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近20年的NBA球迷，我的研究生专业是公共关系，我也是一个美国留学工作的跨文化年轻人，莫雷这事儿我得说几句。文章很长，由于展现了思考的逻辑过程，所以表达从浅到深，有不同信息需求的人可以自行跳读。三天前，NBA休斯顿火箭队的总经理莫雷在Twitter上发了一条支持香港“为自由而战”的推特，随即引起轩然大波，中国驻美领事馆向火箭队提出严正交涉，中方的各种商业机构，包括转播平台、赞助商、明星等迅速宣布停止和火箭队的合作。接下来的几天，NBA官方和火箭队陆续表态，但表现出来的态度在中方的角度完全不能接受，于是从昨天开始，中国以官方层面（包括中央电视台、篮协等）抵制，停止转播NBA比赛。自从学习公共关系以来，每次一有这种大负面新闻，我的第一反应都是“危机公关课的同学们这次又有好案例可以分析了”。公共关系里有一句著名的话：“所有公共关系的问题都源于组织本身的问题”，莫雷事件发展到这个程度，早已不是莫雷的个人行为，也已经超出了传播学范畴，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危机公关事件了。莫雷他真的不是一个人在战斗，NBA表现出来的态度，实际上是基于商业、政治等多方拿捏后的最终选择。首先是文化上的无知：很多人都有这么一个论断——火箭队是NBA最受中国欢迎、和中国商业往来最密切的球队，莫雷作为总经理，不可能对中国议题的禁区如此无知。不仅是他一个人，整体来看，唯我独尊的美国人，从民间到官方对其他国家和文化的无知程度远超我们想象。举一个集中体现的例子吧，2008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麦凯恩的竞选伙伴，也就是美国副总统的候选人Sarah Palin在一次采访中被问到非洲议题时说：“Is South Africa a part of the country?”这可是选总统呀！如果连某些给美国制定外交政策的人都可以不知道非洲是个大陆而不是个国家，那么非要断定跟中国做了些生意、有几个中国赞助商的莫雷一定会了解中国政治红线，断定他是有阴谋论，也就不一定了。况且，莫雷所在的德克萨斯州对于疆域、对民族独立话题是什么样的画风？在德州人民心里，州的归属感比美国国家的归属感和认同感要强很多倍，满街出现的州旗比国旗多很多倍。德州人民三天两头喊着要独立，这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所以他也有可能真的无法理解，主权和疆域在中国是什么样的概念。同样推想，就算NBA高层起初对这条政治红线不甚了解，我也觉得未必不可能。比无知更深一层的是傲慢。傲慢源于不平等，也许掌管NBA的白人男子们从心里压根没有觉得中国和美国是应该被平等对待的。所以，一方面他们可能没有兴趣去了解中国深层的政治文化特色，造成文化上无知；另一方面，给中国造成的伤害或许也可以满不在乎。举一个极端点的比方，你如果把一个人撞倒在地，你会道歉，但如果被你不小心摔到地上的是一个苹果，然后苹果要求你道歉，其他所有的苹果都要求你对这个苹果道歉，并且严惩你这只摔苹果的手，你会照做吗？面对中国人的感受，NBA也许打心底里就是明教主的心态，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话说回来，吐槽美国人爽归爽，但仅有吐槽是廉价的。如果到这儿都还只是停留在搬运一些二手观点，以吐槽美国人来煽动起民族认同感的话，我不就和北美某些日报一丘之貉了？客观来说，NBA过去的公共关系水准并不差，在科比性侵案、奥本山宫殿、阿里纳斯持枪案等几次关键处理上，比起美国职业体育老大哥NFL来说，危机公关高出不止一星半点（感兴趣可以搜搜Ray Rice案），那为什么这一次的处理会是这个水平呢？难道真的是萧华和前任大卫·斯特恩的差别？其实身处在美国观察这件事，我可以清楚的看到，NBA主要的公关对象在美国国内，这些让中国人看来完全无法接受的态度，实际上主要是给美国人看的。美国作为世界民主自由的灯塔国，自然坚决力挺“言论自由”，尤其是贸易战交战正酣之时，已经有许多两党政要都公开支持莫雷（如上图），为莫雷对人权和自由发出的呐喊感到骄傲。美国媒体报道此事，也是铺天盖地带着威权政府打压私有企业的态度(尽管非所有媒体如此)。据著名篮球评论员苏群的计算，NBA在美国市场和中国市场的对比大概是240亿美元比55亿美元，而从大环境和长期影响来看，这个差距只会更大不会更小。如果只让NBA选一边，那么毫无疑问只能放弃中国市场来保美国本土名声。NBA这次危机公关真正失败的是，夹在中国美国之间，两边都想讨巧，两边都没讨成好。在美国这边，这几份在中方角度看来毫无道歉诚意、更像是狡辩的声明，已经让美国的媒体不能接受，不管偏左偏右的媒体，纷纷声讨NBA这怂货，为了区区商业利益而向强权政府低头。这么看来，似乎NBA在国内公关的目的都没达到。想想也挺可怜的，两国巨大力量对抗之下，似乎夹缝中的NBA也很难有两全之计。不知道此时他们会不会后悔，早知道当初咬紧牙关弃车保帅，完全不表达遗憾，一心讨好国内媒体算了？转向对中国这边，NBA想用几句不疼不痒的话糊弄过去，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居然能闹这么大，中国真的能下狠心动转播和商业合作的饭碗吧？国内声音对NBA的主要指责来自于它对于本国事务和别国事务的双重标准。双重标准这件事情确实洗不白。对比2014年，洛杉矶快船队的老板在私人的对话中涉及种族歧视言论，对话被偷偷录音曝光后，遭到美国上下的一致炮轰，NBA对其采取严厉措施，对他进行了史上最大的罚款，强迫他卖掉了球队，并且终身不能踏进NBA球场一步。当时可没有听到有维护他言论自由的声音呀！可见美国人其实是知道，言论自由是有度的，是有禁忌的，是有红线的。只不过他们不在乎其他国家的红线，用一套不一样的标准来要求别人而已。但是双标这件事情，仔细想想，也并不是美国人独有的，一味指责别人双重标准也是站不住脚的。其实从心理学来看，人天生就有两套判断体系，在对待跟自己亲近的事物和陌生的事物时，用的是不一样的评价系统（相关术语叫做Cognitive Bias）。我们试想这么一件事情，不要对号入座，只是打个比方——一家中国的巨型互联网公司在印度拥有非常重要的业务。有一天，公司某部门高管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在乎牛在印度的神圣地位，在印度分公司办公室涮牛肉火锅，然后就遭到了全印度对这家公司集体的抵制，并且要求公司对全印度人民道歉。这时候我们会不会想，我们作为世界上的美食大国，民以食为天，我们吃块牛肉牛肉怎么了？就你还抵制我，我怕了你不成？如果这家公司因此开除了这位部门高管，并向全印度人们真诚道歉，我们的媒体和民意会不会指责这家公司，为了一点钱向别国俯首认怂？有时候，换位思考并不是个让人舒服的事情，不然也不会这么难做到了。我这样的换位思考并不是说明美国的双重标准没有问题、不能指责，而只是想给大家提供多一种思考的角度，帮助在以后做判断的时候多一些独立思考。要说莫雷事件一路升级到国家高度的根本原因，前面聊到文化隔阂、意识形态冲突、双重标准圣母婊，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毕竟隔阂、无知、傲慢与歧视是不可能永远消除的。但是如果换一个国家被美国傲慢，如果中国早20年被美国傲慢，可能都不会有今天这么大的动作。这次为什么会不顾经济损失来抵制NBA？为什么上升到国家层面，不仅是央视，连外交部都表态？为什么中国愿意以自损八百的代价来伤你一千？大概是借着NBA告诉世界，我有本事以自损八百的方式来伤他一千，而且就算以自损一千的方式伤他八百我也愿意，因为我们不愿打，但是不怕打。而NBA，只是碰巧成为了这面写着“秦”的旗子，被准备起势的中国狠狠撕下来，吼了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且，他还是趁我过生日，斗志最旺盛的时候打我最敏感的伤口，我还不把他撕到底？
作为爱好和平的人士，作为在美国工作生活的华人，我当然不屑于理会诸如“这次NBA事件象征着新冷战的来临”这种鬼话，我也不希望看到中美两国一直这么对峙下去。但是我也想起了前阵子颇为流行的一篇文章《走向存量残杀的危险世界》。文章大意是，上一次科技革命带来的经济增长红利基本已经烧完，在下一次重要科技变革来临之前，世界的总财富不会有大规模的增加，经济增长越来越趋近于零和博弈——钱就这么多，要么在你口袋里，要么在我口袋里，我的口袋里要增长，就只能从别人口袋里争夺，所以世界这种反全球化和民族主义潮流可能还会进行一段时间。从这个角度看，就算今天没有莫雷，明天也会有莫风、莫雨、莫闪电、莫冰雹触碰到另一根红线，引起另一场风波。天呐，科学家们和工程师们可得好好加油呀，世界和平就靠你们啦！（可是别研究太多武器好吗？）最后，从一个球迷的角度，我还是希望最终各方能妥善的处理，别让无辜的球迷、球员和中国的NBA工作者们受损失。往大里说，也是尽量给竞技体育一个相对单纯的环境，让我们在和平年代仍然能享受这种热血沸腾的竞争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