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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谷孙:怀念徐燕谋导师

陆谷孙 英语教学与研究
2024-09-24



徐燕谋先生 (1906~1986) 是江苏昆山人, 钱锺书先生以兄事之、过从甚密的诗友。徐先生的旧体诗集《徐燕谋诗草》也是钱先生作的序。徐燕谋先生1954年8月到复旦担任外文系教授。他极有学问,中英文学都有深厚根底,远不止是一般的英文教授。他襟抱冲和谦退,对不同意见,从来不争不辩,微笑而已。徐燕谋先生在课堂上相当活跃,他讲课时在课堂中走来走去,时而拍拍某学生的肩膀,课堂上的讲解深入浅出,课余要求学生学语法,写短文,背诵世界短篇名著。1986 年,徐燕谋先生投井自杀。


我的导师徐燕谋先生。从英五精读为我班授课(1961年)始,到1986年3月26日遽归道山止,徐老夫子于我有二十五年的师恩,而自从我在1965年5月丧父之后,师恩中更融入了在我感觉中类乎父爱的感情。长江3月上刀鱼之际,夫子大人必令师母邀宴赐饭,“阿霁”(小女陆霁)享受徐家孙辈待遇,频繁出现于徐老夫子诗中,凡此种种,都是明证。



徐师是“文革”前高教部统编专业英语教材系列中程度最高两册(七—八册,与北外许国璋一—四册、北大俞大五—六册配套)的编者。


但从穿戴到举止可说是外文系最没有一点儿“洋”气的人。徐蓄一头板寸发,脚踏黑布鞋,爱吃肉做诗,似更像一位中文教员。在他主讲的英国散文课上,他也确实会不时引用汉语的劄记、小品名篇,以为对比映照,或在滔滔不绝的英语讲课过程中夹杂着“性灵”、“机趣”、“兴会”、“气韵”等难以译成贴切外文的汉语文评术语,而到了研究生阶段,在他布置的课业中更有刘勰、钟嵘、司空图等的文论、诗论。


按他的说法,中文根底单薄,洋文修养也好不到哪里去,后来王佐良先生曾对我说,他欣赏徐老夫子的话:“植木无根,生意无从发端矣!”徐还常以他的“同学如弟”钱锺书先生为榜样,激励弟子们凌绝顶而览众山,甚至向钱推荐过学生,但与此同时又告诫我们不可株守先儒,以附骥尾。



徐燕谋先生上课,总是早早来到教室,踱着步吸烟“热身”,讲课时也不喜居高临下站定在讲台,而是好在学生座席间的过道中穿行,讲论大义,侃侃无倦。哪位学生要是“参与意识”特别强,抬头与他四目对视,或做出会意的表情,他便驻足与这名学生“对话”一番,讲到得意处还会朝学生的肩部猛击一掌,然后扬声笑着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一度,徐燕谋爽朗的笑声几乎可算外文系英语教研室的一块“招牌”,每周五下午来系办公室参加分组政治学习,循徐式giggle找英语教研室,绝不会走错门户。这笑声到了“文革”忽归哑寂。原来,徐是敬老慈幼之人,家中长上和子辈在运动中罹祸蒙冤,这比之他本人在外文系所受的冲击,是更为难熬的精神折磨,于是十年浩劫期间,徐在公众场合基本不再说话,兼之长年失眠的顽疾,就此种下了极度的抑郁。



徐老夫子有几个得意门生,说我是其中之一大概不算夸诞,但我几乎从未听他称赞过一句(对他人说陆某孺子可教,甚至对葛传椝先生说陆诗偶有“义山风韵”,则是另一回事,辗转听得这类评词之后我常乐不可支),多的倒是批评和警策。如果说1961年师生初次相识的第一堂课上我被徐师连珠炮似的问题(依稀记得问题涉及普列汉诺夫、高尔基等的文艺观)问倒,多少还算是一顿“杀威棒”的话,那么在以后的日子里挨剋听训就是家常便饭了。


我好练笔,但发还的作文卷上多处写着“勿无病呻吟”“力戒藻绘”“谈虚语玄,和者必寡”“不脱依傍,何论登峰造极?”“格律是紧身衣,不宜学做旧体诗”之类评语,其中儆戒的基调甚至延续到改革开放后我去国外发表论文时。


1983年3月,我在华盛顿参加一次关于欧洲文艺复兴的国际会议,并接受了《华盛顿邮报》记者James Lardner的专访。采访记在该报发表后,我不无得意地给徐老夫子寄去一份,不料因此招来严厉批评,要我重温《汉姆雷特》剧中波洛涅斯给儿子莱阿提斯的“家训”:“Give evey man thy ear but few thy voice”(多听少说),复又毫不客气地告诫:“Still waters run deep”(静水深流)。回顾平生,言行所守,似尚无大缺,除家教外,徐老夫子的诫勉影响至巨!



1986 年,徐燕谋先生投井自杀


徐燕谋先生 (1906~1986) 是江苏昆山人, 毕业于上海光华大学,是钱基博先生的高足,一度与钱氏父子共同执教于光华大学与抗战时期的蓝田国立师专,钱锺书先生以兄事之、过从甚密的诗友。另有《徐燕谋诗草》行世,钱先生两次为诗集作序(1940年、1985年),其中谈到:“余十三岁入苏州一美国教会中学,燕谋以卓异生都讲一校,彼此班级悬绝若云泥,余仰之弥高而已。越一年,君卒业,去入大学,在先公门下,为先公所剧赏;君亦竺于师弟子之谊,余遂与君相识。后来两次共事教英语,交契渐厚,余始得睹君诗笔超妙,冠冕侪辈,惊其深藏若虚……”他在晚年赠答徐燕谋的诗作中有一联云:“兄事肩随四十年,老来犹赖故人怜”。 

 

徐燕谋先生1954年8月到复旦担任外文系教授。他极有学问,中英文学都有深厚根底,远不止是一般的英文教授。解放后曾主编全国高校英语专业统编教材《英语》(七、八册),他襟抱冲和谦退,对不同意见,从来不争不辩,微笑而已。  


据说徐燕谋先生在课堂上相当活跃,他剃板寸头,讲课时在课堂中走来走去,时而拍拍某学生的肩膀,课堂上的讲解深入浅出,课余要求学生学语法,写短文,背诵世界短篇名著。


尽管如此,他对学生的要求也极为严格。他认为:作为中国人,只有中文学得好,才有可能真正学好外文。



施蜇存《哀徐燕谋》 


        斯人已长往,如灭一浮沤。 


        有道真无用,归魂好去休。 


        鸡鸣风雨晦,羊走路歧稠。 


        我欲呵天问,滔滔逝水流。 



看到前两天《新民晚报》有陆谷孙悼念其老师徐燕谋的文章,始知徐燕谋已下世, 因作此诗,以寄哀悼。 


我与徐燕谋没有深交,一九五一、五二年,我在光华大学兼课,经常碰到他。课余时间,在教师休息室中,闲谈一阵。历时虽不久,就从这几十次短暂的闲谈中,我知道他极有学问,中英文学都有根底,不是一般的英语教授。尤其是,我已感到他是一个极有修养的人。他襟抱冲和谦退,遇到我们二人意见有不同的问题,他从来不争不辩,微笑而已。全市高等学校院系调整以后,他分配在复旦大学,我分配在华东师范大学,从此就没有见过一面。但也曾有人抄录他所作的旧体诗给我看,也有人讲过他一些情况,都足以反映他人品之高洁。 



三十多年来,我知道,徐燕谋过的是内涵的精神生活。除了编几本教材之外,他绝无活动,绝无表露,真正做到“良贾深藏若虚”的功夫。一般人讲起徐燕谋,只知道他是复旦大学外语系的教授,课堂教学很能得到学生的好评,如此而已。至于他的高洁的品德,恐怕能了解他的人还很少。 


就以陆谷孙文章中所举一事为例。徐燕谋不愿出国去教外国人学习中国语,难道真是为自己的英语中有浓重的吴音吗?我知道决不是,这还是他礼貌的托辞。在一般情况下,派遣一位善于外语的人到外国去教授中国语,总不能派一位大学教授去。“割鸡焉用牛刀”,这样做法,就是轻视了本国的大学教授。现在有许多外国人在中国教外语,有几个是他们本国的大学教授?徐燕谋有他的自尊心,所以他不愿去。但是他决不说出他不愿去的理由来,所以他只好说是自己的英语有吴音。这是他深自韬晦的一例,我佩服他已做到家了。不过同时也不免慨叹:中国有的是人才,但能用人才的人却少得很,所以近年来,又流失了许多人才。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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