告我们:人所肩负的是人力永远无法负担的重担。

  

为此,文学更应重新站立在灵魂的面前,获得了提问存在的能力。只有通过提问,现代人的生存问题才能摆在每个人面前,提请更多人的注意,让更多人都停下来想一想:我们如何才能生存下去?我们要从哪里才能找到避免堕落和变态的力量?卡夫卡的困境是:有天堂,但没有道路;现在的生存状况则似乎更严峻了:天堂与道路均已陷落,人世间只留下了一堆非人的事物,它来自变态的心灵。
  

人已经不能以正常的人的方式活着了。用哲学家马克斯·舍勒尔的话说,人相对他自己已经完全彻底成问题了。看到这一点之后,我们不禁要问:那些随同消费社会一同快乐的作家们,他们有什么理由快乐呢?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真的渴望有更多有存在追问意识的作家,能自觉地从这些快乐的写作人群里抽身而出,独自向存在的黑暗旅程进发。这样的写作,或许不能给我们疾病丛生的生存提供拯救的力量,但至少让我们看到了存在的疾病本身,看到了现代人的精神伤口,这何尝不是一种文学的力量?雨果说,人在面对自己的灵魂时,会黯然神伤。今天,人在面对自己的灵魂时,就不仅是黯然神伤了,中间肯定还夹杂着痛苦、绝望和内心的撕裂——当代文学中若有更多这样的存在的勘探者和发问者,我想,文学的精神质量才有望获得有力的提升。



作者:谢有顺,1994年毕业于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2002—2004年在暨南大学中文系文艺学专业进修硕士生课程,后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学位。1998年起,先后任《南方都市报》专刊副刊部副主任,广东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副主任、一级作家。2006年起,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2008年11月8日,受聘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客座教授。2009年,兼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2010年获得全球青年领袖(2010 Global Youth Leadership)称号。2015年,被聘任为三峡大学“楚天学者特聘教授”,学科岗位为中国现当代文学。2016年4月,当选2015年度“长江学者奖励计划”青年学者。


来源:中国作家网,有删减。



—— END ——


亲爱的朋友,您好,衷心感谢您的关注!

1.【艺术学人】旨在推送艺术学(艺术学理论、美术学、音乐与舞蹈学、戏剧与影视学、设计学)学科相关的理论、作品、艺术家和活动,以促进艺术学学科的普及和发展。

2.【艺术学人】已受邀入驻搜狐快站、凤凰网·一点资讯等平台,如果您是艺术家或者艺术爱好者,可以把您的简介、艺术作品(绘画、文学作品、音乐、表演视频、设计作品)发送至小编邮箱:yishuxueren@163.com吧,我们将为您进行免费宣传、推介。小编微信:
yishuxueren,欢迎交流!


编辑:张心柯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