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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科幻作家杨平:元宇宙之前的未来

四十二史 2023-05-26

以下文章来源于信睿周报 ,作者陈旻



四十二史

 科幻春秋



2022年6月23日下午,在中国美术学院良渚校区的办公室,策展人陈旻对科幻作家杨平进行了一次访谈,那时他刚刚上完一堂名为“科幻与传统想象”的课。杨平生于1973年,从1994年起开始科幻创作。1997年至1998年间,他曾在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清华-Compaq培训中心”任职,同时负责服务器上一款MUD(多用户虚拟空间)游戏的管理工作。从这段经历出发,他创作了科幻小说《MUD——黑客事件》,1998年发表于《科幻世界》杂志,并获得当年的中国科幻银河奖。这是中国最早一批有关虚拟世界的科幻文本之一,那时互联网才刚刚被列入国家信息基础设施建设,全国能够上网的计算机仅有29.9万台,上网用户数为62万。在今天这个全面迈进元宇宙的时代,这篇小说所体现的时代前瞻性,作者对网络游戏成瘾、虚拟与真实生活等问题的讨论,及其在彼时的网络游戏与未来的全真虚拟世界之间构建的关联等,都值得我们回访。


杨平 ▲


 

陈旻

您当时为什么会针对一款MUD游戏去创作科幻小说?这款游戏的世界观架构是谁做的?您的写作灵感又是如何产生的?


杨平

 

这篇小说是1997年下半年写成,1998年发表的。当时国内没有其他网络游戏,只有单机游戏,真正能够让你在游戏中见到一个真人在后面(操控)的就只有MUD游戏。并且我当时在“清华-Compaq培训中心”工作,有条件架设服务器。一个比我早入职的同事在中心搭建了一台MUD服务器,服务的对象主要是清华大学的师生,其他学校的人也可以连进来——那时玩MUD游戏的主要是学生,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都有,最多同时在线人数可达100以上。后来同事离职,我就接手担任服务器的管理人。


这款游戏的世界观架构基于《东方故事2》,它是从中国台湾地区引过来的,底层代码应该是台湾团队从美国那边拿过来做了些改动,但整个世界观都是台湾团队做的。我们开始接手时,也是基于原来的故事系统。同事离职后,我把系统更名为“三界纵横记”,希望可以在原来人界的基础上搭建天界和魔界的内容,但后来因为服务器崩溃等原因,这个设想最终没有实现。我们当时使用的是大天神、天神、大巫师、巫师、实习巫师这套系统,小说沿用了游戏的设定。



更名后,我在查代码的过程中发现了一段隐藏代码。它没有连入到主世界中,不知是谁加进去的,讲的是中国科学院的事情,完全是现代场景。于是我用自己设计的一个迷宫把这个场景和主世界连起来,玩家在进入迷宫后,如果保持不动,每2秒或4秒便会掉10%的血,所以必须很快地向某个方向移动,到另外一个空间去,但到另一个空间后仍会掉血。如果玩家能走出迷宫,就可以到达中国科学院的场景,我还设计了回到古代武侠世界的传送门;如果没有及时走出去,就会持续掉血,直至死掉。这是一个让玩家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出正确决定的小游戏。这整套设计还是有人打通关了,但整个过程没有提示,只告诉玩家来到一个什么空间,什么时候可以选择东、南、西、北,很看玩家的运气。


1997年下半年,单位做过一次数据迁移,但由于操作失误,用户数据全部丢失。这对我们来说是沉重的打击,程序代码还可以重新下载,但用户数据是独一无二的。后来我重新架起服务器,发现很多原来的用户都不来了,人变得很少,我因此受到了很大刺激,所以才开始写这篇小说。为什么小说里会有末世的场景?其实就反映了系统数据丢失对我造成的冲击。


 

陈旻

你们当时玩什么单机游戏?


杨平

 

在南京大学上学时,我们玩《三国志3》(还是《三国志4》?),在286服务器上就可以玩。后来还玩过最早版本的《仙剑奇侠传》《命令与征服》——当时的画面还是320分辨率的,比较粗糙,但那是我们玩的第一款即时战略游戏。再后来是《命令与征服:红色警戒》(下文简写作“红警”)。我应该是国内最早一批玩“红警”的人,一个在美国的朋友有西木公司(Westwood)的熟人,游戏正式发布的两三天前就把游戏打包成压缩文件通过电子邮件传给我们,解压再整合成程序后,我们在单位内部网络就可以玩。当时,(科幻作家)星河、严蓬(电子骑士)等都到我们单位连机打“红警”。


命令与征服:红色警戒 ▲


星河的《决斗在网络》比我的这篇写得更早一些,(小说中)接入网络的方式不是以以太网为基础,而是拨号上网。严蓬是“瀛海威”最早的一批用户,他向星河讲述了一些使用“瀛海威”网络的情况。我不确定星河有没有体验过“瀛海威”,但他根据这些情况进行想象,写出了《决斗在网络》。有趣的是,他在写作时还没有接触过校园网。“瀛海威”是中国互联网早期的拓荒者,培养了中国的第一代网民。90年代时,科幻是唯一的幻想文学的出口,当时在国内写奇幻小说,基本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发表。后来,《哈利·波特》《指环王》出版,奇幻小说发展起来,很多人原本内心想写的(更丰富的题材)就打开了。


 

陈旻

您在写小说时是否设想过多重世界,比如一级世界、二级世界、三级世界?


杨平

 

有的,我设想有若干个一级世界,即小说中的“MUD巫师协会”(MWA)。巫师协会开设的是一级世界,即官方的世界。二级世界是加盟的世界,只要符合我们的接口标准,就可以通过某种通路被纳入这个体系中。三级世界是不符合我方标准的世界,我可以允许你接入,但用户在三级世界出事后果自负。这样的世界应该是纯粹的、超写实的。所以小说的主人公一进入256色的世界就感到很烦,因为他已经习惯了真彩色的、非常细致的世界。


 

陈旻

接入这样的世界的硬件是什么?输入方式又是怎样的?


杨平

 

当时我想的是戴头盔。那时,头盔在科幻故事中已经很常见,因为通过它可以看、听以及做其他可能的操作。美国的史密斯飞船乐队有个音乐短片讲的就是一个人戴着头盔进入虚拟世界,随后进行各种冒险的故事。国内对未来虚拟世界也已开始有些讨论,例如《决斗在网络》里使用的“CH桥”接入方式就是一种头盔。



 

陈旻

陈旻我记得您的小说里有这样一个设定:从天空中掏出一个键盘。但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很难想象戴头盔怎么去操作键盘。


杨平

 

我想的应该是类似手套的设定,手指在现实中怎么操作,在虚拟世界里还是怎么操作。我在写作时考虑过输入问题。在《MUD——黑客事件》后,我的写作直接转向芯片植入,因为我觉得头戴式头盔的输入方式很麻烦。它的瓶颈不在于输出,而在于输入。只有在使用植入芯片后,通过截获神经信号实现输入和输出,才有可能更自如地在元宇宙当中活动。


 

陈旻

但植入芯片有一定风险,为什么会考虑这个设定?


杨平

 

第一,芯片可以更好地帮助你获得各种感知。第二,通过芯片截获神经信号,你在元宇宙中做的各种事情及所获得的反馈都是神经级别的,而非(通过)外在的、体外的(方式)再进入你的体内。我小的时候看过一个报道,说一家有两个神经痛觉系统有问题的小孩经常笑着伤害自己,场面鲜血淋漓,但他们觉得很好玩,因为一点儿也感知不到疼痛。这篇报道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意识到,如果一个人的神经系统被彻底改造,那么他的很多行为会与一般人的不同。



 

陈旻

用户体量如此庞大,肯定需要一个巨大的服务器作为支撑,您有没有考虑过使用“元宇宙式的”服务器?


杨平

 

当时好像已有相应的技术。有一个寻找外星人的程序可以在你不对电脑进行任何操作时(即屏保运行时)在后台运行,通过对SETI(搜寻地外文明计划)传过来的数据做进一步分析,看有没有(智能生命)迹象。基于既有技术,当时我们想的是,这种“元宇宙式的”服务器定是呈分布式的。比如我们单位有一个实体的服务器,但这个服务器上运行了很多服务,包括MUD游戏服务、邮件服务等。



 

陈旻

是不是有点类似 P2P(对等网络)的模式?这几年元宇宙概念被炒热起来,但其实很早以前我们就有类似的技术。


杨平

 

有点像P2P,呈蛛网状,而不是中心放射状。技术都不是凭空出现的,之前的技术积累早就出现了。


 

陈旻

《MUD——黑客事件》和《真名实姓》有关联吗?


杨平

 

没有,我在写这篇小说时并不知道《真名实姓》,直到后来写一篇关于赛博朋克的文章,在查资料的过程中才知道。我写这篇小说唯一受到的国外的影响来自《神经漫游者》的第一句话:“港口上方,天色犹如没有节目的电视屏幕一样。”我觉得这句话特别牛,它把科技感和赛博感完全结合在一起。当时,没有节目的电视屏幕是有雪花点的、灰色的,虽然这句话实际上是在说阴天,但没有用我们熟悉的比喻,而是用了科技化的比喻。同时,这一比喻也在随时代发展而变化。现在的电视机在没有节目时画面是蓝色的,所以今天的读者再看这句话,可能会以为它说的是晴天。从这个角度看,随着时代的变化,这句话的含义指代也发生了变化。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就觉得特别有意思,所以我的小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世界只有256色”。


《真名实姓》▲


《真名实姓》的世界比我想的更加宏大,故事本身也更复杂。《MUD——黑客事件》仅仅是我在刚刚接触这个东西时非常强烈的感受的反映,比如我当时在反复探讨真实和虚拟的关系,这是一个很表层的探讨,随着时间推移,我们就不会再讨论这个问题了。时至今日,我觉得虚拟与真实的关系不应该作为核心问题来讨论,当真实和虚拟开始逐渐融合时,更多要讨论的是融合之后,可能在它上面建构起来的东西。


 

陈旻

您在小说里还写到了上瘾。


杨平

 

这确实是我当时直接的感受,那时还没有网络成瘾的说法,电击治疗等都是很后来的事情。我有成瘾迹象,但因为当时的工作很多,而且回家之后再连MUD很不方便,得拨号上网,客观条件导致我很难重度成瘾。但是我在单位时明显感觉网络的吸引力很大,且从网络世界里出来会有巨大的落差感。


 

陈旻

您怎么看元宇宙?


杨平

 

我觉得元宇宙是个好东西,但不大可能很快实现。现在的尝试可以为未来做技术、文化、管理、组织等方面的积累,但对于技术积累,在可预见的未来的二三十年里,要真正实现我们所说的这种元宇宙是不可能的。


 

陈旻

在“元宇宙”火起来之前,一般都叫虚拟世界、赛博空间。


杨平

 

对,无非就是换了一个高大上的名词。资本投入能推动元宇宙发展,但目前各方面的技术还没达到应有的水平。在新技术的使用方面,我属于那种偏保守的人,某种新技术出来之后,我会先等一等,看一看,觉得它比较成熟了再去用,尤其是跟我切身利益相关的技术。但游戏我肯定是追最新的。



对于虚拟世界,人们早期普遍带有一种建立第二空间的志向,有意识地割裂现实与虚拟的关系。但现在我们已经明显看到现实在反向侵入虚拟世界,现实资本、财富在虚拟世界中有了巨大的力量,虚拟世界已不再是一个田园牧歌、世外桃源式的地方。


 

陈旻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应该支持元宇宙吗?我经常在问这个问题。一些“大厂”称虚拟世界就是要原样复制现实世界,但谁要活在这样的地方呢?虚拟世界本应是幻想的自留地。


杨平

 

应该是不一样的。进入元宇宙后,会有新的美学和文化范式出来,而不是现实的简单数字复刻。就好比远古人类用壁画记录现实,慢慢地会有文字等更抽象的东西来表达更复杂的含义。元宇宙也会经历一个类似的过程,我们到时可能会有新的感知,在此基础上会有新的艺术或新的空间出现,而不是基于视觉呈现的空间。会不会这样?现在谈尚早,我们还处于试图建立一个新的空间、把现有空间搬过去的阶段。我觉得“大厂”的描述主要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理解他们要做什么,所以往下做了兼容,让大家比较容易接受,目的是吸引更多用户和资金进来。因此,现在的元宇宙并不是科技导向的,而是商业导向的。


 

陈旻

而且我觉得这很有可能是产品导向的,是为了卖设备而进行的演示,而设备过两年又要升级换代了。


杨平

 

比如在有的跑步设备上,你可以在一个圆盘上原地朝前后左右各个方向跑,数据会传到虚拟世界里面去,你在圆盘上跑多远,在虚拟世界里面就可以跑多远。像这样的产品都是过渡性的,可能很快就会被淘汰。



 

陈旻

如果有第二个世界的话,假如我希望生活在《哈利·波特》中的世界,您希望生活在《指环王》中的世界,这两个世界的关系是什么?它们之间是可以跳跃的吗?我很关心这件事,因为每个人想生活的虚拟世界可能都是不一样的。


杨平

 

按照游戏的框架,会存在一个等级问题。如果有一个太空的世界,那么在太空,激光枪的力量和魔法咒语的力量如何换算?我们是否需要引入这些东西?还是说,元宇宙中根本没有这些东西,它就是一个社交平台,只不过当你在哈利·波特的世界里看到另一个人穿着太空服进来时,会觉得很奇怪,但也就仅此而已?


我还写过一篇《MUD一体化宣言》,不过没发表。我在《MUD——黑客事件》中设定了全球一体化的MUD系统,一级世界、二级世界、三级世界是由多个MUD系统联合组成的,大家坐下来讨论要把用户全都集中在一块儿,世界之间可以互相连通。只要接口符合基本标准,(任何世界)都可以自愿加入或退出,文化之间无须统一。比如哈利·波特的世界里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别人不能插手这里的文化,这里的人也不能插手其他世界的文化,在一个大框架下保持多元文化体系。这篇宣言是我的写作背景材料,是设定集的一部分,主要作为我写作时的参考,也许我会引用其中的一段。


《哈利波特》

电影海报

《指环王》电影海报


 

陈旻

这样的话,我们在未来的元宇宙中不是玩家,而是游客。因为玩家在某种程度上是能够介入和改变这个世界的,但当我是游客时,元宇宙对我而言就变成了步行模拟器,我只能在里面瞎逛,拍拍照,看风景。


杨平

 

对的,这就看未来的元宇宙会更倾向于哪种。一种是使用游戏原有的架构突出力量对抗等游戏性,另一种是突出社交性。都有可能,但我觉得社交性可能更容易实现,因为游戏性还是跟玩家的属性捆绑得更紧密一点。对大众来说,更多的是社交性。


 

陈旻

大众未必都能够理解战斗的乐趣,很多人可能更喜欢玩俄罗斯方块,而不是拿枪扫射。多元价值如何在一个世界里达到融洽?您一直还在用MUD这个很“上古”的词,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MUD了,但其实您说的MUD就是虚拟世界。


杨平

 

对,在我这里,MUD就是元宇宙。


本文原刊于《信睿周报》第87期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责任编辑:昆土和鱼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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