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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丰实验小说三题 | 实验场


黑 丰

诗人、后现代作家;湖北公安县人;主要著作有诗集《空孕》《灰烬之上》《猫的两个夜晚》,实验小说集《人在芈地》《第六种昏暗》,随笔集《寻索一种新的地粮》《一切的底部》等,作品被译成英语、法语、罗马尼亚语等多种文字;2016年,获得罗马尼亚第20届阿尔杰什国际诗歌节“特别荣誉奖”;现供职于北京某文学杂志。





黑丰

实验小说三题



这是一九八九年一个冬夜,贝做了一个梦。

梦境的全部内容也都忘了。不知是几个朋友相约去何处。也不知干了些什么。阎在贝的预知中就来了。贝见是阎,别人见也是阎,便上去握手。握了手的人下来便说阎的手好冷。贝也上去握,贝发现阎的手不是好冷,而是好烫。贝还发现阎的脸色发青,尤其是鼻子的两角。看着看着,青色便转化成了瓦灰色,一种不真实,不真实中涌出一些不详的信号。倏忽之间,贝想,这怎么是火炉中烧出来的颜色,阎死了?!但阎依旧是,像阎真实地活着的时候一样地笑。贝发觉自己笑不出,贝的笑慢慢地被他的泪水打湿了。这时贝就醒了。

贝醒了,梦的细节便不再向前发展。虽然醒了,但贝还是看见阎瓦灰色的脸,看见阎对着自己笑。贝感到很害怕。

贝对妻子姚说,我昨晚梦见阎死了,我好伤心。

姚说,梦反梦反,这梦不错!只是我做的一个梦不可理喻,我梦见一群红腰燕在我们家房子的上空飞来飞去,久久盘桓不散,今天起床,眼皮发跳。

贝说,春燕飞,好事呀!——可惜,阎不教书了,其实他的书教得不错,作为他曾经的同事,我知道他的内心是不平衡的!

姚说,谁叫他玷污女学生呢?不判他刑就算不错了。其实他也没啥不平衡的,现在当了生产队长,比教书强多了。你没见他的样子,好骄傲呢!

贝说,都十多年的事了,谁也没亲眼见到,还提他这事干嘛?以后少提,也别对他人说起,何况过去我们关系不错。

一晃已是第二年春天。梦早已十分遥远。

姚看见阎提着一把名叫过山龙的锯子从门前经过。那天傍晚,姚正在窗前收拾着什么。一道奇异的光在她面前闪了一下,姚的眼顿时金花乱飞,凭空打了一个寒战,就像一个人在秋夜里沐浴,惊了风着了凉一样。后来她就看见房间这里也闪、那里也闪,以为眼花,揉了揉眼,但仍然是闪,足足闪了四五分钟。她忽然就很伤心,非常非常伤心,伤心得恨不得大哭一场。她想,我丈夫教书,我在家里种地,吃得饱穿得暖怎么就那么伤心呢?

贝说,你不要胡思乱想。

阎回家后把过山龙藏在一间堆放杂物的暗房里,便在自家屋山头的一排椿树的阴影里一亮一暗地抽烟。阎当时的神情仿佛在欣赏这两排漂亮的椿树。有一些蝽象若隐若现地在他周遭嘤嘤嗡嗡地飞。此时已是子夜,月亮早已升起来,椿树的阴凉从那边漫过来,遮住了他,遮住了他的房子和他的稻场。所以,人们便无法看见他的人,更无法看清他的脸。

一会儿,阎闻到一股浓烈的焦臭味。

哦,敢情是手指被烟头烧着了!阎说。但一点都不疼。

第二天很安静。

第三天是惊蛰。

惊蛰,但没有打雷。不但没有打雷,而且是一个红太阳。

第三天一早,贝家后面的菜园地里突然有坍塌的声音,椿树一排排地倒,醉酒一般;椿树的倒像没有人操控下的自动的倒。这事发生在上午。下午,阎家就搭起了一个丧棚。有点非同寻常。阎的亲人开始在丧棚的阴影下绝望地晃动。

这是一天早上,姚正在门前劈柴发煤炉。

她注意到有一群群人像乌云一样从门前的村路上飘过,也不知道这乌云都飘到哪里去了。——后来她听见屋后有坍塌之声,才知道这乌黑一般的云团都纷纷飘到了自己屋后的菜地里,如入无人之境,在一点知会都没有的前提下,他们亮家伙——亮出了过山龙、斧子、柴刀等。

起初也不以为然,但坍塌之声接二连三,隔一会儿便“蓬——”的一声,她这才注意。她听出“蓬——”的声音中有一种呻吟、一种疼痛、一种叫喊和一种绝望……声音很复杂也很特别。

于是她一个激灵,拔了暗栓打开了后门。

她开的是第三天的后门。后门打开是她的菜园,菜园的篱笆边是一排排椿树,园内是开花的油菜。油菜正值孕育的花季,有的甚至有了一串串鼓凸的夹壳。菜园一方的篱笆被扒开一个豁口,园子里站满了很多人,这些人从穿着到脸相一看就知道是本村的农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有的人也许刚起床就被叫来了,衣扣错位,眼角还堆满眼屎。可是他们就这样白痴般的堆着两坨稀眼屎,丧尽天良地踩着正值花期的油菜,一点也不像种过地的庄稼人。她拼命地嘶叫,拼命地哭嚎,拼命地抓拉他们,他们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木木地立着。她更是心焦火燎,她心疼她的油菜籽,更心疼她的椿树,她指望等它们再大一点卖了供儿子交学费,而要伐也应该由她自己来伐呀,她自己伐可以选择在秋季,那时树们正收浆正结实,可现在是春季,树们正抽身长身体,树体是松的呀!正是在这个不祥的春季,过山龙叫了,绝命地嚎叫……她看见了一些椿象和一些蜜蜂无家可归地飞。这是第三天。惊蛰。

惊蛰的早晨她的椿树们一棵棵地倒,一排排地倒。空间是测算过的,倒向哪里不倒向哪里。北面的山墙与屋瓦是不能被树倒的,那是队长阎的山墙和稻场,纵然稻场很空,也不能倒树,倒树是改变稻场的性质和用法,那是不可以的;西是不能倒的,那里有国家的电线杆,纵然国家不找你,电老虎也要电死你,纵然国家抽象,但电老虎不抽象,很具体,他们怕电老虎;南面是不能倒的,那里是本村一位“大社员”胡某的蚕豆地,他会杀人的;只有往东,东是一片空地,油菜开花的地也是空地,更何况这是民办教师贝的地,用贝的树倒贝的菜籽地,也合情合理,再者民办教师容易捏拿,好治服。一切思路清晰之后就是伐树。伐树是第一要义,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能伐也伐,不能伐克服困难也要伐。精神高度集中的阎们最知道听上级的命令,上级的命令就是伐树,伐树就是退耕还林。退耕还林从哪里开始,就从贝这里开始。谁叫你是民师,谁叫你是阎的同事,阎不革你的命革谁的命,教师为人师表不带头谁带头……此刻阎们似乎没有看见姚,没有听见姚的嚎啕,没有看见眼泪,也没有看见菜地。菜地、眼泪和姚都是不被看见的,无关痛痒。他们眼中只有上级的红头文件,只有伐树。除此,一切都没有。

姚打开了第三天的后门。姚看见了自己的椿树压住了自己开花的油菜。物质神秘的运作之谜科学家是无法解构的。椿树是要倒下的,油菜是注定要被毁坏的。因为它很矮,矮就应该被压迫。

笑声从树蔸的中心裂开。过山龙刚刚穿过树心,突然风吹来,仿佛从年轮中摇过,垂直腾起。于是,一把快刀飞出了手;于是,姚第二次跨越后门;于是,一把快刀就飞出了她的手。顿时绳子的

一头“噗噗噗”地响。一排排纤夫倒下。

——可恨的纤夫!

姚指了指北边,指了指西边,又指了指南边。

她面色苍白。嘴泛唾沫。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阎夺过了姚的柴刀,指了指天,顿了顿地,然后“蓬蓬蓬”地捶胸脯。

过山龙在那边吟唱。树在倒,树继续在倒。

最后一棵椿树最大,也最难办。阎朝手心啐了一口,带着绳子上了树,可是接着就下来了,好像上面有马蜂。

他本可不上的,但阎痛恨这棵树。这棵树的根系发达,有一些根延伸到了他的床下,分裂了他的梦境。一棵小椿仿佛从梦中长出,像枪口一样顶住他的腰际。往往半夜吓出一身冷汗。他要亲自把缆绳套上这棵树的脖子。阎带了缆绳,他望了望青云般的树巅,他向手上啐了一口唾沫,他开始往上爬。他抓住了一根树枝,又抓住了一根,他已到了预定的高度。阎坐上一根树桠,刚抬头准备去套缆绳,不料“啊呀——”一声,人们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只见他身体稍微偏了一下,便像醉酒一般向下栽。他在空中抓住一根枝,又抓住一根枝,一连抓了几根树枝,结果一根也保不住。他便像麻袋一样砸在地上,他哼了一声,眼睛、鼻子、耳朵全是血。

阎的尸体停了两天,就有很多人在丧棚里走。县里乡里的人也在那里走,后来还是走到了火葬场。

听说化得很名贵,化得很气派。

虽然阎对不起自己,但毕竟是同事。贝参加了阎的追悼会,并陪阎到了火葬场。通过炉孔,贝看见了阎。阎平静地躺着。火苗从他的衣服里蹿出,一会儿便在他胸前咆哮起来……突然,在熊熊的火焰中,阎的上身端起,并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又躺了下去。

从火葬场回来,贝感到不安和害怕。

姚说,阎死了什么都过去了,有啥好害怕的,我们又没害人?!

贝说,我好像听见阎在黑匣子里狂笑。

姚说,神经!

贝说,是的。他的烟气浑浊,并且互相纠结,狰狞可怖。

没过几天,便是清明。

清明大风,吹得天昏地暗。首先是阎屋山间那棵锯了一半的大椿树被风摧折,接着贝的屋瓦便像燕子飞。贝想,这瓦怎么就可以轻飘飘地像鸟一样飞呢?他说我出去看看,便起身去看,刚走出大门,一匹机瓦就昏头昏脑地砸过来,击中了头部。贝勉强爬起,可是飞瓦在头顶上不停地啸叫,一层层覆盖在他的身上。

贝死了。

就这样,清明的风为贝进行了一场瓦葬。

第二天,阳光灿烂,春和景明,在阎的坟地不远,出现了一座新冢。

一个女人孤零零地在那里哭,一群红腰燕在那里盘旋。



小石的一天

此时,小石在我的慢速度叙述中以同样的速度慢腾腾地走在最初的一个日子里。头顶有无限广阔的事物深刻地罩住他。现在是中午的一些时间,小石也已是中午的一个小石。头上没有一朵乌云的年少的小石却走得很沉重,像刻骨地思念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他的周围模模糊糊地簇拥着一些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心事重重的小石却像影子一样立在他所处方位的随时可能消失的任意一个也许是不确定的点上,一会儿,脚下便莫名地汪了一摊水。一条河突然以某种极不规则的形式在眼前委蛇发生。小石看了看,是他经常跳水的家乡的瓦河。他知道河里有一些沉水植物。一双男式凉鞋突兀地孤零零地立在岸上。

“嗬,一双凉鞋!”他说。

“一双漂亮的凉鞋。”他又说,像一个呓语。

衣是与凉鞋意义相关的另一些熟悉的事物。衣就一件一件地出现……

“……一个人落水了?”小石说着,脚下便汪了一摊水。

小石的目光涣散地移向上游,一座横跨瓦河两岸的古朴的青石建筑物在眼睛的约定下自然呈现,远时间中的这个影像依稀的小石在短短的距离之内注视着第一天发生的事件。第一天中的小石正在石桥上跳水。小石仿佛从石桥的石性中崩裂出来一样,然后像石头一样投进水里。由于是从第三天乃至第四天或是更远的时间区域注视这一时间片断,小石仿佛永远地跳水。他的这幅跳水图景就一直垂悬于这片时区。在他走上石桥时他便预感到了河畔这个拿着他空空的凉鞋和空空的衣服发愣的少年。他在空中潇洒地做完了几个复杂的动作,然后就谜一样沉入河底。故事只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漂亮的封面,翻开或推进这本书是困难的也许是残酷的。

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河水就这样一刻不停地向下流去、流去,没有顿号没有逗号,更没有惊叹号。

南方某海域深水作业的小石父亲的BP机响了一下。一只难以预期的白鸟抵达南海的这片热带天空,在这里久久地低回。

第三天的小石静静地躺在瓦河下游更下的一张板罾里。此刻,一种宿命的事物深刻地罩住了他。上游的那个小石手里拿着一件件失去身体的衣服守候着河里的沉水植物。……太阳偏西了,光线不动声色地发生着变化,叽叽喳喳的小伙伴们一个不留地坚定地回家了。桥下隔一会儿便发出“扑通——”一声水响,仿佛桥上的那个小石还在跳水;就像妈妈的泡菜坛子放气,隔一会儿“咕咚——”一个气泡,只是比坛子放气的声音要大。

一只永远“咕咚——”的泡菜坛子。

此刻,岸上紧急地奔跑着一个面熟的男人,在他后面跟跑的是一个同样面熟的女人与许多人。男人的脸上已然现出了一种恐怖的离合的光。他们纷纷呼唤小石。小石作为一个词已然沉溺在小石生命中必然遭遇的另一个词的深处,像石头一样已很难唤醒了。

一只白鸟突然抵达河面,低回地盘恒,一周后叹息般地飘入河畔的一片草丛,——原来那是一张白纸。注意看是北方某大学的入学通知书。

小石握住空空洞洞的衣服,无穷地摇头……

后来瓦河区域就下起了连绵的阴雨,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湿气、阴郁的寒气与一阵阵发腐的气息。小石依旧立在河岸上,手握着已然开始褪色的衣服。小石的目光穿过阴雨连绵的日子,无望地望着依然是连绵阴雨的北方,望着越来越虚渺的漶漫的一种曙白……



永远车水的人

这是一片水,但不是泛滥之水。水在岸之下,岸在水之上。是水便有可能发亮,即使天空不亮(熄灭),水也要亮。那是另一种亮,来自地母的亮光很难言说,近水之岸便要潮湿,水的专注与无言有时即使目光犀利也无以发现。是岸必有草,可以是一株车前草。草伸出一茎,茎上一朵花,花照在水里。水边植着杨柳,杨柳产生古人名句。唐宋词句随风翻动,随便一页即可读到杨柳的风韵。柳荫之下放着我的水车。水不大,但水车不能车尽塘里的水。水里游泳着我的鱼。“鱼受命集结,鱼受命等待,鱼受命而游,游于永恒之中。”(摘于黑丰《虚无日记》第43册)所以宁可死空车上的人,也不能使水中无鱼可游。水车的木叶打动水面,发出声音。但它不能惊动一群永远的鱼。水的一部分的确已随木叶爬上了水渠,但塘水从未沉降一寸。水塘上空没有钓鱼竿的形状,没有专门注视鱼情的职业目光。水面偶有惊动,只能是某人的妄想,它潜伏于目光深处的丛草,但水塘上空空净。水里的鱼一只也不咬钩。水边我没有安排必须车水的田畴,棉农们都不到这里来车水,要抗旱他们用的是电机。

所以这是一架空车。

我的学校在水边。我的人要经过水边进入学校。我的人叫小冉。小冉经过水边,车上正有人喊他车水。他一听声音很熟悉,便走上水车。

他走上水车便急步抱横木。然后很失败地走下来,然后是他拖着疲软的双腿走上讲台的背影。于车水他没有成就感,他从来没有成功地完成一次真正的车水。走上课堂,他对学生说,水车……

水车您已讲过,学生说。

于是,他翻过一页……

水车车水是车载水,水往下流是水载车。

我的学校构筑于水边,校内的人完全有机会享用这架水车。水车的内容在我的小说里似乎不能用常规意义的“车水”来阐释,用水车车水实则浪费了水车的独特含义。多部分老师与许多学生走出校门来水边车水,他们仅只踏上了水车基础意义上的车拐,不能算作上了水车(他们有时把水车踏得飞奔,踏得看不见他们的脚和车拐,踏得不谙此道小冉摔下来;他们就这样离水车就更远了,然后他们弃车而去)。而水根本不能流入任意的一块田畴,水只能灌溉一条空空的渠道。水的空音,可能使部分人的眼睛失望。水塘不斛空,鱼不能凸出,人心不足。

水从无名之渠流入某校,一分为二。发亮的水从校园中间流过,迂回成一个半月形,曲折地回到水塘。学校可以轻而易举地听到潺潺的流水,水声可以灌溉耳朵和教室,可以使它们发潮,可以使其生长一些无根的隐花植物。但水声不能敲响整个校园,因为学校是用很厚的青砖一块一块码成的。校舍构筑在土地之上。土地很坚硬,鱼不能在土里游泳,鱼进入土里自由自在地游泳只能是它们的一个妄想。所以任何人也不能妄想在土里养鱼,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秧。

水是一种很轻且能飘起来的物质,鱼无需费力即可洞穿它。当水飘起来弥漫成一场大雾时,鱼也就飞起来了。鱼此刻可以趁机进入校门,可以看见两腿动物的内幕。于是,小冉便在一天的早上看见了一只奇怪的鸟,没有毛。肉肉地飞,旁若无人地在冉的头上飞。

肉翅膀是不能越过冷飕飕的冬天的,小冉就想。

这只无羽的肉鸟是对着小冉来的,专为小冉而飞。它的范围是汉语,它的偏激是超羽毛超语法超越一切偏见的。长久以来,小冉已习惯了它,习惯了就看不见。他只能听见肉翅划破空气的声音,他能感觉一只鸟完整的存在。他不知道无羽鸟为何能够存在,春天夏天还好办,可是在霜降的秋季和大雪的冬天无羽鸟将如何泅渡。

春天,只要有一枚花瓣即可遮盖身体,夏天有树叶,秋天和冬天呢?树上的叶子一夜之间就全落光了。——看来,这纯属小冉的多虑。这只无羽鸟本是作者的一次任性,在感到痛苦时,羽毛会一支一支地回到鸟身上,从此,它将成为一只羽翅丰满的鸟。它可以飞度任意一个冷飕飕的冬天,而冬天在我的写作中只有雪花的戏仿和纸片的飞纷,并没有大雪压境。纸的飞也许比雪的飞更像一个冬天,更寒冷。鸟在这样的冬天里也许会进入新的涅槃。

我的人是小冉,小冉生活在某校之内。走出校门即可望见闲置于水滨的水车。小冉能够感觉水车的轮廊。无需看见,小冉即可找到想象中水车的车拐,听到水声会使他的脚情不自禁地上上下下踏动。小冉是某校的一个活物。某校写在一张白纸上,它可以是一个词语,一个人只能从抽象的意义上去触摸它,但它更多的时间里则表现为土木建筑的一种形式。这是一所真实的学校。

学校的轮廓没有梦幻的痕迹。墙体由一块块青砖所组成,砌在地皮之上。墙体四面合围,上面一动不动地覆盖着一些机轧瓦。墙内可以住人,瓦槽可以沥雨。有两面墙安了玻璃窗,可以瞭望窗外的一只无羽鸟,以及远处的水车。窗户可以通风,风可以携带着泥土气息和菜籽花的芳香,从遥远的田野里吹来。但围墙高高在上可以隔断你眺望远方的视线。然而围墙可以回声。可以使这一王国的校长变化多端。校长的声带振动可以广阔无边(小冉在这广阔的地带里往往要失去人的很多功能)。围墙的一侧安有一扇门,门枢转动有如翻动书页,有如打开一面镜子,水银的深处漂泊着一架木质的水车。水车在正午的日照下如同敷上了一层彩釉,闪闪发光,事实上这是一架刚刚上过桐油的水车,此刻它正飘逸着桐籽的馨香。水车上有早起者正在勤奋地学习车水,豆大的汗珠无声地滴落在水车下的土地上。水车不能车尽塘里的水,水要游泳我的鱼;鱼不能在土里游泳;只有树根可以在土里游泳。树在我的教室门前,这是一株国产的梧桐,梧桐的根系在形而下的土里。梧桐的树干很高。树干不像草本植物那样容易枯萎。梧桐可以把姿势表现在地表之上,高扬自己的形象,它的根系则在另一片深沉的地里作别一种状态下的运动。一般在夏末可以得到梧桐的籽。籽是可以被一个人吃的。

秋季可以改变树叶的颜色。现在梧桐只能在风中改变自己的形状。

这是春天,梧桐下行走着我的人小冉,这个人现在不能吃到梧桐的籽。硬要在春季吃到梧桐的籽是困难的。一只鸟在水之中游泳也是困难的。鸟翅推动的是空气不是水。空气能够使鸟获得一种升力。梧桐上没有一只鸟巢。鸟巢有时可以筑在一个人的头上。这个人只能走在学校的范围之内,他是我的人小冉,他情愿一只鸟筑巢于自己的头上。现在他正把他的姿势表现在太阳下的土里。土是他的土,不动的土。土的漂泊、流浪、重新集结,他是看不到的。他轻易难以触及土的表里。现在他正在他的土地上懒洋洋地出左脚出右脚。头上有他的鸟他的太阳。太阳由几根金色的钢丝闪闪地撑着,不得掉下。那可是一个金色的太阳。这里走动的只是一部分小冉。离小冉三米之地的水车前有一堆土,这似乎是一堆净土。土堆里的情况不是十分清楚。我想一个人难免有时显形,有时隐形;一个人难免部分生存,部分死亡,部分超脱,部分沉沦,部分专横,部分仁爱,部分灾难深重,部分幸灾乐祸得意忘形,部分垂头丧气循规蹈矩,部分趾高气扬飞扬跋扈。一个人难免孤独地游走在第十天半月前秋季后或更远的时间单位之内。走在远时区中的可以是小冉寂寞的一部分,这部分小冉可以在开阔而宁静的时区里,穿着线条分明的裤子,一会儿出左腿,一会儿出右腿。另一部分小冉要么在水车上抱横木,要么被屋檐下的一窝面目模糊的吃瓜群众议论纷纷。不用看就可想见屋檐的阴影里阴晦着一些什么货色。他明知他们的议论对他是一种伤害,但他仍旧没有感到紧迫,他反而像一个外星人一样生活着,他感到他们的遥远,他就在这种遥远里走,叽叽喳喳千古如此,他就在这种远距离的感觉中超迈而悠游。他觉得他们很有趣很可怜。可怜至极!他们将吃掉自己。他们想吃掉自己。哼!

可是想吃掉他人的人最终吃掉自己,他想。

有时,一朵迟暮的药菊可以把小冉的眼睛和傍晚的天空照亮。小冉长久地逗留在药菊的幽香里,使你的视线无法把他捕捉。即使捕捉到的也不可能是小冉的本相。看见的是人的一具躯壳,躯壳不过是人的一个表征符号(人高度注意某一物,便忘我),表征有时不一定表意。小冉暂时走进幽香之中,不等于远游而长久地脱离符号。他只是在药菊之中小憩一下。一种熟悉的梅干盐菜气息可以唤醒遥远的小冉。一会儿他便自觉地从来路返回路边寻找自己的符号,就像寻找长久掷于一地的某一件旧衣。于是小冉想起了自己艰辛的民师生涯。

父亲隔年收藏的早谷稻草也可以像刚刚出瓮的梅干盐菜一样新鲜发亮。小冉皱皱巴巴的民师生涯既像父亲隔年收藏的早谷稻草,又像这刚刚出瓮的梅干盐菜。所以这种气息很可能来自长期蚀入小冉体内的汗腺。这种气息很凑效,它能勾起一个人对往事的回忆,同时也可唤醒人。部分的小冉或在路旁寻找一朵药菊,或在四处浪迹,或在水车上习水,一旦他嗅到这种气息,流浪中的小冉将收住漂泊的脚步。

小冉泪雨倾盆。

我的某校构筑于水滨,某的内部漂泊着部分小冉的药瓶,药瓶上镌刻着奇特的文字。小冉是体制外的一位民办教师,所以他必须去水滨车水,这是某校长的命令,也是他的功课。虽然小冉无益可受无田可以灌溉但必须车水。车水也是某校的集体爱好,少数必须服从多数。所谓教书只不过是打开教参翻动备课本,就像转动门枢打开安在围墙上的门扉一样。途经一扇门某校与水车可以交相辉映。上课是降下一些练习册和一些自测题。练习册与自测题是为了网住学生网住手网住脚,就像撒网捕鱼。当一名教师的初级功夫就是学会把学生缚住把人脑缚住把标准答案投放下去,就像投放藏匿了鱼钩的鱼饵,把学生引入题目引入文字引入蝌蚪引入怪圈。否则不优秀、不称职、不及格。老师只需面对参考书,面对自测题和练习册,这些工作在一些夜晚的灯下就可以进行。小冉讨厌了教书,就径直去车水。

其实水车一般冇在此现身。车水其实是不务正业。某校不能无人教书。但一个想象力极其丰富的人可以使一架隐匿的水车显形。于是水车就稳稳当当地娉婷于水滨,在正午的阳光下一阵阵散发着桐籽油的馨香。水车是一种非常原始的木质抽水器具。我的水车跟俗常的水车一样,靠木质链条和木质齿轮传动,每个链条上安装了一片木叶。踩动车拐木叶即可载水。车水是一门技术。即或水车毁坏,它也可以完整地存于一张纸上。一张纸纵然揉皱也可承载水车及其技术。小冉只能纸上谈兵,他并不善车水。他一走上水车就要去抱横木。结果水没有飞起来,一张承载水车及其技术的纸片飞了起来,承载水车也承载小冉的纸片与小冉一起飞。

我的某校长是一个不透明的某物,走上水车他会异常兴奋。他蹬水车有如按时早锻炼或吃早点,但他不能车尽塘里的水。他喜欢与小冉车水。小冉可以去抱横木,他去车小冉。很多时候他把小冉车到水车下面去,于是他很满足。车拐可以被校长摸上塘泥,一旦摸上这种稀泥,小冉就找不到车拐找不到北。此刻横木也不能使他得救,他就毫无疑问滑到车下去,飞舞的车拐就像铁锤一样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头部背部或脸部。

往往旧伤未愈,又添新的创口。

于是,小冉病了。

他的必然的药瓶正在他身后不远处漂泊。

小冉可能要量变到质变。由一种物质向另一种物质的转化有时很可怕。药瓶碰到一堆土,可能不再漂泊。它们在这里集结,在这里积土成丘。这不是一丘浮土,是一堆不动的土。它们已不能四散而随风飘起。

人人都有自己的土。

土是很难改变颜色的,它们悄然追随且积沉在小冉背后不远的地方。

在有药瓶漂泊的日子里,小冉头上难以定时生长茂盛的青丝,难以挽留一只越冬的青鸟。

这是小冉的鸟。鸟日行于我的人的某一维空间。

小冉只能感觉它的存在,知道这只鸟正一支一支地丢失着美丽的羽毛。

鸟终有一天会死。

鸟也许会变成一条鱼。

在有雾的早晨,鱼是可以飞行的。梧桐有时接受一尾鱼像接受一只鸟。鱼的飞行是对鸟的一次不很成功的戏仿,是对鸟的一次告别式的挥手和追忆。鱼终究不会在树上筑巢,时间和技术都不具备。大雾也在一定的时间被收走,一轮红日将飘升到青天。阳光会残酷地显示一切,某校则表现为具体的几间房子和一块空空荡荡的操场。

小冉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只能在阳光下怀念“我的鱼”。小冉同样暴露在浩荡无边的阳光下,一会儿出左腿,一会儿出右腿。人走动时,有时能够生出一阵风。一枚树叶的影子可以像一朵花。

风能把贴在梧桐上的一枚树叶吹落。小冉拾起一枚树叶,迎着阳光一看,树叶上娉婷着一架桐油水车,有锅底灰炭素水写的车水技术。阅读车水技术,小冉的双脚情不自禁地上上下下踏动,像踏风琴。错觉使小冉如同走上了水车。车水的人面目模糊不清。想象中水车突然快速运转,小冉的脚怎么也踩不到车拐,其实水车在叙述中已由潜在到明露。可是校长把稀泥摸上车拐。

水车上有一条横木,横木是为车水的人有所凭依备置的,抱住横木就可以支持悬浮的身体,因为车拐显形的速度加快,小冉的脚无法逐一认识,所以那个叫车拐的某物就只能看着它们一个一个地滑过去。

一颗盐可以发出惊世骇俗的响声。车水时冉的汗腺总是分泌一些白盐。一颗盐可以将平坦如水的地面砸出一个深凹,可以震动某校的青砖和柱梁,甚至可以致使围墙坍塌。

一颗盐可以是小冉生活的写照。白盐可以是一种民师厨房的面貌,但它现在只是一个病灶(或病兆)。小冉大汗淋漓地车完水,就在这种白盐的厨房里用餐。一种掺了砂子的梅干盐菜就可以对付。伙夫在厨房的构架中可以略而不见,但他的贼眼始终是盯着小冉的,他似乎要用目光把所有的盐射入小冉的身体。在这黑咕隆咚的厨房中,油水是看不见的,白盐是可以敞开吃的。

染病是必然的。所以当小冉在伙夫奸佞的目光下享用一盘咸菜时,他的药瓶就在厨房以外潜生暗行初始漂泊,等待……

夜晚水车吓人。夜里的水声,能够惊醒熟睡中的小冉的一只暴露的耳朵。无人水车也可自动习水,有时可以发出车水的声音。习惯推动人也推动一架木质水车。水声使小冉像机场的地勤人员一样赶紧拿着手电去一趟水塘。当小冉看见水车便情不自禁,一上水车它就加速;一旦摸不到车拐,小冉就只好去抱一条横木;走下水车,鼻青脸肿的小冉脸上陡生一厘米黑胡。胡须昌茂但土地不一定肥沃。开采黑夜的时间似乎很犯忌,小冉一夜之间黑瘦而苍老。小冉是一个有头部和四肢的人。现在他感到身体上的这些摆设很重,成为一种负担。一个负担不起自己肢体的人又怎能支付深夜车水的劳力?

面对愈来愈糟糕的身体,小冉也没有多大的怨言,他只说可惜了,我不能生长茂盛的头发不能支付劳力,也不能挽留一只鸟。

当小冉尚未从我的笔墨中或敲击的键盘上丧失或消磁时,他可以摆左胳膊出右腿,摆右胳膊出左腿。他可以把自己的身体表现在地皮之上,他可以不断地改变自己的状态。他可以咒“他妈的”。

水被迫围在一个坑里,这就是我所写的水塘。

水波不惊,鱼静静地游泳在塘里。水塘上空没有任何钓竿的形状,水里的鱼一尾也没咬过钩。水边放着一架水车。水车四平八稳地停立于岸上。车水的技术在一张纸上或一枚树叶上,像钱纸一样漂动,半浮半沉。小冉走近水边,车上有人喊他车水。他觉得水车很好玩,一上水车他就上了瘾。年轻气盛的他此刻不能看见水车前大有深意的一丘土。他只看见水车边的一朵花。走下水车他听见了胡须拔节的声音。他两腿稍一犹豫,一只狗獾便洞穿了他身后的丘包,并且很有把握地携着另一只狗獾在洞里随便苟且。他一抬手腕说时间不早了,上课去。走进校门,他看见了浩瀚的操场上星星点点,星星点点的是他的药瓶,它们慢腾腾地漂泊着。阳光不过是一些黄颜色,一种鸡蛋黄,没有温度,薄薄地像雾气一样敷在地上。

小豆说,那是我的药瓶!



刊于《青年作家》2018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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