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5 定风波

接连两天，玉珊没有再去那个有着芒果树的竹篱小院。

那一天送她出来的姑娘告诉她，医生说婆婆其实活不过五天了，而婆婆最大的心愿就是像一个平民那样静悄悄地死去，把末代皇妃的屈辱和见证屈辱的乞地令统统带入黄土里去。四十多年前英国人侵入缅甸，攻陷京都曼德勒把缅甸变成英属印度的一个省的时候，婆婆是被末代皇帝作为礼物献给英国总督的，后来英国总督又把她转送给印度军官并颁给她乞地令，印度军官被人暗杀后她一个人潜回缅甸，在曼西小城隐姓埋名地活下去，除了托人把地址告诉玉珊的祖父，不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只求忘了过去。原来在英军入侵缅甸之前一年祖父曾经卖一批好玉给宫廷，缅甸皇帝在宫廷里宴请祖父，祖父便带着爹赴宴。爹那时只有六岁，对皇宫里的一切都很很好奇，便在皇宫各个花园里东奔西跑地玩耍，无意中撞破了宫中后妃阴谋毒杀钦德皇妃亲子的事，爹拉着小皇子逃去找祖父，祖父便随机应变用计救了他一命。钦德皇妃万分感激张家父子，与祖父合影一张后，撕相片为信物，答应无论何时只要张家的人有事，拿另外半截相片找来，她或她的后人都一定尽力帮忙。

而现在玉珊只能划一根火柴凑近那半截相片，让那个容颜姣好的末代皇妃转眼之间化为灰烬。邦坎矿山是保不住了，玉珊想爹一定会理解她的，爹如果知道德钦皇妃是以揭开自己最深最痛的伤疤的方式、以翻开自己身心最屈辱的那一页历史的代价去帮助张家的话，爹一定不会让玉珊去找她，也一定会烧毁这半截相片，就像把德钦皇妃和乞地令烧得一干二净在人世间不留一点痕迹那样。

玉珊是万般无奈之下带着满腔的伤痛和愤怒闯进英国领事馆代办处的。英方代办官正在办公室里间谈着什么事，他掩上里间的门出来，神情傲慢地用生硬的中文问玉珊还有什么事。

玉珊把一块核桃大小毫不起眼的灰色石头轻轻放在代办官的办公桌上，用流利的英文表达了下面的意思：“史密斯先生，我想请您帮我看看这是什么。”史密斯先生把石头拿在手上仔细看了好几回，脸上就有了怒色：“不过是一块破石头，张小姐，这里是办公的地方，请您带着您的石头到别处去游戏！”

玉珊不看史密斯，眼睛在办公室里搜索着，终于她从墙角纸箱里找到史密斯锻炼身体用的哑铃，把石头放在地上，蹲下身子举起哑铃就砸下去。

  史密斯慌忙阻止，急得都忘了中文：“what are you doing？you crazy？stop，stop！”

玉珊终于在地上的石头破裂开来的时候停下来了。她站起来，把一小块碎石举到史密斯眼皮底下：“史密斯先生，您说这是破石子吗？”石子的断面有一截透彻的水汪汪的绿，转动之间有美丽光焰轻轻流淌。

史密斯惊奇地看着碎石的碧绿断面说了一句：“what a pity!”这块璞石如果好好解开，细细雕琢，将会是一块价值不菲的上好翡翠。

“是呀，好遗憾，一块上好翡翠就这么给砸碎了。您不是说它是破石头吗？”玉珊顿了顿，接着说：“更遗憾的是，贵国的筑路队和碎石机器一开进邦坎矿山，不知道有多少翡翠碎裂在贵国的铁锹和机器之下，被铺成路，踩在你们的脚底下。您当然会说贵国有精密的显微镜检测仪，它们能够把璞玉辨别出来，可是它能辨别出玉的灵魂玉的精气吗？每一块玉都在说话，它能虔诚地倾听玉的话语吗……”

玉珊诉说着祖祖辈辈和泽人离乡背井远走夷方的辛酸历史，诉说着源远流长的中国玉文化，诉说着张家几代人一百多年来与玉打交道的笑泪悲欢，诉说着华侨商人以德经商积善兼济的传统……德钦皇妃那张浊泪纵横的沧桑皱脸仿佛给了她无限勇气，让她淌水一样诉说着，言语温婉却辞严意正，字字不提英国人，却又字字直指英国官方的恃强凌弱欺人太甚和英国商人的唯利是图不守商道，直听得史密斯像是失语了一般愣愣的，无力反驳。

玉珊说得心里难受起来了，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在英国人面前落下泪来，便礼貌地告辞退出办公室，转过身，眼泪无声地滑落脸颊，她不动声色地屈起右手食指关节，轻轻勾去了滑落的泪滴，不给任何人看到。说这么多又能有什么用呢？英国商人早借着英国筑路工程队在博都山下准备好了铁锹、炸药和空麻袋了。

如果当时玉珊回头，她会看见从办公室里间走出来的英国筑路工程师瑞德——那个她在中缅边境的丛林中救起的小伙子，玉珊来的时候他正和史密斯在里面谈论修筑缅甸公路的事，玉珊隔着磨砂玻璃门的辞严意正的演说打动了他，现在他看着玉珊款款离去的背影，感觉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个地方瞬间就开出了一朵花。

三天后，缅甸公路在博都山下突然改道，避过了张家矿区，蜿蜒着向旁边的孔蒙里山方向修筑过去，玉珊大喜之后又大惊，难道是德钦皇妃帮忙？她正要去那个有着芒果树的竹篱小院，那个伺候婆婆的姑娘却来了。她带给玉珊乞地令，告诉玉珊，婆婆已经无声无息像个平民那样地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玉珊流着泪，划一根火柴，把那纸文书点着了，乞地令快烧尽的时候，那姑娘凑过来半截相片也点着烧了。两个人相顾笑着，却泪流满面。

究竟是谁帮张家解决了矿山危机？玉珊百思不得其解，好在家里有人带信来，说爹病情好转返回家中静养了，玉珊万分高兴地留在了密支那，在各分栈掌柜的帮助下管理张家在缅甸的玉石生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