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经纬学术 | 钱虹：戏內藏戏 梦中蕴梦一一评根据白先勇小说改编的话剧《游国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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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钱虹，女，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并先后获得文学士、文学硕士、文学博士学位。原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现为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授。目前兼任：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教学委员会主任、上海市钱镠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等。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世界华文文学和女性文学等学科的教学与研究。著有《女人·女权·女性文学》、《缪斯的魅力》、《文学与性别研究》、《女性美学烛照》、《衔华佩实》等多部著作。已在国内外发表学术论文290余篇。著作、论文曾获多种奖项。目前主持2019国家社科基金课题1项。
内容摘要
美籍华人作家白先勇，被誉为“当代短篇小说奇才”。在他的小说集《台北人》和《纽约客》中，《游园惊梦》是其中十分独特的一篇，已被公认为短篇小说经典之作。本文以上世纪80年代根据其小说改编的台湾话剧版《游园惊梦》为例，对其戏剧结构、主题意旨、人物形象及其台词与典故等做了评析。笔者认为：“戏内藏戏，梦中蕴梦”，正是台湾版话剧《游园惊梦》的最突出的特色。
关键词
白先勇；话剧；《游园惊梦》；戏剧结构；主题意旨
上世纪80年代初，笔者尚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求学，那时候起就对美籍华人著名作家白先勇的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小说中所流露出的那种透视人生、看破“红尘”的沉痛而悲凉的沧桑感，深深地震撼了读者的心灵。80年代中期跟着导师钱谷融先生攻读中国现代文学硕士研究生时，他常常说起文学的“品格”与“品味”问题。这位重申“文学是人学”的著名文艺理论家一再强调：好的文艺作品都会有一种打动人心的艺术力量；读一流的文艺作品，你会情不自禁地被它所感动，甚至被震撼，读托尔斯泰的作品是如此，读曹雪芹的《红楼梦》、曹禺的《雷雨》都是如此。所以，不能令人动情的作品，哪怕作家名气再响，哪怕写作技巧再高，都算不上是文学的“上品”。钱先生这番话无论在当时还是后来每每想起，都使我深受震动。我领会到，前人钟嵘写《诗品》，后来司空图又进一步细化为《廿四诗品》，无非也就是给诗（文学作品）分等级和归其类。虽然法朗士所说“一切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序传”的结论不无偏颇，但作者的气质、素养、性情乃至人格，难免会在其作品中留下或深或浅的印痕。所以真正优秀的好作品，一定是人品与文品高度统一的结晶。
读白先勇的小说，你总会情不自禁地为他那种借人事沧桑，写历史兴亡的笔法，受到心灵震撼。在他那两本著名的《台北人》和《纽约客》的小说中，我感到写得最动人情怀和寓意深刻的是那篇《游园惊梦》。这篇小说情节很简单：台北的窦公馆趁秋凉后举行“唱票”雅聚，请来了当年的“女梅兰芳”、如今栖身于台湾南部的钱夫人前来助兴，不料杯觥交错间竟使钱夫人产生了“今夕是何年”的幻觉，勾起了她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一段情感秘密，待其清醒过来她的嗓子却哑了，“游园惊梦”的戏文成了现实中的人生隐喻。难以想象，这样一篇时空交错、历史跨度很大，且还用意识流手法创作的小说，若把它搬上舞台，会是个甚么样子。世界文学史上这方面失败的例子很多：法国著名存在主义小说家卡缪的《局外人》曾搬上银幕，竟沉闷得令人昏昏欲睡；俄国著名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契诃夫的第一个剧本《海鸥》，首次上演就以惨败告终；还有美国著名心理分析小说家亨利·詹姆斯曾尝试写舞台剧，然而仅演到一半，已经有人拂袖而去……可见，一流的小说家，不一定写得出一流的剧本；而优秀的小说，也并不一定能成为成功的剧作。
1987年，美籍华人作家白先勇阔别大陆38年后首度来访上海。在复旦大学讲学时，他赠送了在台湾上演的改编自其小说的话剧《游园惊梦》的演出实况录像带。据说，小说《游园惊梦》于1982年由作者和曾任美国科罗拉多大学戏剧系主任的杨世彭博士合作改编成话剧，在可容纳2400名观众的台北国父纪念堂连演十场，场场爆满，可见其盛况空前。我有幸得以亲眼目睹演出实况录像，大饱眼福之后，不得不承认：白先勇、杨世彭改编，由美籍好莱坞著名演员卢燕女士领衔、表演艺术家归亚蕾和台湾著名影星胡锦等主演的《游园惊梦》，确实是一部引人入胜而又耐人寻味的话剧佳作。
“戏内藏戏”
首先，《游圆惊梦》采用了“戏内藏戏”、“戏中套戏”的双层结构。一般来说，由于戏剧艺术在时间、空间方面的限制，在各类文学样式（体裁）中，话剧，对结构的要求显得最为严格和苛刻。它好比是支撑戏剧的骨架，骨架稍有裂缝，或者疲软轻浮，就无法撑起一台美妙精彩的大戏。显然，《游园惊梦》在戏剧结构的安排和处理上是颇见艺术匠心的。从表层结构上，通过一位寡居台湾南部的前国民党达官贵人钱将军的夫人（艺名蓝田玉），接受昔日梨园姐妹桂枝香一一如今台北军界要人窦瑞生的夫人之邀，来到台北出席窦公馆内一群京昆票友的“唱票”雅聚，非常巧妙地在话剧这一十九世纪末从西洋引入中国的“舶来品”中，嵌入了中国传 统戏曲的精彩片段，大胆而又十分自然地进行了“中西合璧”的艺术尝试，于话剧舞台上，再现濒临衰亡又精彩绝伦、集中国传统表演艺术之大成的“戏祖宗”的绰约风姿，形成了名副其实的“戏（话剧）内套戏（京剧、昆腔）”的艺术表演络局，加上综合运用注重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西方现代剧的表现手段（如舞台切割、立体音响、人物幻觉、梦境以至影视技术等等），极大地丰富了话剧这一以人物对话为主的表演形式的视觉形象和心理内容，令人耳目一新。并且，剧中所精心选择的几段京剧、昆曲的优美唱腔，与剧情发展互为表里，浑然一体，既增强了艺术美惑，也深化了主题意旨。
然而，更重要的，还在于这“戏内套戏”的深层结构：戏中有戏，以戏寓戏。编剧者十分高明地把一群会唱戏、颇懂戏的票友置于窦公馆的客厅内，让她（他）们在“票”戏的同时尽情地“演戏”一一把每个人的个性、神态演得“细腻到了十分”：无论是气指颐使的赖夫人与拾人牙慧的军界元老仰公关于梅兰芳和程砚秋的明争，还是温文尔雅的窦夫人与轻薄佻达的蒋碧月这一对嫡亲姊妹为抢夺唐副官的暗斗，都构成了一种戏外有戏的艺术情境与“冰山”效果。例如，蒋碧月向她姐姐讲述当年钱夫人的妹妹月月红如何把她姐姐的情人郑副官夺了去，窦夫 人接口便说道：“是亲妹妹才会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此话真乃一箭双雕，明是说钱夫人的妹妹，暗里正戳着自己妹妹的心窝，难怪蒋碧月跳起身来：“哟！三姊，你这句话可不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么？”仅仅这两句台词，就深刻地反映出钱、窦夫人两对亲姊妹之间那种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的复杂而又微妙的人物关系及其心理状态，实在是胜过千言万语。
更令人称绝的是，剧中所“票”的几出梅（兰芳）派名戏，《贵妃醉酒》、《游园惊梦》、《霸王别姬》，恰恰再巧妙不过地隐喻着剧中人与杨贵妃、杜丽娘、虞姬这些封建时代的女子相似的人生经历、命运遭际和悲剧结局。只需将这几出“戏内戏”的情节稍加连缀，不就是那位女主角钱夫人生活历程的一部绝妙的生命“连续剧”么！？因而，这几出“戏内戏”，决非随心所欲、信手拈来的杂凑，而是虚实相印、生动传神的“寓言”，并且，还是推动剧情发展、展示人物命运、深化题旨内蕴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和线索，它勾通着人物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生活历史，具有别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最形象不过而又富有深刻哲理的象征寓意：人生如戏。
“梦中蕴梦”
其次，《游园惊梦》体现了“梦中蕴梦”、“借梦演梦”的多重题旨。梦，是这出话剧的关键所在，它既是历史的重现，又是现实的折射。正如那位心理分析大师弗洛伊德所说：“梦，不是一种躯体的现象，乃是一种心理的现象。”因此，抓住了“梦”，也就掌握了开启人物灵魂之门的钥匙，才能真正理解该剧的深刻意蕴。这出剧之所以耐人寻味，正在于它的题旨的多义性和丰富性，难以使人“一目了然”，这样，就能牢牢抓住观众的心，并让观众情不自禁地跟随剧中人进入“梦境”，在得到美的享受的同时，也得到深刻的哲理启示。
这出话剧的题旨，至少表现了三重“梦”的涵义：第一，它写出了一群精通中国传统戏曲的票友们对于以昆曲《游国惊梦》为代表的“戏祖宗”的景仰钦羡，该剧让他们在怀旧的感伤情绪中，重温那一去不复返的京华美梦。在这出话剧中，虽然主要场景安排在台北窦公馆内，但其中的“上海元素”不仅没有被削弱，反而得到了进一步强化。例如东道主窦夫人要她妹妹蒋碧月去请当年上海徐园的昆曲界“笛王”顾传训，但这位顾师傅轻易不肯出山：
上海徐园
这“康瑙特路”就是如今的康定路。提起这座“上海徐园”，如今上海本地人中知晓者已不多，然而身居海外近四十载的白先勇却了解得很清楚，他后来在《惊梦》一文中写道，“上海的昆曲是有其传统的，一九二一年‘昆曲研习所’成立，经常假徐园戏台演出。徐园是上海名园，与苏州留园可以媲美。研习所皆以传字为其行辈，一时人才济济，其中又以顾传玠、朱传茗尤为生旦双绝。后来徐园倾废，研习所一度改为‘仙霓社’，然已无复当年盛况。”因此，把上海的徐园写进《游园惊梦》，一方面是为了慨叹曾统领中国剧坛达三百年之久的“百戏之宗”的衰落；同时也是对使濒于失传的昆曲在上海一度复兴而功不可没的徐园的纪念（这所名园如今已荡然无存）。除此之外，该剧还通过那位“最爱好昆曲”的国民党军界要人赖司令官的夫人与“笛王”顾师傅等人的对话，在“民国一来，昆曲就没落得不象样”，“戏院子里，昆曲的戏码都变成冷门儿”的无限惆怅之中，流露出对抗战胜利后“梅兰芳跟俞振飞演《游园惊梦》”于“上海美琪大戏院”的空前盛况的追忆和缅怀，一方面表现出对梅兰芳、俞振飞“达到极致”的昆曲艺术的无比崇仰，另一方面也流露出“一个人一生中最多也只能遇到那一回”好戏的无限怅惘。看似闲谈碎语，其中却包含了何等丰富的历史内容和深刻的文化内涵！因此，《游园惊梦》决非仅仅只是一出表现当年大陆的达官贵人、而今台北的清客闲人的伤感、思旧之作，而是一部对于中华民族优秀文化艺术遗产的“悲金惜玉”之曲。
第二，一出《游园惊梦》，孕育着一幕哀婉凄恻的“金陵春梦”的悲剧情缘。前来“票”这出戏的钱夫人，从前人称“真正的女梅兰芳”，当年20岁时就因为一曲“唱得最正派”的《游园惊梦》，被60开外的钱将军相中，明媒正娶来家成为人人景仰羡慕的将军夫人，她虽然荣华富贵享尽，但毕竟与钱将军白发红颜，正如那戏文里所唱：“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俺的睡情谁见？”杜丽娘的优美唱词与钱夫人年轻时的浪漫经历产生了某种重合，犹如两张轮廓相似的照相底片在记忆的暗房中叠印在一起，以至于分不清何是戏的意境，何是梦的幻觉。喝了几杯花雕、处于微醺半醉状态中的钱夫人，竟沉浸在“只活过那么一次”的“鸳梦重温”之中：“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口松，衣带宽……”。在这里，戏成了梦的“演义”，梦又是戏的“列传”。“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一一”也正是这一曲《惊梦﹒山坡羊》，“惊”破了钱夫人和郑副官的缠绵“鸳梦”。就在那一刻，钱夫人的嗓子哑了，“游园”与“惊梦”断了，“女梅兰芳”的爱情和艺术生命都完了。可见，《游园惊梦》这出“戏内戏”牵连着多少不堪回首的“戏外戏”：钱夫人的一生酸甜苦辣、悲欢荣枯尽在这出戏内和戏外！
第三，整出《游园惊梦》，便是一句深刻的“警世恒言”：人生如梦。且不说那位寡居台湾南部的钱夫人，来到台北气势非凡的窦公馆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凄凉：殊不知昔日她在南京梅园新村前呼后拥、挥金如土，“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南京城”；可钱将军一死，“忽喇喇似大厦倾”，如今竟捉襟见肘到不得不坐着计程车来到窦公馆。而当年那个曾委委屈屈做窦家小妾，连生日庆宴都得靠钱夫人撑腰的桂枝香（窦夫人），却随着窦瑞生的官运亨通，她“也扶了正”，现如今雍容华贵，举止矜持，轮到她来出头露面，设宴请客了。这两位夫人一衰一荣、一降一升的地位变化，本身就像一场人事靡定、难以捉摸的白日梦，难怪窦夫人也好，“笛王”顾师傅也罢，都口口声声：“真是人生聚散无常”，处处在这幕表面热闹非凡的“唱票”喜剧中，勾勒出萧索颓败的悲剧氛围：谁能说钱夫人的今日，不是窦夫人的明日？谁又能说钱夫人与郑副官的“惊梦”，不是窦夫人与唐副官将来的“情尽”？这里虽有点佛家的轮回意味和宿命色彩，但却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人生如梦。
结语
好梦易醒，“游园惊梦”，浑然一体，相辅相成，构成了大千世界。只有历经荣辱升降、阅尽人间沧桑的人，才能把世界看得如此清晰，把“红尘”看得这样透彻！透过一出《游园惊梦》，使观众看到了钱夫人、窦夫人及其姐妹这群依附于天皇贵胄的妻妾眷属的双重悲剧：她们既是春情难遣的祭物，也是自相残杀的冤家；既是骄奢淫逸的“人上人”，又是醉生梦死的“阶下囚”。于是，便演《贵妃醉酒》：“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于是，便演《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一旦梦被鼙鼓“惊”破，便难逃《霸王别姬》的厄运：“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三部曲”，便是白先勇、杨世彭的话剧《游园惊梦》留给人们的最深刻的悲剧“警训”。
道尽了历史沧桑，揭示了人生哲理，而又能含而不露，意犹未尽，好比是海上的一座冰山，露出水面仅十分之一，水下则还有更为丰富、深邃的内蕴，话剧《游园惊梦》正像这样一座海上冰山，给人以博大精深的感觉。它继承了“五四”以来中国话剧的优秀传统，又吸收了现代西方戏剧艺术的表现手法，成为上世纪继三十年代曹禺的《雷雨》、六十年代老舍的《茶馆》之后又一部中国话剧杰作。笔者相信，像这样的好戏佳作，无论在大陆还是在海外，都会拥有它忠实的观众，找到它的真正知音的。
（原载于《杨树浦文艺》2019年第6期）
总编：凌逾
责编：吕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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