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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经纬学术 | 黄灯:龙洞租住者与芳村归家者

黄灯 跨界经纬 2022-12-18
文章来源于天涯杂志,作者天涯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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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黄灯,湖南汨罗人,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现任教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从事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业余写作随笔,非虚构作品《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曾引发2016年春节全国乡村话题大讨论,著有《大地上的亲人》《我的二本学生》等。



龙洞租住者与芳村归家者

 ——《暗处的身影》之二


       关于龙洞的租住者,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姚大顺,他没有在我的课堂上过课,但因为读书活动,与他交往极多。


  从淡定、娴雅的气质而言,大顺和广东F学院功利、活跃的氛围极不协调,他学的是热门的会计专业,直到进入大学,他才发现,就算按照应试的步伐经过高考,迈进了大学校园,自己还是没有办法按照生活预设好的轨道前行,内心坚硬的东西一天天成长,大顺对哲学的偏好让他毕业后,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从事一些和专业相关的实际工作。


  考研成为他唯一的选择,也成为他实现理想的最后捷径。大顺是广东汕头人,他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家人的资助,全心全意投入考试。他有两个弟弟,跟随父母住在澄海,全家拥有城镇户口,父母自由择业,没有固定工作。潮汕是广东传统的重商之地,父母先后卖过衣服,经营过加工衣服的小厂,还开过一家胶带厂,“我们那儿的人不喜欢打工,喜欢自己做生意,开店开厂”。妈妈极为能干,爸爸也很会做生意,但年轻的时候,喜欢抽烟、赌博,晚上不睡觉,也没有给家里创下多少财富,很多时候,学费、书本费和生活费要靠爷爷补贴。



  临近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爷爷去世,按照汕头的风俗,大顺履行一个长孙的职责,毫不犹豫地回去守孝,待爷爷的后事料理完毕,回到学校,毕业答辩迫在眉睫,匆匆对付完毕业论文,已错过找工作的最佳时期。毕业不久,经同学介绍,先是在金沙洲一家贸易公司上班,公司发生变故后,他又辗转到客村大塘,在赤岗、赤沙待过一些日子,所干的工作,和一个没有念过大学的年轻人,并无不同。他总结毕业几年工作无法持续的原因,主要来自内心深处的纠结,“无法说服自己跟随老板去干一些违心的事情”,而摆在眼前的现实是,只有干违心的事,才能获得较高的经济回报。


  经过一番折腾,大顺毅然回到了龙洞,回到了他大学时代曾经居住过的迎福公寓。事实上,相比龙洞的城中村,迎福公寓已成为广东F学院学生喜欢集聚的另一场所。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学校升为本科后,因为招生骤增,曾向龙洞村委租赁了迎福公寓,解决了五千多学生的住宿问题,学校兴建大量宿舍后,学生入住难题得以解决,合同到期后,村委将收回的公寓重新装修,转而租给毕业后的学生,对很多人而言,迎福公寓始终是他们亲切的住处,大顺就是其中的一员。面对毕业几年后的颠簸,其他地方无法给他内心的安稳,但迎福公寓却能让他内心妥帖。


  妈妈对大顺的现状极为不满,这也许是让他无法安心考研的深层原因,“她总是希望我稳定下来,见到谁的儿子发展好了,就会打电话跟我讲,要我也去做那个,一些朋友的孩子考了广州的地税、国税这些单位,她更是不停地说我,想让我去考公务员。” 对于长子不确定的生活,母亲只能在不安中依靠天意的暗示,安抚自己的内心,家里人不管遭遇了什么麻烦,她立马就会去问神婆,她甚至要远在广州的儿子将掌纹拍给他,直到神婆根据掌纹告知结果,“儿子会晚婚,至少要二十九岁才能成家,事业也要到二十九岁以后才有起色”,母亲内心的忧惧才稍稍缓解。


  一方面,大顺对人生有着清晰地规划,一方面,现实的生活压力每天逼近他。他是家中长子,承载了一家人的迫切希望,但个人的兴趣,始终难以支撑家人的期待,他曾经尝试向生活妥协,去从事来钱更快的工作,但内心深处又无法忽视个人的兴趣,无法说服自己去坚定地走向现实。挣扎了几年,他还是决定考研,考研的专业,是他倾心但却难以预料前途的哲学。这种分裂是他没有办法接受家里资助的原因,在理想和现实中,大顺小心地寻找平衡。



  从二〇一六年起,大顺一边备考,一边投入做一个与服务有关的共享平台,他和团队做了详细的规划,做了可靠的数据调查,甚至找学校主管后勤的校长沟通过。在校时,他曾是学校活跃的风云人物,组织和办事能力有目共睹。近两年,为了鼓励大学生创业,学校的“创工场”做得热热闹闹,“大众创新,万众创业”的氛围,如龙洞氤氲的雾气,在隐蔽校园的上空,缓缓上升。像大顺这种能力出众的学生,会在对现实就业不满时,将希望寄托在创业上,但在实践了几个项目后,他对此也有了清醒的认知,“大学生创业,更多是玩概念,我们学校创业的那么多,但真正成功的还没有”。 


  二〇一七年六月七日,临近暑假,大顺邀请我去他迎福公寓租住的宿舍看看。他和另外两个朋友,合租在一套四十平米左右的宿舍里,两房一厅,每人每月支付六百多元房租。他住在靠近阳台的一面,阳光从小小的窗户照进来,照在他堆满了书籍的床上,也照在他堆满了考研资料的桌上,他对窗前的那一抹阳光十分满意,兴致勃勃地和我谈起这间房子的美好, “一大早,就满室阳光,超舒服的”。临窗的简易书架上,依旧是他厚厚的考研资料,还有从师弟那儿借来去学校食堂吃饭的校园卡。除了身份已变,他的生活,和学生时代没有太大的不同,他依旧拥有龙洞,拥有学校的操场,拥有活色生香的饭堂,当然,也拥有大学时代低廉的生活成本,甚至还可以非常方便地联系想见的老师。这种便捷,也许会让他忘记现实的残酷,淡化母亲给予他的忧虑,让他偶然沉湎在学生时代的梦幻中。



  同朋友精心收纳房间的热情不同,大顺对居处的装扮,主要通过盆栽和养鱼来体现。尽管房间显得凌乱,但因为绿色植物和灵动金鱼的调剂,小小的空间却生机勃勃。他在狭窄的阳台,种植了不少绿色盆景,在逼仄的客厅,养了一池金鱼,金鱼缸旁边放了一个小盆,他信佛,“为了避免刚刚出生的小鱼被吃掉,我每天晚上都要起来几次,将新生的金鱼掏出,放到旁边的盆里,养大一点后,再放入池中”。


  一些离开龙洞的朋友,会将还用得着的家具留给他,不大的客厅,塞满了各种物什,一个已收拾好的箱子,仿佛随时都会和人远行。


  但我知道,笃定的大顺,回到了龙洞,就暂时不会离开。


  杨胜轩毕业后的境况,和班上一些同学通过买房或创业实现财务自由,形成了鲜明对比。


  胜轩是班上少有的广州籍学生之一。他一九八七年出生芳村,现在一家人依旧生活在芳村。父亲是四会人,妈妈是顺德人。二十几年前,在一家药品公司当党委书记的爷爷提前退休,根据当年的惯例,爸爸顶职进了药材公司,成为一名普通职员。十几年前药材公司解散后,爸爸失去正式工作,找了一份保安的活,一直干到几年前退休为止。妈妈曾是芳村一家自行车厂的职工,在胜轩念小学的时候,因为效益不好,自行车厂解散,妈妈随之也成为下岗工人。


  到今天,胜轩对妈妈所在工厂的集体生活,依然留有深刻的印象。他记得童年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全家住在妈妈单位一间十几平米的房子里;记得自行车厂厂区里面,有一间专门煎药的房子,他幼儿园时,曾有一次发烧,妈妈还在那间药房煲了汁水;他还记得自行车厂一到节假日,就会组织联谊会,联谊会上,经常有人唱歌、跳舞及各种表演。厂区里有一个鱼池,他曾从鱼池里捞起一条鱼、一只虾,装在家里一个不锈钢茶壶里,小心地将鱼虾带回了家。


  胜轩家就在芳村鹤洞桥附近,“反正亲人的各种生活,就围绕这个鹤洞桥”,这是他对家的一种直观理解。妈妈下岗后,爸爸不久也从药材公司下岗。胜轩尚小,父母就在附近的菜市场开了冰鲜档口,“主要是卖咸水鱼、鸡翅,冬天卖一些冰冻的羊肉,以及冰鲜的鱿鱼。”在胜轩的记忆里,父母冰鲜档的工作非常辛苦,念小学时,天还没亮,妈妈就得踩着自行车去黄沙拿货,要忙到晚上六七点才能回来,每次收工,则会将很多又脏又腥的新鲜鱿鱼带回家,仔细洗干净后以便第二天售卖。父母经营的冰鲜档,生意一般,但能维持家人的生活。胜轩放学以后,会直接到档口,以便帮妈妈照看,同时在天黑以前,将作业做完。卖东西的钱放在一个托盘里,在夏天,妈妈偶尔会允许胜轩拿几块零钱,去不远的档口买雪糕吃,这是胜轩欢乐的时刻。父母开冰鲜档后,十几平米的居住空间,越发捉襟见肘,广州潮湿的天气,不允许他们将卖剩的冰鲜放置室内,为了找到合适的空间存放当天无法卖完的冰鲜,父亲向原来的单位求助,终于找到一个通融的办法,得以允许使用不远处单位空余的平房,这处平房舅舅曾经住过,舅舅和爸爸原本在同一单位,爸爸下岗不久,舅舅也下岗了。



  到初二时,市政道路扩建,父亲使用几年的小平房面临拆迁。爸爸的单位采用各个击破的办法,希望父亲能早点搬出来,并承诺可以安排进单位的其他房子,外加几个月的房租补贴,但父亲识破了他们的主意,和另外三户生活困难的人家没有答应。在最后坚持的住户中,有一个阿伯的女婿出面和开发商谈判,最后达成协议,每户获得了四万元的补偿。


  在失去临时住宅之后,他们一家依然没有离开芳村,没有离开鹤洞桥附近。他们居住过的平房,离现在的鹤洞地铁仅一百米,爸爸上班的药材公司和妈妈上班的自行车厂,也离家很近,在胜轩的脑海中,始终无法更改白鹤洞地铁曾经是19路车总站的印象。芳村的记忆,渗透进了他的童年、少年,以及整个成长史,广州城市的变迁,同样在芳村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对胜轩而言,属于他个人生命史的片段,除了时尚、便捷的地铁取代低矮的平房,除了老旧的公交车站的消失,更为深刻的感知,来自家庭内部的裂变,父母下岗、房屋拆迁,这些大时代的宏大词汇,通过一桶桶冰鲜和父母屈辱的抗争,成为他成长过程中更为真实的碎片。


  很长时间,胜轩一家租住在白鹤洞边,“包租婆特别厉害,她出租很多房子,但我无法形容她的吝啬”。因为无法忍受包租婆的脾气,父母决定在拆迁补偿的基础上,借钱买一套住房。他们从亲戚那儿东拼西凑了几万元,很快出手,在白鹤洞旁边,买了一套六十多平米的二手房。这是父母在生存钢丝上,依赖房价低廉稍纵即逝的红利,颤颤巍巍作出的大胆、英明决定,尽管此后的生活,主要围绕还债和孩子两大主题,但回过头看,这个决定,在他们失去正式工作以后,帮家人获得了在广州生存的坚定支撑,尽管在此后的房价飙升中,他们再也没有机会更换更大的房子,但这一次出手,事实上成为父母给胜轩创造的最大财富。


  二〇〇六年,胜轩考上了广东F学院。“在大学前,我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我出生工薪阶层,没有培训班,没有夏令营,我上课时,非常专注,导致我没有兴趣爱好。我的状况代表了60%-70%学生的状况”。在我当班主任的二〇〇六级中文班中,胜轩是十二个男生中最安静的一个,也是最省心的一个,他带着厂区孩子的温厚、本分,从来没有多说过一句话。父母双方的下岗经历,以及父母下岗后为了生存所遭遇的艰辛,在他的性格中打下了很深的烙印。父母被单位和过往岁月抛弃所致的失败感,在胜轩毕业八年后,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一个班主任的身份,从他的职业经历中,分毫不差地丈量出来。上世纪九十年代国企下岗的历史潮流,曾让一个个稳定的家庭分崩离析,其对个体和家庭带来的隐秘创伤,我在自己历经这一切后,原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归于平静,直到遇到胜轩,才发现这个宏大的叙事,依旧以另一种方式作用到这个群体,在我离开工厂师傅后,竟会因为班主任的身份,和他们的孩子相见。


  胜轩毕业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将这种后果,归结到大学期间缺乏职业规划。他曾应聘过一些单位,诸如粮油集团、地产广告公司,“都不是一些好的选择”。一个远房的姐夫,见胜轩始终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将他带进了一家网络公司,说是网络公司,其实是一家规模很小的淘宝网店。和他聊起这段经历,他反复提到两句,“真的太痛苦了,真的太不爽了”。胜轩的工作非常杂乱,“又要做图片,又要做运营,还要打包发货”,夹在两头受气。公司待遇低(干了四年,到离职时,月薪仅仅两千多元),人际关系复杂,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强势女领导对他的压制。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了几年,一方面,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合适做什么,另一方面,他也希望通过这份工作,真正学点东西。直到一家街道办招聘,他才下定决心辞职,“从下决心,到考试,到入职新单位,一个星期。”就这样,他获得了第二份工作,一直到今天。


  胜轩以网格员身份考进的街道办,位于广州市海珠区宝岗大道附近,“关系挂在民政局,但和我签约的,是一家中介”。他知道就算是小小的街道办,等级依旧森严。“街道办下面有很多部门,城管科,民政科,保障科,出租屋管理科,部门里有公务员身份,有事业编制,有一般的合同工,还有一些临时聘请的人”,他则属于临时聘请的人。从进入街道办起,胜轩的首要目标,就是摆脱临时聘请的身份,通过考试获得民政专职的岗位,“考了三次,每次笔试都过了,面试过不去”。最后一次,因为他工作踏实,街道办的领导过意不去,帮他在面试的大领导前说了一句话,得以过关,于是成为一名稍稍稳定的民政专职人员。在整个过程中,他切身感受到关系的重要,“在基层单位,关系真的很重要,就是领导的一句话,我终于明白,此前的多次面试,其实领导早就做了决定。”胜轩目前的工资,除去养老保险和住房公积金,每个月还有3900元。毕业8年,他的存款不到一万,他笑着,“不出去旅游或者其他享乐,倒也饿不死”。他知道自己面临的境况,既然转为公务员编制的可能为零,那么,民政专职的岗位,对他而言,不过权宜之计。他帮不上父母太多忙,父母六十多岁,除了两千元退休金,必须依靠兼职打工,维持开销。


  在进入街道办目睹层级之间看得见的差距后,胜轩的目标,是考公务员,进入体制最为稳定的行列。毕业多年,他从未停止过学习,在准备每年的公务员考试之余,为了获得更多的就业机会,他始终保持“两年一证”的节奏,先后获得了会计从业证、证券从业资格证,社工证、驾驶证等。无论在网络公司还是街道办上班,结束白天无比繁琐的事务后,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继续学习,“周一到周五的晚上和整个周末,不是上网络课程,就是备考做题”。


  四年前,胜轩参加过省考的公务员招考,在激烈的竞争中,很幸运地进入了面试,尽管最终没有选上,却进一步坚定了他考公务员的决心,接连三年,他年年参加,从未落下,“有两年考老家四会的财政局,还有一次考农业局,反正都考家乡的岗位,广州的竞争实在太激烈了”。除了考公,他还摸清了广州市事业单位的招聘规律,利用周末去参加各类招考,“报了很多,可能有十几次,竞争非常激烈”。他分析了自己的情况,尽管排名在慢慢提高,但招聘的人数实在太少了,有些单位甚至只招一人,面对厉害的竞争对手,胜轩坦言“很绝望”。他记得有一次考广州市文化局的一个单位,两百多人竞争一个名额。


  所有的考试,胜轩没有一次成功。他花很多精力研究公务员考试的题型,研究事业单位招考的公共基础知识、综合知识,尽管名次逐年提高,但报考的人数涨幅更大。胜轩始终认为考试技巧很重要,始终认为自己知识准备得不充分,尽管一次次失败,早已让他看清现实,“关系太重要了,就算进入面试,没有关系也很难突围”,但他还是对考试的突围心存幻想,“事业单位的截止期限是三十五岁,三十五岁之前,我每年都会参加考试。”他将此当作一项必须坚持下去的事业,不在乎已经考得麻木。



  胜轩考公的经历,让我突然明白一个事实,在校的大学生为什么会将考公视为比考大学更为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考公会演变为愈来愈烈的角逐。062111班学生毕业多年的实践,不过从侧面印证了这点。对他们而言,公务员考试相比别的选择,意味着相对公平的竞争,也负载了对稳定的期待。综观班上学生毕业后的现状,那些顺利考上公务员的学生,往往比自主择业的孩子,内心更为宁静。对普通家庭的大学生而言,公务员不见得是最好的职业选择,但却是最能告慰父母的艰辛付出、最能兑现一纸文凭价值的途径。


       更重要的是,这条路能否走通,往往成为判定这个群体是否存在上升空间的隐秘标尺。不能否认,中国基层单位的面目,正由这个群体决定,二本院校学生的归宿,与此构成了隐秘呼应。今天,当确定性越来越匮乏,稳定生活越来越成为奢望,我目睹更多年轻学生,早已将考公作为实现生命价值的最大念想,我知道,对062111班的孩子而言,在各种职业的裂口中,考公的可能,也算得上时代悄然给他们撕开的一道光,只不过,这道光,暂时还没有照到胜轩身上。


  胜轩不甘心职业前景的黯淡,为了更明确地认知自己,他先后两次咨询职业规划师。第一个咨询师建议他进入金融行业,胜轩没有动心,他清楚自己毕竟毫无专业积淀,“决心不大,后来就放下了”。第二个咨询师建议他转行,做数据分析师,重回互联网行业去发展,或者去一些热门行业,诸如教育培训、土建工程、旅游业。胜轩知道,数据分析师和土建工程,需要很多专门知识,而自己已有的知识结构,与此相距太远,而教育培训和旅游业,看似热闹,但市场成熟,且竞争激烈,要分得一杯羹,并不容易。


  胜轩的犹疑,让规划师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现在转行到一个新行业,工资水平可能没你现在高,你得想好能不能承担这个风险。”这句话尽管残酷,却让他清醒,胜轩一眼看出了自己犹疑的原因,说到底,第一份工作,尽管给他带来了无数痛苦的记忆,而他不得不咬牙坚持了四年,第二份工作,尽管一眼望穿了前景,他却无法下定决心转身,这其中的因由,恰恰在于自己没有任何承担风险的能力。他不能像班上的梅怡那样,在一次次创业失败后,还有生意成功的家人支持,也不能像柳鸿那样,每次放弃一个单位,家里立马就会托人,给她找到第二个更好的单位。这些暗处的支撑,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对于一个资源匮乏的下岗工人家庭的孩子而言,即使花费很多时间、精力去拼命争取,却还是无法靠近。胜轩将自己的一次次挫败,归结到职业规划出了问题,却没有意识到,这个确定结果的背后,来自背后那个羸弱的家庭。


  摆在胜轩面前的出路越来越清晰,但选择也越来越逼仄。随着考公的日趋白热化,他已不占任何优势,考广州的事业单位,三十五岁的年龄线马上临近。他明白要摆脱目前的尴尬境况,只有创业一条路。在大多同学都已成家立业的时候,他恋爱多年的女友,因无法接受和未来公公、婆婆挤在一套六十多方的旧房里,不得不黯然分手。胜轩比谁都懂得现实的残酷,比谁都知道自己该走的路,也比谁都更自律地保持学习的热情,他一直在谋求一份收入过得去的稳定工作,但尝试了无数次,这个目标始终难以达成。在各种可能逐渐渺茫后,他意识到必须创业,这是摆在他面前的最后通道,“现实摆在眼前,看看广州的房价,凭现在的工资,我根本买不起独立的房子,这个可以算的,绝对买不起。”平心而论,下岗的父母能够自食其力,已让他倍感欣慰,两位老人好不容易从生活的泥泞挣扎出来,根本不可能像其他家庭那样,轻而易举地给独子提供购置婚房的首付,对他这样的八〇后而言,想买房,如果凑不齐首付,一切都是白搭。胜轩勤俭节约,没有任何多余的开销、应酬,但工作八年,存款不过一万。他明白,要创业,面临的挑战,不比求得一份安稳的工作难度更小,“没有资源,没有人脉,没有资金”,这是他清醒的认识。



  “中国之所以走有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有它的原因。我的选择,也是一样,只是别人不知道背后的事情。”胜轩认为当下的媒体,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乡村,而没有留意到像他这样的城市人群。他出生城市工人家庭,有过温馨的童年记忆,上世纪九十年代,突如其来的下岗,将一家人推向了另一种境地。在历经妈妈下岗、爸爸下岗、舅舅下岗、姑姑下岗的遭遇后,胜轩对一份安稳、平静的生活,充满了格外的执念,父母在冰鲜档劳作的艰辛,让小小的他,没有对生活生出任何非分之想。念大学,对父母而言,原本是让一个家庭重新崛起的契机,但在市场化的浪潮下,一个安分守己的孩子,一个懂得考试却不拥有任何资源的孩子,在城市的喧嚣、热闹中,只能沉入底层。


  而底层,在胜轩看来,它唯一的命运,就是“用时间去换金钱”。


  胜轩的遭遇,让我留意到,在关于下岗工人的叙述中,讨论的边界,仅仅到下岗工人本身,而忽略了这个群体在遭遇社会变革时,家庭拥有孩子的事实,更忽略了父辈命运对孩子人生和自我认知的长远影响。说到底,家庭对子女的影响,经济条件并不是看得见的唯一,很多时候,因为经济状况的制约所导致的观念匮乏,对子女的影响要更无情。深入骨髓的贫穷以及贫穷带来的心灵伤害,会让孩子难以摆脱家庭模式的既定惯性,以及由此而来的错误认知。匮乏像一条无形的绞索,就算他们千辛万苦获得了大学文凭,但在毕业以后的社会搏斗中,每到紧要关头面临选择时,这根无形的绞索,就会暗中绊住他们,阻碍他们探出脑袋,去看更远的世界,并由此获得突围的机会,在不自知中,这个群体只得陷入更深的泥坑。胜轩的多次抉择,以及抉择中的小心翼翼,与其说来自个性,不如说,来自背后家庭在自身命运中的显影。


  胜轩生活的芳村鹤洞桥附近,坑口的稻田早已消失,妈妈工作过的自行车厂,早已没入历史的尘埃,爷爷和爸爸工作过的药材公司,早已改头换面,和他们产生不了任何关联。一个群体的命运转折,并未随着广州新时代的日新月异,悄然实现。珠江上穿梭的船只,汽笛依旧洪亮,古老的广州,在历史的轮回中,芳村所发生的一切,不过如过往的万千琐事,并不能在浩瀚的历史画卷中,留下一笔。


  

因为念书,我来到广州,因为工作,我来到广东F学院,因为当班主任,我得以走近062111班,得以知道广州出生的胜轩多年来勤勉而无力的挣扎,我知道,和任何一个打拼广州的异乡人一样,胜轩想要的,不过一个独立的安居之所,一份能养家糊口的工作。


总编:凌逾

责编:谢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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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经纬】  1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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