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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视界 | 阿尔巴尼亚——山鹰之国的山·水·人

吴嘉 外交官说事儿 2023-12-06
 

作者简介 


吴嘉 中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77级大学生,上世纪80年代末赴美,曾先后在咨询公司和联邦政府供职。在美国国务院国际开发署任职的20余年间访问过80多个国家,并先后被派往美国驻巴基斯坦、斯里兰卡、摩洛哥、加纳、阿尔巴尼亚等外交使团工作,参与起草、制定、实施了多项外援条例、政策与计划,经手数百亿美元的经济援助项目。

其《飞去来兮》《天地一飞鸿》《鸿斋书话》《秋水集》等文集,先后由燕山出版社、光明日报出版社、台湾学人出版社、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发行。部分文章散见于《那三届》(人民出版社)、《书写@千山外》(台湾商务印书馆)、《相遇文化原乡》(花城出版社)、《丝路艺术》(漓江出版社)等。先后在《美华商报》《华盛顿邮报》(华人办)等华文报刊上开设专栏,也常为《世界周刊》撰稿。

随着旅游业的发达,读万卷书的人少了,行万里路的人多了。外出旅游要么游历山水,要么观摩古迹,既可增长见闻,又可陶冶情操,自是无上美事。倘能在山水古迹之外,接触当地的人,感受一番风土人情,那就是锦上添花了。我们读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其中不仅有山水之乐,还有禽鸟之乐、太守之乐、宾客从太守出游之乐等等,没有这些,山水之乐恐怕也要大打折扣了。

我的这番观察并不是读书得来的,而是此次从阿尔巴尼亚的瓦尔波纳河谷(Valbona Valley)归来之后的感慨。正逢长周末,使馆放假,我让旅行社安排我与当地游客结伴同行,于是除了山水之乐,我还多了一份与阿尔巴尼亚人的同游之乐。

对我们这一代中国人来说,阿尔巴尼亚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国家。我们熟悉“恩维尔·霍查同志”,熟悉欧洲的那盏社会主义明灯,更熟悉那些红色电影:《宁死不屈》《海岸风雷》《广阔的地平线》《第八个是铜像》《地下游击队》等。还有歌曲,我少年时第一次听到《含苞欲放的花》时,如沐春风,激动不已,至今难以忘怀。这首歌成了我后来在阿尔巴尼亚结交新朋友的破冰神器,交谈之下,我发现他们也居然能脱口唱出中国的红歌,如《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

但除了这些之外,阿尔巴尼亚又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国家。中阿两国远隔千山万水,风马牛不相及,鸡犬之声不相闻,况且人种不同、语言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怎么会没有隔膜呢。这次在地拉那,有当地人问我:“中国是世界第一大国,我们是个山鹰小国,当初怎么玩到一起的?”我想,除了外交利益,维系它们之间友谊的另一因素,恐怕是“党指挥枪”和“一手拿镐,一手拿枪”等政治理念吧。中阿确曾有段十几年的蜜月期,也有反目的时候。关于中阿历史,另有一篇小文介绍,在此不赘述。

瓦尔波纳河谷位于阿尔巴尼亚的北边,与黑山、科索沃两国形成一个三角地带。我们的行程分两部分:水上游轮和高山远足。旅游大巴从首都地拉那一路往北行驶,在山区小城Bajram Curri稍事休息,一杯咖啡、一盒冰淇淋之后,我们就驱车沿着山路直奔卡玛尼湖(Komani)渡口。

这卡玛尼湖是夹在高山之间狭长的一条河,下游直接汇入阿国境内最长的河流——德林河(Drini)。称湖而不称河,大概是因为卡玛尼湖并非天然的,而是筑坝蓄水而成的人工湖。上世纪60年代,阿国政府为了开发水电,在河上建坝积水,形成了这条深长狭隘的卡玛尼湖。

当高山下的一片碧水出现在面前时,我的心头不免一震。随着游轮的行进,一道蜿蜒曲折的河道在眼前徐徐展开,如一幅长长的立体画卷。河道的两边兀立着大大小小的山峰,凌空而起,直入云霄,这山川相缪的景色与中国的长江三峡何其相似!同样的悬崖峭壁,同样的悠悠碧水;不同的是,这里的水面不似长江那么汪洋恣肆,她是安详的,稳重的,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游艇在水面上行驶了3个小时,两岸景色变换多姿,或而是垂直的峭壁,或而是重叠的山峦;水面映着峡谷,时宽时窄,时暗时明,时见前方高山阻路,正疑山穷水尽时,却又突然峰回水转,别有洞天。除了几处零散的小屋,以及它们与世隔绝的主人之外,满目只是山高水长,少见人烟。

环境是能影响人的思想和情感的。中国古人托物言志,而最钟情于山水。孔夫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不知分别究竟何在。一般来说,有山的地方必有水,乐山的人大凡也乐水。比如我的故乡,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自己就是山水之乐兼而有之,并无偏废。宋人词曰: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有山无水,或有水无山,就像一个人的眉眼不完整了,有何可观。


遐想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

然而,卡玛尼湖两岸的万重山,相比下一站的阿尔卑斯山,乃是小巫见大巫。阿尔卑斯山脉(Alpet Shqiptare)是欧洲第四大山脉,其最高峰在阿国境内,也就是我要去的湖泊峰Maja Jezerc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其他游客尚在梦乡,我已打点好行装,怀着对大山的敬畏,沿着那条新辟的公路,朝湖泊峰下走去。四周清幽静谧,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路边是一片片清澈的泉水和草地,草地上点缀着三三两两的牛羊。迎面是逶迤的山峦,山峰被积雪覆盖,雪线之下是裸露的灰色岩石,白云般的漂在山腰。抬头远望,西边天上挂着一弯残月,在这清冷的早晨,孤孤单单,颤颤巍巍。

我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悲怆和凄凉所震慑,不由生起了一腔“念天地之悠悠”的落寞情怀。人的生命在如此广阔无垠的空间里,显得多么茫然无措。在自然面前,我们不过是一粒尘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挥手即亡,弹指即灭。

我想起林语堂的话:“我们不是这个尘世的永久房客,而是过路的旅客。所以,我们对于人生可以抱着比较轻快随便的态度。”这话很通达,尘芥就尘芥,过客就过客吧,造化如此,除了顺其自然,我们又能怎样。如此一想,我又变得旷达起来,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且把纷乱和芜杂从脑子里抹去,心境也随之平静下来,觉得自己像一阵清风,飘然来去,过往无痕。

投宿高山客栈,我有幸结识主人一家,分享他们“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的生活。山,是他们的生命之源,也是他们的人生归属。客栈一家有5个儿子,除了老幺还在念小学,其他4个壮小伙都是父母打理客栈生意的好帮手。他们一家在大山里养着几头牛羊,客栈旁边有一道清泉,泉边种着几畦菜地。这远离尘嚣的安静,让我既好奇又羡慕。

四兄弟帮着父母管理着11间客房,30来张床,以及数十位客人的一日三餐。不一会儿工夫,他们变戏法似地端上了精致的烤鱼、自制的羊奶酪、外焦里嫩的土豆,还有菜园里现摘的果蔬。除我之外,同行的游客都是阿尔巴尼亚人。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我受到了他们特别的关照,主人不仅让我品尝他们自己吃的什锦米饭、自家酿造的红葡萄酒,早餐还专门为我开小灶,热牛奶里特意加了鸡蛋。

杜甫在《佳人》里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山里人的厚道,看来古今如此,中外皆然。我自己可以说足迹遍天下,但这次与主人一家的不期而遇,同吃一桌家常饭,同喝甘冽的泉水,这醇厚的旅途中的温情,却是从未体验过的。我心里暗自庆幸,此行不虚,却不知,高潮还在后面。

晚饭后,游客们纷纷起身,跳起了节奏欢快的民族舞,主人家的老三兼做调音师,游客们手拉着手围成一圈,像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乐莫乐兮新相知,我这时被他们的热情所感染,不禁忘掉矜持,显出本相,也毅然加入其中,随他们一起跳了起来,舞蹈之不足,还高声唱了一曲《含苞欲放的花》。

你含苞欲放的花 一旦盛开更美丽

你含苞欲放的花 盛开更美丽

只有在我的花园里 才能找到你

姑娘们妒忌你 因为你太美丽

……


我这突然的引亢高歌,着实让他们吃惊不小。“你怎么会唱我们阿尔巴尼亚歌呢,而且是我们北方斯库台(Shkoder)的民歌?”缓过神之后,大家齐声高唱:“……快来吧,我的玫瑰花你快过来呀!”悠扬歌声顿时使肃静的山林沸腾起来,就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被涂上一抹艳红,新鲜而亢奋。

有人在门外点起了篝火,笑容与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曲终人散时已是半夜了。我独自走出客栈的大门外,遥望皎皎的月和熠熠的星。人心是很难相通的,所以才有人间的险恶;但是人心也是容易相通的,比如眼前,一首歌便推开了彼此的心扉。

如果说我的歌声引起了游客们的兴趣,那么赢得他们信任的,应该是我一个完全不经意的举动。每到一处景点,我习惯性地清理前面游客随意乱丢的垃圾——塑料瓶、塑料袋、纸袋、饮料罐,花花绿绿一大堆。我把它们收集起来,放到一个垃圾袋里,上车时交给司机,请他带到有垃圾箱的地方扔掉。起初,他们只是好奇地看着我,自己并不动手;后来,年轻人首先跟我一起行动起来,再后来,长辈们也不甘落后,大家都成了清洁工。

他们开始用简单的英语跟我聊天,美国的事、中国的事,还有我在阿尔巴尼亚大使馆的工作。几位年长的女游客通过翻译告诉我,在霍查统治时代,他们的生活极度贫困,食品、日用品均限制供应。年轻时爱美,却又买不起新衣,便把旧衣被拆开,重新剪裁,缝上不同的布料,俨然成了一件新衣,每年乐此不倦。这故事听起来何其熟悉!

年轻人里面,三个姑娘英文不错,跟我在旅途中交谈最多。姑娘们都漂亮时尚,长发披肩,像电影演员。最突出的是她们身材高挑,完全不像我熟悉的阿尔巴尼亚人。

我身边工作的当地同事普遍个头矮小,不仅是我的同辈,小我十几岁的阿尔巴尼亚人也没有高个子。我想主要原因有二:第一阿国地处山区,交通不发达,导致基因的单一遗传,第二因贫穷带来的物质匮乏,营养跟不上。直到取消苏式社会主义制度,阿国才开始实行私有化市场经济,经济的快速平稳发展,也是近几年政局稳定之后的事,下一代人不缺营养,个头明显高出上辈。

因为客房紧张,我和其中的两位姑娘共住一间,那位叫爱吉达(Arghita)的,住在她父母的房间。两位姑娘主动把单人床让给我,她们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她们见我手不离书,便把台灯也挪到我的床头。

爱吉达理科硕士毕业,她是请假陪父母一起来旅游的,父亲退休前有自己的公司,所以家境还算殷实,供得起她完成本科、研究生学业。她们跟我谈巴尔干半岛局势,谈阿尔巴尼亚的腐败,谈年轻人就业困难,谈工资收入低,很多人被迫到邻国意大利或希腊打工,听起来令人叹息和沮丧。

第二天,我一早便起床了,小木屋的接待厅里只有爱吉达的爸爸在喝咖啡,我便坐了过去。他不会英文,我们就用手比划着,彼此搞不懂的地方,便让客栈主人家老二做翻译。老人得知我在中国长大,一个劲儿地竖大拇指。我问他想不想去中国,他说想,随后伸出右手,苦笑着搓着拇指和中指,表示费用太大,去不起。但我那一小杯上等的土耳其浓缩咖啡,老人却执意要为我付钱。

这时,主人家老大过来问候,热情地打着招呼。他看我旅行杯里还是昨天的水,便替我倒掉剩水,重新装满了一杯山泉。临走前,我和四兄弟在小屋前合影留念,他们要送我一瓶自制的葡萄酒,我客气了一下,没好意思接受,至今悔之。

与主人一家互道珍重后,我最后一个上车离开了大山。下一站是边境对面的科索沃,那里有历史名城普里茲伦(Prizren)。午餐时,我和两个室友及爱吉达姑娘一家结伴,去了街心公园的一家特色餐馆。菜色虽简单,大家却吃得十分高兴。

不好意思的是,我先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时,发现她们已经替我付了账,并一再说她们早已商量好,今天要为我买单。人家这样古道热肠,我一激动,也不免侠肝义胆,想也没想便摘下手表和时尚戒指,塞进了爱吉达姑娘的手中。分手时,我们并没有互留通讯电话, 但我们彼此都明白,友谊会存在心里的,永远不会忘记的。

好多天过去了,我经常想起阿国的山山水水,但时间愈久,山水愈成了陪衬,在眼前一晃而过,倒是这些凡人琐事,每天感动着我,激励着我。




-End-

图文 | 吴嘉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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