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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骨肉》———感恩母亲节忆文摘撷

王淑萍 石嘴山民进 2022-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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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THER'S DAY感恩母亲节

亲   骨   肉

王淑萍

从来没有如此频繁地回村庄,她的村庄。

放下放不下的一切,十六天,每天一个来回,没有间断。守在她身边,为她洗脸、喂水、翻身、擦屎擦尿,换洗衣裤,尽力维持着她最后的尊严和体面。更多的时候,就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期待与她的眼神重合,让她知道,我来了,我在。

我们相隔了半个多世纪的光阴,走进了同一个家门,结下了永世的婆媳缘分。近三十年的光阴里,我不知道是我错把她当成了亲妈,还是她错把我当成了女儿。在她独立生活的那些年里,每个周末,我拎着大包小包来看她,她做好各种面点等着我。回家时,她再备上好多好吃的让我带回来。我从没有空手而来,也从没有空手而归。有一次她得了严重感冒,我买了药给她送回去,回家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她内疚得无以复加,脸贴着我的车窗,反反复复地说,啥也不拿,空着手回,我心上过不去啊。

可是她不知道,她不止一次地让我心上过不去。

那年深秋的一个清晨,正在熟睡的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打开门,门外站着瑟瑟发抖的她。我一惊,急忙问她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她说没啥事,我来看看你。边说边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来,我接过来一看,是一摞还散发着温热的烙饼。她是搭着村里到城里赶集的手扶车来的。来的前一天,她听说第二天村里有人开车进城赶集,就急忙回家发面,第二天早早起来烙饼,烙好饼赶到别人家等着坐人家的车进城。怕饼子凉了,她一路捂在怀里而来……那时,她七十多岁,她的村,离城整整十二公里。

那年正月十五晚饭后,我们偷偷跑出去看灯展,留她和不到周岁的儿子在家。从天擦黑到午夜,我们出去了几个小时儿子就哭了几个小时。夜半回来,在楼下就听到儿子的哭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等着她的一顿责骂,就像小时候偷偷溜出去看电影,回来肯定会被母亲骂一顿一样。开门进屋,她正抱着孩子满地转,见我进来,赶紧把孩子递给我说:“娃可能是饿了,赶紧给娃喂点奶,把娃哭坏了。”我接过娃,不敢抬头看她,等着她发火消气。她却什么都没说,就到卧室休息去了。直到第二天早饭后她才说,昨晚上差点把我吓坏了,我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湿透了,你说娃要是哭坏了,我咋给你交代呢……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内心愧疚到无地自容。

三十年的光阴里,她唯一一次冲我“发脾气”,是在儿子出国留学后。有一年,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放假了,她问我,“娃啥时候回来呢?”我说还早呢,秋天才能回来。她突然就哭了,说:“我生了那么多的儿女,哪一个都没舍得让离开我,你就生了一个,还送出去那么远。你这个当妈的咋就这么狠心呢,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扯心吗?”那年秋天儿子回来,她千叮咛万嘱咐:“你不在家的时候奶奶要是口唤了,你回来一定要记着给奶奶走走坟。”

儿子留学七年,我担心了七年,就怕儿子见不上她最后一面。2020年儿子毕业之际,遭遇疫情肆虐全球,我心急如焚,她坐卧不安。有一天实在忍不住,我让她和儿子视频,在认出孩子的刹那,她老泪纵横,说:“是我的行子,是我的行子。”行子,是她对儿子的昵称,见一次叫数声,叫一次应一声,听得人心里像是注入了一汪清泉,甜蜜着,温暖着。她那一辈人,生的儿女多,家里最小的那一个,多是中年才得。中年得来的子老年得来的孙,都是老人的命根子。行子出生时,她已是76岁的老人,她几乎把她所有的爱都给了这个最小的孙子——怕他摔着,她抱着他上楼、上街,忘了自己的年龄;怕他冷着,她将自己的头巾戴在他头上,把他打扮得像个小姑娘;她在炕头上擀面,案板一闪一闪,他坐在案板上当跷跷板玩,她看着笑着,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她躲过其他孙子的目光,偷偷给他塞钱,塞糖果饼干……2021年初春,跨越千山万水,冲破疫情阻隔,行子顺利归国。隔离结束后,行子第一时间去看她。一年多未见,她端详着他,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从脸上到身上,然后问:“回来啦?”他答:“回来啦!”再问:“不走啦?”他答:“不走啦!”长久的牵挂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嘴里说着不走就好,不走就好,眼里的泪却怎么也擦不干……

许是爱屋及乌,亦或我们前世就是一对母女,我从未怀疑过她对我的偏爱——炎炎夏日,我穿着丝袜在电脑前码字,她说女人的腿不能受凉,拿来毛巾被盖在我腿上;生下儿子坐月子期间,她说女人月子里不能吃凉东西,将苹果切片放锅里蒸热给我吃;雨天归来,远远看见她在窗前守候,还未上楼,她已将门打开;甚至怕自己去世在我家我会害怕,她利用串门的时间给我认了个姨妈。那是多年前的一天,她从外面回来兴冲冲地对我说:“我给你认了个姨妈,就住在你家东头,我要是在你家里有啥事,你别怕,你去找她就行,我给她说好了。”只可惜,她给我认的姨妈早她多年就去世了。

她一年年地老了,时不时地,就给我安排她的身后事,一遍又一遍,从净身沐浴到殡礼葬礼,事无巨细。她说:“我口唤了你给我洗水,你是我的亲骨肉,你给我洗水我不疼。”她总是说我是她的亲骨肉,我不知道她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每一次她说我是她的亲骨肉,我都会笑着趴在她的耳朵上大声说,“您记错了吧,您又没生我,我不是您的亲骨肉。”她侧耳听,微微一笑说,“就是的,你就是我的亲骨肉。”她的一声“亲骨肉”,时常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想一次落一次泪,不是思念,是感动。

曾经,她是我笔下的“臭美大辣椒”。她九十九岁那年,有一天我整理房间时,无意中看到她在偷偷照镜子,全神贯注,一丝不苟。摸摸脸,理理鬓,整理整理帽子和衣领,左看,右看,像是新娘在审视新妆。我看着,眼角微热,悄悄拿来手机,偷偷为她拍照。她猛地抬头看见我,张着没牙的嘴,羞涩地笑了,仿佛十八岁的小姑娘。那天,我用拍下的照片发了朋友圈,我说她是“臭美大辣椒”。

曾经,她是我笔下的“老丫头”。她把电饭锅叫电焊锅,她把坐便器叫大粪缸,她把录音机叫落音机……她从不知道公历几号却永远知道农历初几。

我不止一次地将她写进我的文字里,写她为我做摊饼,蒸艾草,挑苦菜,做凉面,写她干瘪的身体带给我的震撼,写她的倾诉,她的思念,她的孤独……写的时候,会流泪,会难过,会心疼,就像在写我的母亲。

只可惜,我有能力让她永远活在我的文字里,却没有能力让她永远活在我的身边。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谁也躲不过。她在人生这条路上已走过百年,向前迈出的每一步,都走向无力。

暮春与初夏,两个季节,各有各的使命;生与死,两种状态,各有各的战场。农历三月与公历四月应着同一个鼓点,相依相随着,为她的人生做着倒计时,从天到时到分到秒。

我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深深的无力感折磨着她,也折磨着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从鲜活走向枯萎,从无力吃喝到无力表达,看着她昏迷,看着她清醒,看着她浮肿,看着她消肿,看着她口腔起泡、糜烂、结痂,看着她失去吞咽功能,看着她便血净肠,看着她眉头紧蹙,看着她呼吸急促,看着她狂躁不安,看着她平静如水,看她的目光渐渐弥散,看她的手脚慢慢冰凉,看她用最后一丝气力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十六天仿佛十六年,她将一生积攒的苦难和疼痛又经历了一遍,如“一头牛从针眼里穿过。”而我,不能为她分担一分,哪怕喂她一颗去痛片也好,可是,她咽不下去,她不喊也不叫,就那么硬生生地抗着,疼痛到麻木。

人生第一次,是如此祈盼着她能早一刻得到解脱,不是十六天,是十六个小时,十六分钟,十六秒更好,让她不要经受这种残酷的折磨。她受不了,她太老了,她从民国走到了如今,她已走过了103个春秋。

该经历的她都经历了,兵荒马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苦日子经历了,国泰民安、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好日子经历了,百年沧桑,山河巨变,她生不逢时却吉运一生。

该来的都来了,远的近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亲的疏的。想见的都见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她是个爱热闹的人,家长里短,儿孙绕膝,是她喜欢的生活的样子。岁月深重,不知有多少年,儿女们没有像这样围在她的身旁,仔细地端详着她,脸色红润了苍白了,体温升高了降低了,手脚肿了消了,热了凉了……她曾经那样渴盼团圆,却从来没有聚得这么全。她曾经说过的话被一句一句想了起来,她曾经做过的事被一件一件记了起来,她一生走过的路遭过的罪不是在儿子的心里储藏着,就是在女儿的眼泪里流淌着。

她像一只老旧的风箱,一推一拉,一呼一吸,沉重而悠长。百年人生里所有的苦难,都变成了血水,随着呼吸流出体外,她将带着一身的洁净离开,犹如她带着一身的洁净而来。

这个一生都不愿给儿女添麻烦的老人,如愿在周末去世。曾经多少个周末,她像一枚干瘪的老树立在屋后墙根下,手搭凉棚等儿孙回来,春天蒸艾草,夏天做凉面,秋天煮玉米,冬天炸油饼,一年四季,她忙碌而喜悦。这一次,她像之前无数个周末一样,等来了所有亲人,上至杖朝之年的儿女,下至咿呀学语的重孙。百年人生,开枝散叶,衍生出热热闹闹的四代七十多口人,平日里大家各忙各的,逢年过节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很少聚齐。她孤独着,盼望着,一个一个地数着念着,“把娃都叫来我见见。”这是她临终前说过的最完整的一句话。于是,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喊妈,喊奶奶,喊老太太……她不言不语,她的眼神清澈如水,她用平静安详告诉儿孙,此时此刻,她是幸福的。

是种玉米的季节。她将和玉米一起,被种到地里。下一个季节,地里会长出玉米苗,扬花抽穗,结出果实,完成一株玉米的使命。但地里不会再长出一个她,她已完成了一个女人和一个母亲的伟大使命,归土为安。

她也曾像是一粒玉米,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出圆润饱满的“玉米”。孕吐、焦虑、贫血、浮肿、分娩时的八九级疼痛她经历了不止一次,在没有任何医疗保障的年代,每一个儿女都是她用命换来的。

她的一生如一棵树,在这片大地上开枝散叶。一把屎一把尿,一碗饭一身衣,她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儿女从嗷嗷待哺到牙牙学语,从蹒跚学步到健步如飞,从叛逆少年到为人父母……她看着儿子有了儿子,看着孙子有了孙子,她从1919年走到了2022年,以103岁的高龄,活成了家族里的长寿王,活成了这片土地上的长寿王。

即使我是那么祈盼着她早日得到解脱,但终究没能做到预想中的坦然自若。当听到她将26年光阴里唤了无数次的那个名字唤出口,一声“行子”,瞬间泪奔;当看到最后一口气从她的口里呼出而再没有回应,那一刻,还是为漫长的十六天,十六年般煎熬的十六天,心疼到哽咽;当看到她的身体被白布覆盖,想到此生再也无妈可叫,眼泪就如决了堤的河……

她睡在了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上,我在心里默念着为她祈祷,一如过去的十二年,我为亲生母亲祈祷一样。

新鲜的土地上长出了碧绿的庄稼,也长出了一座新坟。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平常,我在阳光下看书写字,蒸煮煎炸,日子却再也无法回到平常,心中少了一份牵念,路途就多了一份孤单。


作者简介

王淑萍  民进会员,石嘴山市第十五届人大代表,平罗县第十一、十二届政协委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石嘴山市作协副主席,《贺兰山》杂志编辑。作品发表于《散文选刊》《小品文选刊》《朔方》《青海湖》《山西日报》《青年报》《华兴时报》《新消息报》等报刊杂志。著有个人散文集《遇见自己》《流年里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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