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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上为什么陌生人哭得最凶

浪潮工作室 浪潮工作室 2019-04-05


身着白衣,浓妆艳抹的女子拿着话筒走到棺材前,向乐队点头示意,电子琴声响起,女子突然扑倒在棺材上,带着哭声唱了起来:


“俺的爹啊,你咋走的这么急啊,女儿我还没有报答你,你咋可就走了啊。老爹爹流血流汗把咱们拉扯大,为儿娶媳妇啊,为儿盖房子,爹啊,我那可怜的爹啊……”


女子声音哀恸,眼泪弄花了妆容,白色丧衣都沾满了尘土,在场的人们也动容地跟着呜咽起来。


如果你以为那位悲痛欲绝的哭丧女子是在哭她死去的父亲,那就大错特错了。哭完这一场,钱进了兜里,她还要匆匆赶往下一场葬礼,再去饰演另一位死者的女儿。


没错,这就是中国的职业哭丧。人们花钱购买眼泪,送死者最后一程,这种现象在中国农村其实已经屡见不鲜。雇人哭丧的习俗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什么中国人要在亲人的葬礼上雇陌生人来哭丧?



葬礼代哭不新鲜



其实,在葬礼上找人代哭渊源已久。只不过在以前,不必花钱雇外人,自有亲属前来替你完成仪式。


在古代,哭丧作为“礼”的表现形式之一,有一个标准叫做“哭不绝声”。但为了“礼防其以死伤生”[1]p4,也就是说,避免丧主悲伤过度而伤身,给死者穿了寿衣之后就可请亲属代哭。


《周礼》中就有记载:“大殓之后,乃更代而哭,使哭不绝声[1]。”代哭既保证了哭声不会中断,又能让哭累了的亲人们歇一歇喘口气儿。


京剧《康氏哭灵》剧照。哭丧在古代可以说是葬礼上一个必备的环节 / 视觉中国


那么,请陌生人代哭是怎么兴起的呢?有一种说法是,解放前的富贵人家的小姐不好意思哭,就花钱雇哭丧妇[2]。


以歌代哭是葬礼中常有的习俗,以前,哭丧歌几乎是家家女子必备的技能。以上海为例,建国之前,上海郊区的女孩子要是不会哭,会被人看不起[2]。


1948年4月17日,上海,一名老妇在公墓里刨出丈夫的遗骸,并仔细清洁,然后再装回泥罐。这是清明节纪念活动的一种形式。哭丧歌在上海郊区曾经一度是女孩子应知应会的技能 / 视觉中国


那时的小姑娘,空闲时间里没有朋友圈可以刷,而是拉着年长的人学唱“哭嫁歌”和“哭丧歌”,无论在田间地头劳动,还是在家门里头做活儿,哭歌就像一种娱乐形式,渗透在人们的生活中。


每逢红白之事,参加者们都想表现一下自己哭的本领。那些优胜者往往被人视为楷模。有种哭丧歌叫“开大门”,寓意死者见阎王前一路要过十几道门,连哭20多分钟,一句唱词都不重复[2],真是让如今那些两句歌词循环五分钟还忘词的歌手们愧疚地低下头。


1992年,河北保定,在对死者土葬之前,亲戚老友围坐坟头哭丧。这样朴素感人的葬礼在现在可能不那么常见了 / 视觉中国


民俗志中有记载,广州过去有一种“老婆子”,专替丧家做唱喊的工作,无论吃饭、吃点心、晚上的每一个更鼓和亲友来祭奠时,都少不了她的哭声[3]。


上海也有这样的代哭人,主要是女性。她们代哭的词可不是套模板,而是根据死者身份经历,结合自己扮演的“角色”现场创作。明明不认识,哭得却比至亲去世还动人,不知道的真以为这是家里的亲戚呢。哭到动情的时候,甚至死者家人都劝不住[4]。


马大帅受雇给别人家哭丧,“我的二大爷啊,急病可得不得啊,你整个慢性的也行啊”!哭得可太像了,拦都拦不住 / 《马大帅》


然而,哭丧这种工作,从来都不是什么稳固的铁饭碗。建国后,丧葬习俗受到新政权的改造,一些传统风俗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尤其是“破四旧”运动中,哭丧被认为是封建社会的流毒而受到打压和禁止,在十年动荡中几乎销声匿迹了[1]。


直到八十年代,社会氛围逐渐松动。人们希望重拾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哭丧歌风俗,但是会唱这种歌的人越来越少。原来那些比较出名的歌手,简直成了众星捧月的super star,受到人们竞相邀请。名气响了,有的竟慢慢成为了专业的哭丧歌手。



“30秒不掉眼泪不要钱”



如今我们看到的代哭,已经不再是一种风俗,反而成了一种职业,是“殡葬服务一条龙”里的一道例行程序。如果你在58同城上搜索“哭丧”,会看到五花八门的专业殡葬服务,甚至有专业哭丧人打出“30秒不掉眼泪不要钱”“只要钱到位,玻璃都干碎”的宣传语。


转折出现在80年代初。在市场经济浪潮的冲击下,哭丧作为一种门槛低、赚钱容易的职业死灰复燃,并且以一种迥异的面貌重现在人们视野中。


2014年4月2日,福建南安梅山县,哭丧结束,死者还在送往殡仪馆的路上,哭灵人蹲在路边就地卸妆 / 视觉中国


早在90年代,职业哭丧的新闻就已经登上了报纸。在当时,哭丧人每天的报酬就已经能达到200至800元不等[5]。在2016年的一篇报道中,四川一位哭丧人哭40分钟的报酬更是高达830元[6]。


都是什么人在从事哭丧这个职业呢?有的哭丧人是曾经的下岗者,更有趣的是,有的哭丧人原是剧团出身[7]。这与改革开放后,国营地方剧团的改制脱不了干系。英国《每日邮报》曾采访福建省一支哭丧队伍,其中一位哭丧女子坦言,受雇的多是失业演员[8]。


2014年4月2日,福建。死者祖祠前,哭灵人大放悲声。这几个哭灵人都是从歌仔戏团走里出来的。一位哭灵人说,她从16岁开始在乡间剧团学唱歌仔戏,10年前才转行哭灵 / 视觉中国


国营剧团“一统江山”的地位,持续了建国后近五十年的时间。但僵化的体制与大量积压的离退休人员使得国营剧团越来越不堪重负,八九十年代,大量剧团人员下岗或提前退休。


一个曾在农村剧团的女歌手就发现,自己的歌声养不活自己,自己的哭声反而大受欢迎。歌唱的舞台转移到了灵堂里,当哭星反而比当歌星赚得多了[8]。


不止是失业演员哭丧,在职演员也偶尔兼下职。小沈阳的母亲就是会唱二人转的民间艺人,在小沈阳小时候,她就经常给办白事的人家哭丧唱曲[9]。


2010年1月24日,辽宁沈阳,辽宁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小沈阳出演小品《疯狂粉丝团》。“我们可以根据情绪来哭 ”,小沈阳扮演的哭丧人确实很专业 / 视觉中国


在生存的压力下,当一个行业面临衰落,人们就不得不另觅出路。戏剧演员转行哭丧这样的戏码,在过去的台湾已经上演过一次了。


台湾葬礼上有一个常见的角色叫孝女白琴,其实就是职业的代哭人。孝女白琴原本是歌仔戏里的人物,一唱丧歌,就能使敌人灰心丧志。


随着普通话在台湾推广,使用台语的歌仔戏节目被限制播放。丢了饭碗的歌仔戏演员们无处施展演技,把孝女白琴的戏码从银幕搬到了葬礼上,成为台湾哭丧行业的主力军[10]。


2004年8月29日晚,这是自上个世纪80年代两岸歌仔戏互为交流后,台湾歌仔剧团在厦门举行的首场露天演出。图为《专诸刺王僚》剧照。台湾推广普通话后,台语节目歌仔戏的发展被限制 / 视觉中国


哭丧既有传统,又能解决下岗人员再就业问题,难怪不少人拿它当职业。但这一行业能够兴盛,肯定还是因为有需求。那么,为什么中国人情愿花高价,雇非亲非故的陌生人来完成这一仪式呢?



哭丧为何要雇人



雇人哭丧的第一个原因,是家里人太少。2015年的中国家庭发展报告显示,20世纪80年代以来,家庭户平均规模缩小的趋势显著,1990年每户还有3.96人,2010年就缩减到3.10人。单就农村而言,家庭户平均规模只有3.14人,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的场景,越来越少见了[11]。


不仅人少,而且年轻人还经常不在家。国家统计局农村司的监测调查报告指出,2009年,全国农民工总量接近3亿人,而全国共2.3亿农户。平均一下,基本上每家都有人外出,并且大多数都是年轻力壮的,留下老人小孩在家[12]。


在农村,甚至会出现老人去世,却凑不够人抬棺材的现象。家庭规模本就已经在缩小,家中为数不多的青壮年人却还常年不进家门,搞不好老人都下葬了,家里几个孩子还一个都没赶回来。这样的葬礼,确实是有点冷清。


2010年10月,大同县苏家寨村,村里丧事中喝多的村民在土堆上自言自语 / 视觉中国


不过,不是所有的雇人哭丧的人家都人手不全,找人代哭的另一个目的是炫耀。哭丧人用眼泪换取报酬,丧家花钱买来面子,买卖双方对此心照不宣。


对常年在外的打工者来说,在婚丧嫁娶时返乡,正好可以向村人展示自己在外的“成就”[12]。有学者在对一个村庄进行调查时发现,在有过雇人哭丧经历的村民中,有半数以上认为这是为了增加哭丧气氛,使葬礼更“排场”[1]。


办葬礼不仅要在外人面前长脸,自家人之间也要争争面子。农村葬礼中,没少出现过类似的场景:哭丧人抱着逝者的照片,双膝跪地,拉着哭丧的音调,爬到死者家属们跟前哭唱一番。到谁面前,谁就掏出一些赏钱递给哭丧者。


参加葬礼的不仅有亲人还有围观的村民,看看大家的眼神,就知道他们期待的不止是哭丧,而是一场全方位多角度的演出 / BBC


主持人这时候便会大声通报道:“二儿子50元,以资鼓励”。其他的子女自然也不愿显得自己小气,接连递钱。有的哭丧人为了多赚小费,甚至会故意停止哭声,家属们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只好赶紧递钱。


另外,哭丧服务有时候还捆绑销售,死者家属买的不是哭丧,而是一场死者葬礼上的晚会,里面有哭丧、脱衣舞、假和尚念经之类好几个节目。上一秒哭声刚停,下一秒就响起“今天是个好日子”的喜庆旋律,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跑错了片场。


2015年02月15日,河北邯郸,成安县农村葬礼上的艳舞。脱衣舞女郎在哭丧结束后表演脱衣钢管舞是民间常见的现象 / 视觉中国


现场的画风大概是这样的。重庆的一场葬礼上,扎着双马尾的哭丧女子,随着《国际歌》旋律一边痛哭,一边说着“我们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走了”。别说亲属,连围观群众都看哭了。


突然,画风一转。肚皮舞演员穿着粉色抹胸摇曳登场,刚刚的哭丧女子也换上民族服装跳起舞。在场的人们泪痕还未干,就津津有味地看起了节目,屋内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大家好像晚会的观众,笑着说“喜丧,喜丧”[13]。


还好死者已经再也听不到了,不然他们非得气得活过来不可。




[1]     王慧娟. (2013). “雇人哭丧” 习俗的当代复兴问题调查分析(Master's thesis, 华中师范大学).

[2]     新民晚报.(2005). 上海郊区居民办理丧事请人代哭 进入角色就流泪.

[3]     孔美艳. (2011). 民间祭奠与晋南新编丧葬戏——以《抱灵牌》为个案. 文艺研究(5), 101-110.

[4]     浦东史志办. (2018). 浦东地区哭嫁歌和哭丧歌

[5]     鲍元. (1999). 哭灵市场的是是非非. 中国社会导刊.

[6]     黄志凌. (2016). 职业哭丧人:买来的哭声. 中国日报.

[7]     鲸书. (2014). 职业哭丧人:葬礼很快结束,悲伤却时常伴随. 人物. 10.

[8]     Actors fill in at family funerals: Chinese mourners hiring professionals to wail loudly as traditional ritual dictates.(2014). Daily Mail on Facebook.

[9]    网易娱乐. (2010). 算账:小沈阳的2009年.

[10]  蔡金鼎. (2008). 代哭文化考古輓歌聲中哭泣的孝女. 朝陽人文社會學刊, 6(2), 291-321.

[11]  中国社会科学网. (2015). 2015家庭发展报告:中国家庭平均3.35人.www.cssn.cn/dybg/gqdy_ttxw/201505/t20150513_1793503.shtml.

[12]  吴重庆. (2011). 从熟人社会到 “无主体熟人社会”. 读书, (001), 19-25.

[13]  Belly Dancing For The Dead: A Day With China's Top Mourner.(2013).n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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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邱小奕

文献审核 | 乐水

图片编辑 | 苏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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