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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经纬学术|谭赤子:招子庸《粤讴》的语言特色及其意义

谭赤子 跨界经纬 2022-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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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子庸《粤讴》的语言特色及其意义



谭赤子




本文为2013年广州市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课题“清代广东方言文献与岭南风俗文化”(批准号:13Y05)的前期成果。



摘  要

清代南海招子庸的《粤讴》是一本奇书。它的遣词造句很有特色,一是大量引用化用古典诗词和古书中的典故;喻体、双关的普遍使用,使之带上古典民歌的风格。二是善于将俗语和流行民间的佛教词语入歌,使讴歌语言通俗化。三是方言口语俯拾皆是,地方性特色鲜明。它以粤地方言和通俗口语为引线,将引用化用的古典诗词曲语和典故有机地串联起来,构成“好语如珠”的全新语体,为雅俗所共赏。而《粤讴》唱词中的方言口语,不少跟古语词都有关系;追溯起来既可看到方言和古语的联系和融合,又可看到词语引申变化的地方性特点。《粤讴》的词汇构成,开创了晚清以后粤港两地“三及第”语体的先河。


关键词:《粤讴》;词汇构成;粤方言口语;引用化用;诗词;典故


招子庸(1786—1847),字铭山,别号明珊居士,广东南海县横沙乡人。嘉庆二十一年(1816)举人。“知潍县,有政声,寻坐事落职。工画兰竹,又以新意画蟹,风味为画家所未有。精晓音律,曾辑《粤讴》一卷,一时乐籍中人谱入声歌。”[2]《广东近现代人物词典》说他“曾与张南山、冯子良等结吟社。工诗善画,兼通音律,著有模拟民歌、民谣。” [3]他的《粤讴》,用通俗的粤地方言口语,把古典的诗词曲语和典故串连起来,融为一体,如郑振铎所说,“好语如珠,即不懂粤语者读之,也为之神移。” [4]由此创造出全新的语体,吸引了当时广大的读者和听者唱者。他因此被后人称誉为“粤讴笔祖”。


清末以来广州、香港等地流行的“三及第”语体,即由文言、白话(口语)和粤方言组合而成的小说、媒介语体,最早的源头可以追溯到《粤讴》。正是《粤讴》的深入人心,引起粤讴的创作和吟唱热情。继而引发社会以粤讴的形式,灌注进当时社会万象的内容,深刻反映了晚清时期的社会现象。[5]进而延伸到小说和说书类的创作形成高潮。乃至后来影响到香港的粤语书面语的形成和广泛使用,应该说跟《粤讴》的影响不无关系。具体到《粤讴》中人称招子庸的代表作的《吊秋喜》,不但为当时人所传诵,直至清末黄遵宪也有“唱到招郎《吊秋喜》,桃花间竹最魂销!”后来又有人把它写进《新聊斋》故事;编成粤剧传统剧目《夜吊秋喜》。①2009年,广东以秋喜为名拍的现代谍战片轰动一时,秋喜在其中是一个疍家女的名字。《粤讴》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粤讴“创始于清嘉庆末年,时约公元一八二〇年左右。”“粤讴的创始人是招子庸。”[6]因其具有鲜明通俗的地方特色,为粤地人民所喜爱。《粤讴》的语言特色,由几个方面共同构成,一是大量引用化用古典诗词和古书中的典故,使作品具有古雅的色彩;喻体、双关的普遍使用,又使之带上古典民歌的风格。二是善于将俗语和流行民间的佛教词语入歌,使讴歌语言通俗化。三是方言口语俯拾皆是,地方性特色鲜明;而考究起来不少仍是源出古语。这些共同汇集成《粤讴》的语言,就是雅俗古今中外,融为一炉,造就了新语境,带着南国的风情,别具一格。更加巧妙的是,招子庸在遣词造句上很用心思,讴歌中浓缩古典文化的词语化成一颗颗珍珠,方言口语词则是一根根丝绳,丝绳串珍珠,天衣无缝,使歌词既有通俗的成份,也不缺丰富的内涵。再加上吟唱者和吟唱的对象,一般都是歌栏女子。几方面融合,使得词语清新,独树一帜,流行一时。

                          



阮章竞在《漫忆咿呀学语时》谈到少年时期学唱戏曲粤讴段子,认为“粤讴也很深奥,是夹着一些广东话的古典诗词。”[7]因而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今天读《粤讴》,这种感觉仍然是很强烈的,其中的很多诗句、词语为人所熟悉,感觉是作者信手拈来,又用得很贴切,丝毫不给人晦涩难懂的味道。


《粤讴》以男性之手写女性的特定群体歌栏女子的自诉自怨。这类人群是在封建社会进入市井繁荣之后,逐渐成长发展起来的。她们的歌唱活动也成就了一种文学艺术门类,从唐宋以来,以她们的特定身份和从业场所而创作的作品不断涌现,也形成了一定的传统。从一个角度来说,《粤讴》正是继承和发展了这类作品的传统,引用化用古代诗词的频率之高,几达无引用不成句的境界。这样引用化用的结果,丰富和拓展了讴歌的内容,很好地表达了吟唱者复杂的情感。


《粤讴》的这种引用和化用,从时间上说,最早的源出《诗经》,汉魏六朝以下,更是随处可见;从频率上说,几乎在《粤讴》的每一首都有,有的唱词更达到句句不离。从中可以看到招子庸在古典诗词和古代典籍方面的功力,表现出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蕴。



如《粤讴》中引用化用《诗经》:


⑴你估人难如鸟,定是鸟不如人?(《听春莺》)


典出“绵蛮黄鸟,止于丘隅。” (《诗经·小雅·绵蛮》)“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礼记·大学》)唱词正是借此感叹人不如鸟快乐自由。


⑵世间多少相思症,但有怀春不敢露形。(《辩痴》)


典出“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诗经·召南·野有死麇》)借以表现青春少女对爱情婚姻的向往而又迫于环境不能言说的状态。


⑶无情眼,送不得君车。泪花如雨,懒倚门闾。(《无情眼》)


典出“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诗经·邶风·燕燕》)以古代有情人终不成眷属的离愁别恨,衬托今人的离情。


⑷今日秋水蒹葭,劳妹盼望。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真正命》之六)


典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秦风·蒹葭》),借伊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形象,道出了青楼女子对自己前途命运的茫然失望。


汉魏六朝以下的用例也比比皆是:


⑸“送君南浦上,呢回有书难写,可惜纸短情长。”(《春花秋月》之一)


“南浦”作为送别伤心的代名词,源出江淹《别赋》的“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真可谓纸短情长了。


⑹“点得鸟呀你替我讲句真言,言过个薄幸;又怕你言唔关切,佢又当作唔闻。”(《听春莺》)


按:薄幸,薄情。借来谴责对方对爱情不专,引自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歌词中既引大量名诗名句,也有不那么出名的诗人诗句的化用:


“探花人紧记,总系百花头上,莫折错蔷薇。”(《花本一样》之二)是化用唐人朱庆余《题蔷薇花诗》的“绿攒伤手刺,红堕断肠英”句。


还有“黄泉无客店,问你向乜谁栖。”(《吊秋喜》)既关联《左传·隐公元年》的“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也联系到明初南园五先生之一的孙蕡《绝命诗》:“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两句蕴含的跨度这么大,再看“黄泉”代称人死后地下葬身处所之义引起的唱者自怜,读起来甚是凄凉。


下面一段的引用化用在《粤讴》中很典型:


满怀愁绪,对住蒹葭。人话秋风萧瑟堪人怕。我爱盈盈秋水浸住红霞。莫话因风憔悴,敢就比黄花。我想悲秋宋玉,都是成虚话。边一个对秋唔想去泛仙槎。唉!你妹喉带咽哑,采菊东篱下。你睇浔阳江上,泪滴琵琶。(《春花秋月》之三)


怀人诗句,用“蒹葭”二字,即可引人联想。以此段为例,我们从中看到《粤讴》引用化用的频率。除了《诗经》,还有魏曹丕《燕歌行》的“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古诗十九首》之一的“盈盈一水间”。宋李清照《醉花阴》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战国时楚宋玉《九辩》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博物志》中所记汉代张骞八月乘槎直至天河事。东晋陶渊明《归园田居》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唐白居易邀琵琶女弹奏因作《琵琶行》事。林林总总,如此丰富的引用,直可与汉赋比肩。


歌词中融入的典故也是非常丰富的,往往出自歌者表情达意的需要,让人感觉跟歌者的身份很切合。


⑴温柔乡里,总要自出奇兵。……长迷花柳,就会堕落愁城。(《解心事》之二)


⑵你睇杨妃玉骨埋山径,昭君留墓草青青。沦落小青愁吊影,十娘饮恨,一水盈盈。(《嗟怨薄命》之一)


“温柔乡”句指的是历史上汉成帝迷恋宠爱赵飞燕而不理朝政事;“长迷”句汇合了李白“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句和范成大“想得秫田来岁好,瓦盆加酿灌愁城”句;这两句把典故浓缩成词,融合在自己的诗歌中,表达作者劝人不要情陷花柳场中、温柔乡里,以致生出无穷烦恼的意思。“你睇”短短两句,用典在书中颇具代表性。它融合了唐代杨贵妃、汉代王昭君、明代冯小青和杜十娘四个典故,用来形象地说明“红颜多半是薄命”,“青楼花粉更累在痴情”。从中可看出唱词引用典故的范围很广,大都围绕女性的命运,包括史上出名的青楼女子,都为人们所熟悉。这些唱词融合的诗词曲语和典故,许多历史流传久远,为大众所熟悉,一听之下,容易引起共鸣。这就突破了市井说唱文学因俚语方音而显低俗的局限,注入了遣词造句的明丽典雅之风,构成《粤讴》“好语如珠”的词语新面貌。又由于这些古典诗词、典故所承载的文化内涵的引领,让粤地以外的读者能突破方言的障碍,同样感受到《粤讴》粤曲的美好。



喻体极多,双关的运用也不少,这是《粤讴》词语构成的另一个特点。《粤讴》吸收了历代诗歌尤其是民歌的特点,通过丰富的想象,将人喻物,以物言情。这些物又往往是人们熟悉的植物动物,自然与人和谐一体,使情感生动形象,让讴歌带有古典民歌风格。


⑴开口就话我系败柳残花,有乜正果归。(《思想起》)


⑵呢喃相对,细语花前。(《离筵》)


⑶嗟怨薄命,对住梧桐,飘零一叶怨秋风。嫩绿新枝情万种,曾经疏雨分外唔同。(《嗟怨薄命》之四)


⑷愁怀写不尽,好似未断荷丝。(《难忍泪》)



“败柳残花”民间喻作妓女的代名;“呢喃”句以燕子呢喃相对比喻爱人之间的细语绮情。“梧桐”既是比喻又是谐音双关,秋风一叶飘零以歌女身世自喻,自然就与一般良家妇女“唔同”(不同)了。还有《难忍泪》整首以咏莲为内容,莲枝、藕花、荷丝、残荷,对照当年联句相和与后来人隔两地的情景,表达万千情思愁绪,比喻和谐音的双关语配合得很贴切。这也是六朝民歌的特点,“最常用的是‘芙蓉莲藕’和‘蚕丝布匹’两类,以芙蓉为夫容,莲为怜,藕为偶,丝为思,布为夫,匹为匹配。” [8]招子庸充分吸收了古代民歌的优点,在讴歌中恰当地运用喻体和双关语,依托随时随地可见可感的生活现象,沟通了古人和今人的情感联系。又如下面这首:


清水灯心煲白果,果然青白,怕乜你心多。白纸共薄荷,包俾过我。薄情如纸,你话奈乜谁何。圆眼沙梨包几个,眼底共你离开,暂且放疏。丝线共花针,你话点穿得眼过。真正系错。总要同针合线,正结得丝萝。(《结丝萝》)


《结丝萝》句句不离谐音双关,言在此意在彼,正是六朝民歌的风格。用清水白果比喻自己的清白纯洁;灯心两谐:自谐多心,也谐对方不专爱;白纸薄荷谐情薄如纸;圆眼沙梨谐眼前分离;最后用丝线花针一粗一细来感慨双方的不能相合。而歌题源自《古诗十九首》之八的“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结丝萝”正与“结婚”同义,反映了歌者对美好婚姻生活可望而不可及的复杂感慨。


《相思缆》的系缆解缆,《桃花扇》的咏孔尚任所写传奇,《船头浪》的言水喻情,《嗟怨薄命》之“咏柳”、“咏荷”、“咏梧桐”、“咏梅”,……这些歌名即喻体,也是双关。《粤讴》沿袭民歌传统,借来咏唱男女间的情到深处,因表现手法而又浅近如话,形象鲜明。




《粤讴》的方言口语俯拾皆是,词语的地方色彩浓厚,具有市井说唱文学的通俗。首先是口语化的遣词造句,特色鲜明。例如:


⑴你睇远报在来生,近报在目前。(《解心事》之一)


⑵心事恶解,都要解到佢分明。(《解心事》之二)


⑶呢阵半世叫我再拣过个知心,都唔系乜易。(《思想起》)


⑷免使你恶得咁交关。(《义女情男》)


⑸世间难揾一条心。(《拣心》)


⑹个的真情撒散,重惨过大海捞针。(《拣心》)


⑺月呀,你唔好落自,……(《春花秋月》)


⑻我想春信尚有愆期,唔得咁就手。(《花本快活》)


“你睇”、 “恶解”、“呢阵”、“唔系”、“难揾”、“咁交关”、 “重惨过”、“唔好”、“就手”等等,《粤讴》借助这些街谈巷语之说,得以传唱在里巷间,为市民大众所接受,“唱起粤讴,鬼都来听。” [9]即便是歌词的题目,也充满口语色彩:容乜易,唔好死,唔好发梦,生得咁俏,唔系乜靓,乜得咁瘦,愁到冇解……


有许多带有鲜明的粤方言色彩的词语,频频出现在唱词中:


⑴得你一条心事,我死亦要追寻。(《拣心》)


⑵又想话为奴争啖气,正舍得割断情根。(《鸳鸯》)


⑶莫话粒声唔出,就掉转心肠。(《唔系乜靓》)


⑷佢话分离冇几耐,就有书回转。(《离筵》)


⑸有咁多风流,就要受咁多折磨。(《烟花地》)


⑹点得鸟呀你替我讲句真言,言过个薄幸。(《听春莺》)


⑺天呀!我想你呢会生人总总冇别离。(《诉恨》)


⑻个阵你纵然把我亏负,我都誓愿唔声。(《薄命多情》)


⑼索性共你分离,免得耐耐又试惨凄。(《留客》)


⑽相逢有咁耐咯,恼过亦有咁多番。共你恼过正好番,个“情”字都带淡。(《义女情男》)


⑾噤噤吓噤到我地心虚,……况且你会揾真心,人地亦都会揾。(《拣心》)


⑿唔知边一个多情,边一个薄行。(《伤春》)


⒀你唔带得奴,你便早日话过妹知。(《奴等你》)


句子中有量词:心事是“一条”,气是一“啖”,声音是一“粒”,多次说成“多番”。有代词:女子自称代词“奴”;人称代词“佢”、“我地”、“人地”。指示代词:“咁(这样)”,记音代词“个便(那边)”、“过个(那个)”、“个的(那些)”、“边(哪)”、“乜(怎么,什么)”。还有时间词“呢会”(这时候)、“个阵”(那时候)。等等。歌词中大量采用这些口头用语不嫌其俗,彰显出鲜明的粤方言特色。


还有“过”,在粤语句法中往往放在动词后,可表示比较,如“重惨过大海捞针”(《拣心》);又等于“再”、“另外”,如下例:


⑴讲到“销魂”两个字,共你死过都唔迟。(《吊秋喜》)


⑵你便拣过一个多情,早早见机。(《吊秋喜》)


这些方言口语词汇,往往有很多是虚词类的代词、量词、介词等,还有一些形容词和动词。在歌词中,它们将“好语”串联起来,共同构成《粤讴》的词语风格,就是方言口语使诗词丽藻融入了通俗化的境界。


另外,唱词从现代汉语的角度看,就是所谓状语后置的情况多。这一点跟文言表达很相象,按照普通话来说,这些词语都应在动词前,例如:


⑴春呀,你唔好去自,……花呀,你唔好谢自,……秋呀,你唔好老自,……月呀,你唔好落自,……(《春花秋月》)按:“自”,有时写作“住”,义为“暂时”。


⑵共佢好极都要离开,蹔且放松。(《唔好热》)


按:“极”解为“非常”,表示程度高。


⑶呢阵讲极冰清你亦唔多在意。(《奴等你》)按:“多”解为“太”。


⑷恐怕死错番来,你话点死得遍添?(《唔好死》)


按:“添”解为“再”。


唱词的语言通俗易懂,常用对话表述方式,拉近了听、唱者之间的距离,“所以广东人民对它非常热爱,妇孺老幼,一时争为传唱;雅士文人,贩夫走卒亦乐闻喜听。当时的人少有不会唱一两支粤讴者。”[10]下面两段唱词中加点的词语正是通俗常言,它们不但串连带动起整首歌,也给唱词添上了浓郁的地方风情:


我想别样花飞无乜挂带,单系你替人承受呢一段薄命冤家。佢话香国系咁繁华,真正冇价。点忿俾狂风吹散,咁就贱过泥沙。你睇月呀,系咁样团圆,都会变卦。……(《杨花》)


乜你恼得咁快,一见我就心烦。相逢有咁耐咯,恼过亦有咁多番。共你恼过正好番,个“情”字都带淡。君呀,你时常敢样子恼法,我实在见为难,我减颈就得你多,又怕你情性弄惯。削性开喉,共你嗌过一变,免使你恶得咁交关。或者你过后思量,重听我劝谏。……(《义女情男》)


佛教用语在歌词中也比比皆是,而这些佛教用语是以通俗化、生活化的形式入歌的,是唱词口语化的又一表现。


⑴你睇远报在来生,近报在目前。(《解心事》之一)


⑵苦海芒芒,多半是命蹇。(《解心事》之一)


⑶悟破色空,方正是乐境。(《解心事》之二)


⑷总要前世修得到,或者早脱离灾。一定前世唔修,故此沦落得咁耐。(《无可奈》)


通俗的佛教用语在歌词中如此频繁,反映出清代民间受佛教影响之深入和普遍,即便在远离中原、政治经济日益受西方影响的岭南地区,也从《粤讴》看到了这一点。佛教讲前因后果因果报应,警醒世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远报”—“近报”、“前世”—“来生”,认识“苦海”,“悟破色空”,寻求心安,正是当时市井百姓接受佛教的心态。

                             



《粤讴》唱词乃至今天粤语中的方言口语,追寻起来不少跟古语词都有联系。有的直接从古语中继承,有的在进入粤语后意义发生了变化。追溯起来,既可看到方言和古语的联系和融合,又可看到词语引申变化的地方性特点,就是变雅言为俗语,成为粤人熟悉和喜闻乐见的日常用词。这些词语因为现代普通话不用了,往往让人误认为是方言词。


(一)耐,粤语形容时间长是“耐”,唱词中用得不少:


⑴索性共你分离,免得耐耐又试惨凄。(《留客》)


⑵相逢有咁耐咯,恼过亦有咁多番。(《义女情男》)


⑶若系坚心宁耐等,就系破镜都会重圆。(《唔怕命蹇》)


⑷佢话分离冇几耐,就有书回转。(《离筵》)


⑸好花慌久开唔耐,想到花残,我都愿佢莫开。(《花易落》)


溯源考流,“耐”的本意是一种剃去胡须的刑罚,如《汉书·高帝纪》:“春,令郎中有罪耐以上,请之。”又《汉书·功臣表》:“侯禄嗣,七年,孝景四年,坐出界,耐为司寇。”虽然这种刑罚不算重,如《说文》解释:“耏,罪不至髡也。耐或从寸,诸法度字从寸。”比起剃光头发的髡刑轻多了。但古人有身体发肤来自父母、不能随意损害的观念,所以对它还得有足够的承受能力。就引申为能忍受,如《荀子·仲尼》:“能耐任之,则慎行此道也。”后来又引申为受得住、禁得起,构成“耐劳”、“耐热”、“耐烦”;不急躁、不厌烦,“耐心”。时间长就是“耐久”,其中的“耐”跟“久”同义,有时间长的意义。不过这个意义在汉语普通话没有单独使用例,独用只在粤语中,“几耐者谓时候多少,时候多要忍耐,故谓之耐;时候久曰好耐。” [11]孔仲南的这句话解释了粤语的“耐”,是从受得住需要时间这个角度,引申为时间长。②现在的口语也常说:


⑴我等着你好耐啦。


⑵读书唔好读咁耐,透一阵啦。


(二)啖,在古书中是动词,表示吃的意思: 


⑴仓卒之世,谷食乏匮,人民饥饿,自相啖食。(王充《论衡·时》)


⑵秦割齐以啖晋、楚。(《史记·穰侯传》)


⑶饭粒脱落盘席间,辄拾以啖之。(《世说新语·德行》)


⑷江宁姚子笃,母以烧死,终身不忍啖炙。(《颜氏家训·风操》)


⑸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赢。(李白《侠客行》)


⑹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苏轼《食荔枝》)


而粤语中虚化为动量词,在《粤讴》中有:


⑴今日无力春风,唔共你争得啖气。(《吊秋喜》)


⑵又想话为奴争啖气,正舍得割断情根。(《鸳鸯》)


“唔共你争得啖气”,意为不能替你争一口气。直到今天的口语仍这样说:“惜一啖”、“吃一啖”,(亲一口、吃一口)“食多几啖啦。”(多吃几口啦)可见在粤语里“啖”已引申用作纯粹的表示口的动作的动量词。


(三)睇,古书是“斜视”、“流盼”之义,粤语引申为“看”。


⑴陈楚之间,南楚之外曰睇。(扬雄《方言》)


⑵升降出入揖游,不敢哕噫、咳嚏、欠伸、跛倚、睇视。(《礼·内则》)

                             

⑶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屈原《山鬼》)


《礼·内则》是不合礼仪的看,社交场合不宜,所以是“不敢”。屈原用来形容人的神态美,是含情流盼。在粤语中,“睇”是看的动作,跟古义相比,不含褒贬色彩。《粤讴》也是一样:


⑴我地相隔睇住你相欢,如果系肉紧。(《鸳鸯》)


⑵你睇红拂女系咁识人。(《无了赖》)


⑶唉!我偷睇透,你心肠唔似旧。(《花貌好》)


(四)话,粤语把“说”说成“话”,这个动词“话”,据汪维辉(2003)考证形成于唐代;在上古是名词,出现频率低,偶尔作动词是告诉的意思,如下面《盘庚》句。③在普通话里动词的用法只保留在熟语中如:话别,话家常。而日常就以“说”代替。


⑴盘庚作,惟涉河,以民迁,乃话民之弗率。(《书·盘庚中》)


⑵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谈论,说,讲)


⑶何当共剪西窗竹,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夜雨寄北》)


⑷看君话王室,感动几销忧。(杜甫《西阁口号呈元二十一》)


“话”在《粤讴》成了街谈巷语的字眼:“佢话”、“你话”、“又想话”、“开口就话”:


⑴人话路头花柳,最惹得人怜恨。(《无情语》)


⑵听见你话死,实在见思疑。(《吊秋喜》)


(五)共,中古诗书中常用的介词,表示“与”、“跟”: 


⑴欲共麻姑住,仙城半在空。(徐凝《武夷山仙城》)


⑵无泉不共紫河通。(陆龟蒙《奉和袭美怀华阳润卿博士三首》)


《粤讴》唱词中的“共”,仍表示“跟”的意思,用得很频繁:


⑴点得我早日还完花债,共你从良。(《花本一样》)


⑵日夜共汝痴埋,重惨过利刀。(《真正恶做》)


⑶两头唔到岸,好似水共油捞。(《真正恶做》)


⑷早知到唔共汝住得埋,不若唔相与重好。(《真正恶做》)


⑸索性共你分离,免得耐耐又试惨凄。(《留客》)


⑹一条心事,要共几个人分。(《桄榔树》)


(六)重,由“重叠”“重复”引申表示“再”,如“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古诗十九首》之一)在《粤讴》粤语中更虚化为“还”、“更”:


⑴总好过官门地狱,更重哀怜。(《解心事》之一)


⑵妆台春老,重有谁怜悯。(《无情语》)


⑶我若共你未断情缘,重有相会日子。(《吊秋喜》)


(七)几,表示感叹,等于“多么”,在《粤讴》中常用来修饰形容词:


⑴睇见眼前个的折堕吤,你话几咁心寒。(《花花世界》)


⑵当时得令高声价,千红万紫几咁繁华。(《嗟怨薄命》之三)


⑶唔在几远,你睇《红楼梦》上三姐与及柳湘莲。(《唔好死》)

                          

⑷我想死别共生离,亦唔差得几远。(《楼头月》)


⑸问你广寒宫有几阔咯,点葬得咁多冇主花魂。(《花有泪》)


几耐,在《粤讴》中问时间,“多久”:


⑹佢话分离冇几耐,就有书回转。(《离筵》)


⑺似水流年,又唔知流得几耐。(《船头浪》)


⑻若问情短情长都是冤孽账,恐怕离愁唔捱得几耐风光。(《嗟怨薄命》之二)


⑼递盏传杯心事重,问你面上桃花有几耐红。(《容乜易》之三)


几时,在《粤讴》中也用来问时间,“什么时候”:


⑽总系两头牵扯,唔知几时正得埋堆。(《相思缆》)


几多,在《粤讴》中问数量,“多少”:


⑾逐浪随波,唔知丧尽几多。(《灯蛾》)


⑿你有几多愁恨记在心怀。(《杨花》)


 “几”表示感叹,起源很早。公元前六世纪中叶,楚国出现了一首据越人土语翻译出来的诗歌,就是著名的《越人歌》:


⑴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说苑·善说篇》)


这种用法其后延续下来,表示“多么”,如杜甫诗句;表示“什么时候”,如下面⑶例:


⑵看君话王室,感动几销忧。(杜甫《西阁口号呈元二十一》)


⑶天几曾错害了一个,只是时辰未到。(《喻世明言》卷20)


 “几时”萌芽于中古,询问时间:何时。


⑷僧云:“几时成佛?”((《祖堂集》))


⑸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水调歌头》)


“几多”起于六朝,发展为询问数量的疑问词,“多少”:


⑹复令悲此曲,红颜余几多?(庾信《夜听捣衣诗》)


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


《粤讴》“几”在承古的用法中很有代表性;现在粤方言里,“几”用得仍很频繁,用来询问数目,或表达感叹。


 几:多么→几烦,几好,几靓,几难……


 询问数目→几多,几高,几长……


《粤讴》就是这样,有许多有特色的方言词,都与不同时代的古语词有种种联系。


“我知道都诈作唔知,还去试你。”(《心把定》)诈:欺骗,假装。《左传宣公十五年》“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后汉书·杜根传》“根遂诈死。”


“个的贪花,都是在门外企。”(《心把定》)企:踮起脚跟。《汉书·高帝纪》“日夜企而望之。”粤语引申为“站”,罗翙云《客方言·释言》“《方言》:‘企,立也。’……今俗谓直立为企,义同《方言》。”


“只望捱通世界,正有的心机。”(《辛苦半世》)捱:熬,遭受。有元代萧德祥《杀狗劝夫》“把我赶在破瓦窑中捱冻馁。”“你唔带得奴,你便早日话过妹知。”(《奴等你》)“奴”是唐、五代以后的第一人称代词,到宋时用作妇女的谦称;在这首歌里,仍沿用作青楼女子的谦称。


“佢话分离冇几耐,就有书回转。”(《离筵》)的“冇”则是古代“无”因古今语音变化失去联系后,方言借音表义的新造字。


……


招子庸饱读经典,年纪轻轻即中了举人,曾出任山东维县县令。他通晓音律,工诗善画,尤善画竹画蟹,今天广州艺博院还有他的藏品。他热爱自由,性格放荡不羁,留连青楼,行为作派不为主流社会接受。长时间的家乡市井文人生活,又让他习惯于用地方方言俗语抒发情感,继而构思成有特色的歌诗。所有的这些经历特点,在《粤讴》的字里行间都能找到痕迹。冼玉清评价说:“黄伯恩谓屈宋之文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谓之《楚辞》。《粤讴》其流亚矣,而粤东方言之别字,亦藉此多所考证,不苦诘屈謷牙。” [12]将《粤讴》比《楚辞》,说出了《粤讴》的独特之处,就是字里行间透露的地方文化、地方特色,成为它响亮的招牌。



此后,随着粤讴的广泛流传,以粤方言混合口语、文言来写作成为粤地的时尚。除了唱词外,又有小说、故事等形式,加强了扬善劝恶的内容,延续了以方言叙述的特点,并将其发扬光大;脱离了韵文,少了古典诗词曲语的引用,更通俗和生活化,为市民所接受。早期的通俗短篇小说集《俗话倾谈》(清同治九年刊),就是其中的代表。而后又逐渐延伸到各种纸质媒介,形成特色鲜明的一种地方文化。究其源头,正是招子庸的《粤讴》,以其丰富多彩的词语新创造,引领了这场地方性的语体革命。


注释

①参见《粤讴·吊秋喜》陈寂“评释”,《粤讴》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00页。黄遵宪《岁暮怀人诗》全文:“珠江月上海初潮,酒侣诗朋次第邀。唱到招郎《吊秋喜》,桃花间竹最魂销。”(见钱仲联《人境庐诗草笺注》55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同页亦引邱炜萲的《挥尘拾遗》中有关招子庸和秋喜事)

②参考之其:《“耐”本是一种刑罚》,《咬文嚼字》2009年12期。

③ 见汪维辉:《汉语“说”类词的历时演变与共时分布》,《中国语文》2003年第4期。



参考文献

[1]招子庸:《粤讴》,陈寂评注,[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

[2]臧励和等编:《中国人名大辞典》,[M].上海:上海书店据商务印书馆1921年版复印,1980年,第573页。

[3]丁和平等编:《广东近现代人物词典》,[M].广州:广东科技出版社,1992年,第332页。

[4]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453页。

[5]冼玉清:《粤讴与晚清政治》,佛山大学佛山文史研究室、广东省文史馆编《冼玉清文集》,[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5年。

[6] [9] [10]陈寂:《粤讴·前言》,见《粤讴》,[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

[7]阮章竞:《漫忆咿呀学语时》,[J].《文津流觞》第五期,2002年6月。

[8]朱自清:《朱自清文集》第六卷《中国歌谣》,[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

[11]孔仲南:《广东俗语考》,[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影印,1992年,第7页。

[12]冼玉清:《招子庸研究》,《冼玉清文集》, [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5年。



 作者简介

谭赤子(1954-),女,汉族,广东兴宁人,华南师大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从事汉语史和方言文化研究。

 

总编:凌逾

责编:王瑾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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