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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经纬“云端”分享会 | 陶然小说的空间书写——线上名家分享

曹惠民 跨界经纬 2022-12-18



跨界经纬“云端”分享会:陶然小说的空间书写——线上名家分享



01

讲座预告





02

序言




序一

忆陶然

秋 梵



秋梵,本名曹惠民,苏州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多元共生的现代中华文学》《边缘的寻觅:曹惠民选集》《台湾文学研究35年:1979—2013》等,主编有《百年中华文学史论:1898—1999》《阅读陶然:陶然创作研究论集》等。




由浙江大学金进教授策划、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这部《陶然小说选》是陶然(涂乃贤)逝世后出版的第一部作品集。内中所选27 篇作品均是陶然生前自己选定的。既有中篇(4 篇)、短篇(16 篇),也有长篇小说(2 篇)和微型小说(5 篇),都是他的代表作。金进教授邀请我这个陶然的老同学作序,自是义不容辞。


九个月前的今天,2019年3月9日,陶然因一场感冒引发不治遽然离世,令人痛惜。一时间,许多华文文学团体组织、大学和天南地北的朋友纷纷发出唁电悼文,中国作协主席铁凝也致电吊唁……他逝世不久,《香港文学》在现任总编辑周洁茹的一手主导下,很快于4 月初就出版了悼念专号,刊出了海内外各地朋友的65 篇悼文。大学老同学则立即开始编辑一本诗文书画集《同学情》。书中收录了同学们(包括老涂)在大学读书时的黑白老照片和1972 年离京以后各时期的彩照,还有老涂在香港《文汇报》连载的《昨日纪》中写同班同学(一人一篇)的18 篇文章及同学们的悼文、诗词,我也写了一篇题为《55 年的兄弟情》的悼文。


55 年!超过了半个世纪!1964 年,来自江海之滨的我和来自千岛之国(印尼)的他,在北师大校园里成了4643 班同学, 北师大本是五年制,我们这届因“文革”而迁延至八年才分配。1972 年分手以后,他从一个初到香港的“待业者”、小报编辑一步步成为香港的著名作家、杂志总编,成就了一番事业,是4643 班和北师大的骄傲,堪称同学中的佼佼者。2013 年9 月老同学们相约北京,为老涂七秩大寿庆生。我手书了“贺乃贤七秩寿”的两首诗:“京师八载忆当年,金榜知交数乃贤。人海茫茫君作伴,古稀七秩贺陶然。”“越海归来正少年,经磨历劫志尤坚。香江劲舞如椽笔,八斗才雄宝玉篇。”


陶然是香港著名作家,也是当代中文文学的重要代表作家之一。他的文学创作主要是小说(包括长篇、中篇、短篇、微型小说、小小说、闪小说)、散文和散文诗,自1974 年到2019 年笔耕45 年出版了近40 部作品。海内外著名作家、评论家与众多有关学者如艾青、冯牧、蔡其矫、王鼎钧、李元洛、周粲(新加坡)、弗朗西斯·密西奥(法国)等名家佳评多多。我曾在2000 年编过一本《阅读陶然》(陶然作品评论集),由母校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陶然的小说创作是其文学创作最主要的成果。他的小说多以他在北京和香港两地生活的经历为基础,处女作《冬夜》是他初到香港时,在茶餐厅偶遇中学同学有感所作,无意中竟开启了他的写作之路。长篇小说《与你同行》取材于我们的大学生活, 熟悉的朋友甚至都能指认出男主范烟桥、女主章倩柳和第三号人物苏舟潮其原初的模特儿。当然小说不是实录,正如鲁迅说的:“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它是那个特定年代的形象书写。香港商界是他小说很重要的取材之源,有评论家曾把他的以香港为背景的小说概括为“香港浮世绘”。《碧玉岩》是根据一位学长在台湾的亲身经历写成的,不过却给了他一个苏州人的身份……不断求索、不断创新是陶然创作的一贯追求。他的小说里总有他的真挚感情和绵密的思考,引人入胜,很有可读性。


回想起来,我和陶然的最后一次见面,是2018年5月,在江苏盐城,我们一起参加华文文学高峰论坛,后又同游扬州。大学老同学、诗人右安居士闻知,乃作诗二首以赞:“骑鹤下扬州,潇洒自风流。文坛蜚声远,依旧弄潮头!”“阳春白雪馨香远,陶然秋梵并蒂莲,不是兄弟胜兄弟,登高望远傲云天。”却万万没想到,扬州一别,竟成永诀!在香港报纸上还没连载完的《昨日纪》《思想起》竟成了他的临终绝笔!不过,作品在,人就还在! 陶然没走!他还在广大读者的身边。这本书的出版,其实就是“陶然还在”的最好证明!


金进教授是个有胆识有担当的青年才俊,这次编选和编校这部小说集,要我帮忙,我当然乐于从命、乐见其成!相信老涂在天之灵有知,也会感到欣慰……

 

2019年12月9日于姑苏长岛



序二

冷酷的世情与隐喻的爱情

袁勇麟




香港著名作家陶然的小说,内容丰富多彩,这本小说选最集中体现了他四十多年的社会思考与创作流变。陶然的关注面很广,从移民、香港回归到都市批判、怀旧等,都纳入其思考的范畴,但综观其写作脉络,则呈现出两个最主要的写作面向:冷酷的世情与隐喻的爱情。


陶然的第一篇小说《冬夜》即是冷酷世情的力作。夜市是熙熙攘攘的,而餐厅的霓虹灯亦五光十色地闪烁,然而主角张诚的内心却如冬夜一样凄冷。像张诚这样的一个小人物,年近三十只能当个侍应生,而且对他来说能保住这一饭碗已是万幸。他原本已脆弱的内心和自尊却在一次餐厅偶遇已成明星的同学王利成之时再次被击溃:已改名为廖化的王利成根本就不想认他这个地位低下的同学,见到他便匆匆离开并施舍一元钱。陶然借另一个侍应生王强之口指出经济社会的本质:“人情值多少钱一斤?”《一万元》中的银行职员简慕贞因为缺少一万元礼金,第一次感受到“金钱的分量原来有这么重”。《没有帆的船》中汤炳麟直陈:“说来说去,金钱最重要,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手中有了钱,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于是,人们为了金钱去赌博、炒股票、炒黄金等,最终亦被金钱所吞噬。


职场的冷酷是陶然冷酷世情表现的另一个重点。职位的高低直接与金钱等社会利益画等号,因此,职场中的竞争就倍显残酷与不留情面。《空降》中的黄德明,不仅鼎力支持上司方雅兰,更与她之间有暧昧的情感,然而,在利益面前,方雅兰还是选择把职位给了另一个员工杰克,因为“唱歌跳舞喝酒吹牛,杰克全都在行,有他在,保证不会冷场”,说到底在雅兰面前没有感情只有利益。《元老》亦是这一主题,感情、人情不管用,唯有利用价值才是硬道理,正如王伯所感慨的:“你利用老板,老板更利用你,看你有没有利用价值,看你忠不忠心。笑脸攻势只不过是一种权宜的策略,到头来大局已定,吃亏的还是你,老板把你捏在手里,想你成为圆的就是圆的,想你成为扁的就是扁的,你奈他何?”因此,《迷魂阵》中的阿强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你心理平衡不了那么多的了!”陶然曾对一系列的经典故事进行了改编,其中有许多篇章反转原故事中人物“仁”“义”“智”“勇”的形象,将其塑造成利益至上、冷漠残酷的商业动物。《砍》中的刘备已不再是那个将兄弟视为手足的人,反而在裁员之时首先裁掉关羽并冷笑着告诫他,“商场无情谊,只有商业利益要紧”“如今做事,利益为先,我要裁员,第一个要动的便是我的左臂右膀,这样才能威慑其他人”。道义伦理的丧失在古与今的对照中显得尤其令人痛心。


香港是个因为历史与机遇突然崛起的城市,而且经济以商业和金融为主,香港学者卢玮銮一直强调“香港没有历史感”“香港是一座身世朦胧的城市”。一座无根之城的文化便因此显得十分的紧张、急躁与焦虑,人们唯有紧紧抓住手中的金钱与利益才能感觉心安。




陶然写作的另一个主要面向是隐喻的爱情。陶然爱情小说最大的特点是意在言外,表层写爱情,内里想要表达的却是另外一层意思。写于1983 年的《天平》,表面写的是黄裕思杨竹英的恋爱,而陶然真正想表达的是香港“九七回归”的主题。1982 年底,中英开始就香港问题进行谈判,1984 年12 月19 日,《中英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在北京正式签订。而陶然这篇完稿于1983 年9 月、修订于1984 年12 月5 日的《天平》相当敏锐地抓住了其时香港人最主要的关注点,及时地在文学创作中抛出“九七”的思考,所以小说一推出就引起巨大的反响,它与刘以鬯同样发表于1984 年的《一九九七》一道引发了香港文学中的“九七”书写热潮。


而在《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中,陶然则是借爱情来表达商业都市对人性的压抑。陶然的爱情小说大都是从男性的视角展开去叙写,主角自然都是男性,或者更准确讲是在现代都市中饱经沧桑的中年男性——此沧桑其来有自,正是因为商业社会与生俱来的金钱至上、相互倾轧与人情浇薄,使得这些生性较为善良、情感比较丰富、不爱掠夺别人的男性充满了受挫感。《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中萧宏盛就委屈地陈述:“男人又何尝不容易受伤?只不过男人不能在大庭广众面前失态,即使有天大的委屈和悲伤,也唯有强忍着留到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偷偷地把眼泪尽情流泻,或者干脆就……吞到肚子里。”他们不仅在职场上、社会上受到挫折与创伤,更不幸的是,在家庭中亦寻求不到温暖。这些爱情小说中的男性其婚姻生活总是十分不如意,与妻子的结合并非因为爱情,而只是社会生活的需要,因此,夫妻之间的关系冷漠,处处充满计较。于是,在内外双重失意的情形之下,他们渴望寻找一个精神的出口与一处喘息的空间。萧宏盛与洪紫霞的婚外恋呈现的正是这样的出口与空间。不过,这篇小说有意思之处在于,在机场栩栩如生的六个小时意识流——回忆与洪紫霞的情事之后,萧宏盛却怀疑洪紫霞是否真有其人。或许陶然是想表明:这些在现代商业都市中苦苦挣扎的中年男性并无真正的精神出口。


当然,陶然爱情小说中最大的隐喻是对老香港旧景观消逝的无限怅惘。《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用惋惜的口吻记录了1995 年香港希尔顿酒店拆卸前夜的告别场景,《倒错》中的方若文始终缅怀十年前沙田新城市广场那家放着低低柔柔歌曲的餐厅。景观是记忆与文化的承载,景观的拆除摧毁的不仅仅是建筑,更是一座城市的文化与其中居民的记忆。商业的高速发展,旧景观的快速拆毁,给生活在其中之人造成的感觉正如方若文所感受到的迷惘——十年之后,他甚至怀疑沙田新城市广场那家餐厅是否真正存在,而他与朱慧茵在其中发生的感情又是否真实。


陶然曾自陈,他小说中的爱情或婚外恋只是一个框架,并不一定是实指。虽然他总是将这些爱情写得极纯极美,《与你同行》《碧玉岩》等是其中的代表。《与你同行》深致入微地写出人在高度政治化和高度商业化的社会生活中的生存困境,在开阔深邃的时空背景下,敷陈人与环境的对抗、冲突,凸现人的尊严和价值,肯定人对于爱情、友谊、理想的珍重与追求。




在这本选集中,可以看到陶然小说艺术表达形式四十多年来流变的鲜明痕迹。早期陶然的小说创作可以说是短篇、中篇、长篇三者并行并重。陶然以短篇小说《冬夜》登上香港文坛,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短篇小说一直是他最擅长与喜爱的小说形式,不仅产量甚丰,并且多有名篇出现,如《一万元》《窥》被收进各种短篇小说选集,《海的子民》被译成法文出版。而他的中篇专攻爱情,以爱情做各种隐喻。长篇《与你同行》《一样的天空》则无论是题材还是艺术形式上均各有亮点。


陶然十分注重在同一篇小说中选择并转换不同的叙述视角,创作于1983 年的短篇小说《视角》篇名就直接暗示了这样的叙述方式。就钟必盛杀人这一个事件,陶然选择从三个人——杀人者钟必盛、被杀者林璋志、钟必盛的妻子冯玉珍的视角展开三种叙述/ 自述。于是,在这样的视角转换之中,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人物内心得到更为全面的呈现,而最关键的是,这样的叙述,使得一个简单的故事变得繁复饱满,读者阅读的心理体验也随之加深。


其后,完稿于1983 年并修订于次年的《天平》亦采用这一手法,此篇第一节与最后一节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述,中间十一节则分别用黄裕思与杨竹英第一人称独白的角度叙述。不过,陶然的这一叙述视角转换引起最大的讨论则是出版于1996 年的长篇小说《一样的天空》,可能这样的叙述形式正好十分适合用来承载这篇小说的题材——甚至于吴义勤认为“这部小说代表了陶然小说在艺术实验方面所取得的最高成就”。这篇小说最主要的叙述方式是不同的章节采用不同人物的内心独白,前面二十章共计采用了五个人的叙述角度,其中主要是小说主角陈瑞兴与王承澜的内心独白,而第二十一章与最后一章则采用第三人称叙述,倒数第二章却把四个不同人物的内心独白并置在同一章中。故事并没有结局,陶然只是激发读者思考:商业语境中无论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还是失败者都有自己的一捧血泪,失败者自卑,成功者又何尝得意。论者都认为这篇小说的篇名要揭示的是一样的天空下不一样的人生路径,而我却以为,或许陶然更想表达的是,在以经济为唯一指标的商业都市里,一样的天空下是一样的艰辛。


值得注意的是,在不同的视角转换叙述里,陶然总是采用内心独白的形式,有些比重之大,使之完全可以称作意识流小说。而这种手法的采用也使得陶然的小说摆脱了线性叙述的刻板并获得自由穿越时空的灵活。中长篇小说自是不必说,陶然的叙述总是直接切入故事后段,然后在人物的意识流中不动声色地、缓缓地把事件与人物的脉络显露出来。而即使在短篇小说中,他也从不肯一笔写到底,就像《蜜月》,总是在事情发生之后又将时光来回弯曲——对于这一点,陶然有很深刻的艺术自觉:“小说的故事框架可以现实也可以虚幻,甚至并不重情节不讲究前因后果,能够反映重大人生当然很好,但只求在片断中以现代的节奏挖掘人性,或者表现一种现代的感觉,也未尝不可成就一篇好小说。”


陶然后期的小说创作以微型小说为主,这种小说形式的改变从他的自述中可略见一斑。他感叹随着时代的发展,报纸副刊不再起重要作用,“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中,香港传媒生态发生巨变,本来文学作品主要赖以生存的报纸,纷纷取消小说版,更不用说连载小说了,中长篇小说刊登的机率锐减”,而“如今大约更要加上一个更重要的不利因素:手机上网横行,读报的人逐渐成了弱势”,于是,应时代的变化,陶然便进行了小说形式的调整。虽然陶然写惯短篇小说,但相比较短篇小说,微型小说除了篇幅上的限制,艺术上亦更讲求出其不意的结局并引发读者的深思或会心一笑。陶然原本就十分擅长于人物心理的刻画,而微型小说的创作,更激发了其对人物心理特别是潜意识描写的深入开掘。


总之,纵观陶然四十多年来的小说创作,无论在题材的开拓上,还是在艺术形式的创新上,都可以看出他对文学的热爱与不懈追求。自然,在香港这样一个经济高度发展的社会,这样的热爱与追求何等艰难,而陶然的坚持来自“我依然相信,一个没有文化没有文学的城市,经济再发达,也还是贫血的城市”。


2020年3月9日于福州


序三

南来(北归)身份、港人群像与现代主义

—香港作家陶然的小说世界

金 进


陶然属于香港南来作家的一员,他1973 年秋天离开北京来到香港,从而定居香港。卢玮銮曾这样概况香港南来作家们的精神群像:“……由大陆到香港来的文化人,最初总难免有一种投荒夷地的委屈。委屈源于两方面:从文化层次说,他们从文化强势、文艺主流的地方跑到这个外国人管治的小岛来,一作比较,总觉百般不顺眼。……另一方面,生活形态的突变。语言、社会风尚、意识思想,甚至价值取向,都截然不同,由陌生形成了疏离,由疏离而导致孤寂封闭,于是有不投入的苦闷。” ①陶然也经历从中原南来到生根香港的精神转型,从早期的批判现实主义创作,到运用意识流手法来挖掘现代都市人的精神,陶然以其勤勉的创作描绘着一幅幅香港浮世绘,他的创作极大地丰富了当代香港文学的内涵。



一、北归与南来:华侨学生的启蒙意识的成熟


陶然(本名涂乃贤)是1943年9月出生于印尼万隆的海外华人,祖籍广东蕉岭,1960 年因为印尼排华而被父母送回祖国求学,同年入北京华侨补习学校学习,四年后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69 年毕业,1973 年9 月离京抵港。他曾谈到自己与同为印尼归侨的蔡其矫之间的写作之缘:“本来我并无意写作,大约一九六九年,诗人蔡其矫的一句话惊醒了我:你是学文学的,为什么不拿起笔来写呢?现在社会上流行文学无用论,对于这种论调,我很反感,要是问我,即使烧成了灰,我也热爱文学!”② 他当时读了大量十八、十九世纪的欧美经典作家的作品,杰克·伦敦《热爱生命》、海明威《老人与海》、托尔斯泰《复活》、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一个人的遭遇》、莱蒙托夫《当代英雄》、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朵夫》、梅里美《卡门》、司汤达《红与黑》、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巴尔扎克《人间喜剧》、雨果《九三年》、莫泊桑《俊友》、茨威格《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等,这些极具启蒙精神的批判现实主义经典,为陶然展示了文学反映社会,文学改造社会的巨大力量,也成为陶然走上文学道路的创作原动力和精神资源。


可以说,初到香港的陶然,对香港的印象是敏感的,经历过十多年共产主义教育的他,其早期作品充满着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讲述着作为外来移民融入香港的艰难过程。初到香港,他曾任体育记者、杂志编辑,工作上的流动,使得他与香港各阶层有了进一步的接触。“我与大部分从内地到港的作家不同,我的作品一起步是以香港为背景的。我认为来到这里,就应该投入这里的生活,作品才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无论怎样努力回忆昔日在内地的生活,这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与本地的读者无关”③,他关注香港底层人民的生活,挖掘着香港这座城里男男女女之间的情感纠葛,以启蒙精神完成着自己对香港最早期的社会印象和感情记忆。如短篇小说《冬夜》是陶然移居香港之后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小说主题是在金钱关系包裹之下,人与人之间情感的隔膜。《强者的力量》是一篇悲剧性非常浓烈的短篇小说,船夫易老巩在一个暴风雨的晚上,失去了他的妻子和大女儿,遭遇船毁人亡的人间悲剧,被救后,他最懊悔的是对大女儿的食言和打过妻子的那一耳光。同样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主题,《蜜月》中急于偿还结婚债务的新婚夫妇田宝杰、汪燕玲,被迫出演真人秀还债。《一万元》里银行职员简慕贞为了帮助未婚夫筹齐一万元礼金,又不愿意接受知情的银行经理的潜规则而锒铛入狱。


都市婚恋主题也是陶然早期创作的重点。《平安夜》是其首次探讨夫妻相处问题的力作。在平安夜被劫持的汪春霞,在被劫持的过程中,与劫匪谈心,同情劫匪。不仅把身上的钱送给了劫匪,还将自己的婚戒“借”给劫匪去筹钱还债。可是,当她平安回家之后,混乱的答复引起丈夫的不解和怀疑,家庭危机由此而生。在《视角》中,钟必胜最后一气之下刺死了好友林璋志,何尝不是与妻子冯玉珍之间缺乏信任所致的悲剧。中篇小说《天平》是这类作品中的代表作,它讲述了黄裕思和杨竹英的故事,陶然擅长在故事中将人物的心理活动进行条分缕析的描写,在不长的故事里,杨竹英把黄裕思当作自己的前任男友郭伟杰,看似甜蜜的男女关系中间,隐藏着补偿心理的阴暗。而故事进行到中间,读者又发现郭伟杰是有妻子的,杨竹英只是第三者而已。小说最后,当杨竹英和连福全的地下情公开后,杨竹英有段心理活动——“嫁给谁呢?表哥、黄裕思和连福全,他们都是现成的人选。看来,连福全最理想,我已经超越了梦幻的年龄,要嫁,就嫁到美国去,这个时候不走,更待何时?到时,想走也走不成了,移民美国,连福全就是最佳选择”,将一个物质至上但又承受社会舆论压力的现代都市女性的形象生动地刻画出来,感情和物质的天平,最后倾斜了。



二、香港男与女:现代商业社会的文学再现和批判


长期以来,香港大众与印刷文化的发展远远走在全球华语文学的前沿,而纯文学的创作长期被压抑,全职创作的作家极少。好友舒巷城曾劝他:“你首先要找到一份职业,不管你喜不喜欢,都要做,因为那是生活的保障,有了这份职业,你才有资本去养你那文学的爱好。”④ 但中文系出身的陶然并没有选择其他的职业,一生投身文学编辑生涯,以笔为旗,着力于对现代商业社会的文学再现与批判。


首先,陶然小说的本土色彩是相当浓厚的,而香港的都市化、现代性又是其作品的重要内容特点。借用马泰·卡林内斯库关于“现代性”的看法,香港社会也拥有着“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和后现代主义”的五张面孔,而这五种现代性的面向对香港作家的影响是巨大的。以陶然的小说为例,他的小说都有着时代的印迹,有着再现香港当代历史的企图,如《天平》中的钟楚红;《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中的《何日君再来》;《碧玉岩》中的叶倩文《潇洒走一回》;《岁月如歌》中的香港1997 年禽流感事件;《与你同行》中肥皂剧《大亨》的主题曲、汤兰花的台湾文艺片;《一样的天空》中大段大段的关于香港历史的回溯和对香港回归的思考。可以说,批判主题和社会形象结合在一起,使得陶然小说具有很强的香港本土性。


其次,陶然关注香港的时事,关注事件中的人的命运,是人道主义悲剧的艺术践行者。如职场生活,《元老》里中年员工的职场困境,《砍》关于商场人情淡薄、利益至上的故事新编。再如,他对香港偷渡事件的关注,《海的子民》讲述的就是一对越南夫妻的偷渡悲剧,茫茫大海何处是家的悲凉。《窥》里面的偷渡来香港的明仪,被房客胁迫,最后一怒之下打伤了房客,但结局会怎样?没有正面回答,前途未卜。陶然小说与香港历史事件互动明显,最具代表性的是他的中篇小说《没有帆的船》,小说创作的触发点是1990 年代诸多香港富豪被绑架的事件,如小说中主动提及的地产大王王德辉被绑事件(1990 年被绑架,弃尸大海)。小说以富豪汤世成失踪案为导火索,引出和挖掘豪门内斗的故事,其中关于汤邝玉霞和汤炳麟之间的权力争斗尤为吸引人。



三、叙事现代性:现代主义创作手法的践行和成绩


1973 年迁居香港的陶然,与舒巷城、刘以鬯、何紫、阿浓、西西、陆离、小思、黄国彬、何福仁、也斯等作家交好,这些作家中很多都以现代主义文学实践见长。⑤ 加之,余光中1974 年移居香港,在港十年,与宋淇、思果、陈之藩、刘绍铭、小思等人组成的香港中文大学作家群体,倡导现代主义文学,也影响着香港文坛的创作风气。陶然曾回忆自己接受现代主义文学的心路:“当时在内地的文学教育,都是注重写实主义作品,我到了香港,便开始恶补二十世纪以来的外国作品,同时也翻看当时在内地罕见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新文学作品。……因为文学教育的关系,一度执着于写实主义甚至于浪漫主义的写作手法,醉心于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肖洛霍夫、莫泊桑、雨果、梅里美、杰克·伦敦等人的作品;但到了香港,接触了各种不同的流派,当然扩阔视野并不等于全盘接受,应该说,写作时是否合乎心意是最主要的,凡是能够表现心目中想要表现的题材,就可以运用,反之,就放弃。” ⑥


首先,陶然向现代主义学习的过程是漫长的,从现代主义手法的运用来看,陶然最擅长的是意识流小说艺术手法。《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是一篇成功的意识流小说,也是最为陶然所珍爱的中篇小说。全篇用的是白日梦的方式,讲述了有妇之夫萧宏盛与洪紫霞、袁如媚两位已婚女性的感情纠葛。小说中的洪紫霞更多的是萧宏盛的精神伴侣,是一个“女人味十足”的女性。而袁如媚则是一个强势的女性,喜欢替萧宏盛决定一切,但萧宏盛似乎很享受这个受虐的过程。这篇小说有着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影子,和“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的佟振保一样,萧宏盛最终也回归家庭,似乎呼应着张爱玲小说的苍凉风格。


在驾驭时空距离大、内容庞杂的长篇小说时,陶然在小说技巧方面有着自己成功的探索。长篇小说《与你同行》以主人公范烟桥、章倩柳、吴彤霞之间的爱情经历为主要线索,整部小说以意识流手法的“内心独白”展开,以一种双线式的叙事结构当下的返校经历和过往的“文革”岁月。时隔十五年,范烟桥与昔日同学相聚母校,言谈之中讨论的又是过往的校园生活;回忆中不断跳跃的是北京校园故事和香港移居生活。但陶然有着自己的改进:陶然为了展示小说中人物的复调性,一开篇还是以全知叙事展开,慢慢地撤出作者的视角并增加意识流成分。最后,我们能够看到的就是范烟桥在现在与过往之间展开意识流的叙述,加上小说中有大量陶然的自身经历,如早期在香港某杂志的编辑生活、同为侨生的张仁强(小说中的汤波)、多年挚友曹惠民(小说中的苏舟潮),又增强着小说叙事的可读性,他的意识流成了一种有迹可循的叙事艺术技巧。


陶然另一部长篇小说《一样的天空》的主要人物是龙雄集团有限公司老板陈瑞兴、美若和王承澜、芝兰两对夫妇。陈瑞兴和王承澜是大学同学,都是从大陆移居香港的,因为历史机遇,陈瑞兴成为商场成功人士,而王承澜继续着自己的文学编辑事业。小说采用了陶然最擅长的意识流手法,小说每一节变换一个叙事人,陈瑞兴、王承澜、方玫等,每个叙事人把自己的所感所思毫无顾忌地直接展露出来,而且“直接内心独白”和“间接内心独白”交互使用。同时,陶然小说中的叙事人物经常很理智地对自己的思想和感受进行分析追索,而且是在并无旁人倾听的情况下进行的,又融合了“内心分析”的特点。小说中的陈瑞兴不断地叙述着自己艰难的商场打拼、包养小三的经历,王承澜则在一以贯之的底层叙事中,寻找生活的意义。虽然两人的生活轨道是完全两样的,但同为移居香港的新移民,两人的同学之谊是维系他们友情的纽带,而生活中的困境和挑战,又不断地让他们两人互为慰藉,成为不可分离的“亲情”。在种种的立足现实又情怀满满的叙事中,在对自己、对友人、对北京原乡、对印尼老家、对香港的多叙事角度的铺叙中,陶然完成了自己对香港城与人的情感认同,完成了精神上的一次完美洗礼。



结 语


从1974 年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开始,陶然已经对人生豁达了,“人性是丰富多样的,而文学却包容合一,陶然懂得顾及各个方面。他甚至希望和呼唤着唯美和试验”。进入二十一世纪的陶然,集中精力创作了大量微型小说,在一个一个奇思构想的小篇章里继续他的香港书写。如《机率:十分之一》篇末的抖包袱,表面上是给男人的懦弱一个理由,实际上揭示着香港市民的现代都市病。《认人:你肯定?》在人物疯狂的呓语中,我们追踪着事件的始末,而小说笔锋直指现代人正义感的萎缩。另外,《时差》《头球》《签》里人物心理活动的细腻刻画皆为上乘。陶然这个时期的小说,已经完全融合了他批判现实主义、意识流手法实践的创作风格,思想功力深厚,艺术技巧娴熟,成为香港当代文学的重要创作成绩。


注释:

①卢玮銮:《香港故事:个人回忆与文学思考》,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21页。

②陶然:《自己的房间(代序)》,《旺角岁月》,香港:香港文学出版社,2017年,第5页。

③沈舒:《回忆舒巷城—访问陶然先生》,《城市文艺》2011年第3期。

④陶然:《“性格决定命运”—漫忆舒巷城》,《旺角岁月》,香港:香港文学出版社,2017年,第430页。

⑤陶然对前辈刘以鬯高超的意识流手法满怀仰慕的时候,认为他“在手法上,意识流技巧和悬念的布局同时运用。既丰富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也在结构上令读者感到兴味盎然”。参见涂陶然《在创作中不断追求新意—刘以鬯〈天堂与地狱〉读后》,梅子、易明善编《刘以鬯研究专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254页。

⑥陶然:《自己的房间(代序)》,《旺角岁月》,香港:香港文学出版社,2017年,第5、6页。



03

新书介绍





作者简介



陶然


陶然(1943-2019),本名涂乃贤,祖籍广东蕉岭,出生于印度尼西亚万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中国新闻社香港分社编辑、香港《中国旅游》画报副总编辑、《香港文学》总编辑、香港作家联会执行会长、世界华文文学联会副会长、北京师范大学客座教授、苏州大学客座教授、广东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客座研究员、香港康乐及文化事务署文学艺术专业顾问、香港艺术发展局文学艺术顾问。获“2016年度香港民政事务局局长嘉许状”。著有长篇小说《追寻》《与你同行》《一样的天空》;中短篇小说集《蜜月》《平安夜》《岁月如歌》;短篇小说集《窥》《连环套》;微型小说集《表错情》《美人关》《一笔勾销》;散文集《此情可待》《回音壁》《侧影》《绿丝带》;散文诗集《夜曲》《黄昏电车》《生命流程》等四十余本。



内容简介


本书是陶然小说精选,包括他的两部长篇小说《与你同行》《一样的天空》、四部中篇小说《天平》《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没有帆的船》《岁月如歌》以及多篇短篇和微型小说。其中,《与你同行》写一位华侨子弟范烟桥由香港赴北京参加母校校庆后又返回香港短短七天的情思,着重写了他对学生时代恋人章倩柳的深情回忆。《一样的天空》则以主人公的生存独白、灵魂变奏以及作家对存在的言说等多重话语的营构来道出商场竞争中风诡云谲、变幻莫测的人生,揭示香港移民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的生存境况。


陶然的文学创作主要围绕香港生活和情感问题等,构思精巧,语言清新明丽。陶然的小说,融汇了移民、商战、情爱等诸多香港文学的基本要素,但又超越其间:他的作品,有深厚的历史背景,有对现代城市商业文化的本质揭露与批判;他的创作,有现实批判的价值和关于人性奥秘的精神思考,其作品被誉为香港的“清明上河图”。



目录


微型小说

003 机率:十分之一

006 认人:你肯定?

009 头 球

012 签

015 时 差

 

短篇小说

021 冬 夜

027 强者的力量

036 平安夜

046  蜜 月

056  一万元

065  元 老

075  视 角

085  窥

095  碧玉岩

104  空 降

115  倒 错

132  海的子民

143  身份确认

148  出 头

160  迷魂阵

170  砍

 

中篇小说

179 天 平

215 天外歌声哼出

的泪滴

295 没有帆的船

345 岁月如歌

 

长篇小说

391 与你同行

622 一样的天空



04

文摘

1

机率:十分之一


地铁隆隆疾驰,划破地底的深宵;车厢里不是没有空座位,但他宁愿倚在自动门边的角落和她痴缠。


双十年华的方刚血气,抱满一身软玉温香,青春气息汹涌奔腾,一泻千里。此刻全世界都退回到洪荒,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是一种做皇帝的感觉。


末场电影散场,从旺角百老汇电影中心走出来,她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在他耳畔腻声问道,你会不会像那个男主角那样,用生命保护我?


他心中一笑。这个傻妹,一定是看《泰坦尼克号》看得太入迷了。把生存的机会推给女朋友,把寒冷的死亡留给自己?煽情电影罢了,还能真信?


但他嘴上却认认真真地说,当然!


这还用问,答案当然是当然了!


她热情高涨地搂住他的脖子,当众热吻。庙街的人流刹那间便凝住了,只有一双双灼灼的目光在闪动。他的虚荣心获得极大满足,这一刻,他便是皇帝。她笑,庙街皇帝,还是九龙皇帝?你的皇帝,他涎着脸。但忽然便有些别扭,是车厢的灯光太扎眼,还是长期生活在这都市中所滋生的警惕性?定睛一看,赫然是一股凶狠的冰冷目光,焦点散乱,那穿着一身西装的中年汉声若洪钟,都是你,陀衰家!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就一天好日子都没有……



女的娇小玲珑,瑟缩一边,怯怯地,有乜事返屋企先讲啦!


回家!回家你就同我讲清楚!说着,他一拳嘭的一声打在柱子上,惊起坐在附近的一个少女匆匆收起摊开的报纸弹开。他下意识地望向那汉子一眼,岂料视线在空中遭遇,那汉子立刻转移目标,望!望!望什么望!我教训我老婆关你×事!唔通你同渠有路?×××!你信唔信我打你啦,死扑街!


那毕露的凶光已叫他一怯,欲待装聋作哑,却感觉到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喂!你拿出点男子汉的勇气来呀!刚才还在教她模仿温斯莱特和莱昂纳多在船头摊开双手“扮飞”,难道现在就退缩了吗?美人在前,没命事小,失脸事大。这个世界欺软怕硬,我他妈就硬给他看,众目睽睽,谅他也不敢怎么样。他给自己壮胆,恶声恶气地回了一句,我望你?鬼得闲望你,你又唔系靓女!你自己照下镜啦阿伯!


正得意于自己的连珠炮,还来不及望向她,冷不防下巴受到重击,眼前金星乱冒,周围好事的眼睛忽然四散逃亡,没有一个人出声劝止。


地下列车正好开到金钟,车门打开,他一面指着那汉子喃喃地说,你打人!一面却不由自主地往月台一闪。在那车门关上之前,犹听得那汉子哈哈大笑,说我癫?错!我系丧嘅!


下巴依然火辣辣的,见她呆立一边不言不语,他强笑着说,今晚真当黑,撞到一只丧嘅!以为可以自嘲下台,不料她却带着哭腔尖叫,我以为你是我的莱昂纳多,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什么?当然是说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够英雄救美?他极力嬉皮笑脸,你冇听到吗?渠都话渠系丧嘅,我点可以同啲唔正常嘅人一般见识?但那张俏脸依然紧绷,好像冰山从此不能劈开。转往柴湾的地铁启动,她大踏步地坐下,他赔着笑脸跟着,却又不知说什么。旁边有一份丢弃的报纸,他漫不经心地翻看,忽地视线便黏在港闻版的一则新闻上,那题目赫然是:本港十分之一市民患上精神病。



2002年5月12日(刊于香港《作家》2002年6月号)


冬  夜

2


临近午夜了,熙熙攘攘的夜市尚未冷落,大街上红男绿女仍在徜徉,而绿岛餐厅宽敞的卡座上却已经空无一人。它那临街的玻璃门的内侧悬挂着一层墨绿色的布帘,使餐厅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着的外部世界隔绝了,自成一块寂寞的小天地。若明若暗的几盏壁灯,仿佛瞌睡者的眼神,无精打采地映着几个疲惫的侍者的身影。


“工作了几天,你有什么感受啊?”酒水部的王强站在里头,隔着柜面向张诚问道。张诚是一个星期前才来这里当侍应生的。


“还好。我只求糊口,根本不去计较什么。”张诚漫不经心地答道,扫了还只有十六岁的王强一眼。他忽然发觉那张脸上已经开始爬出了几道轻微的皱纹,上唇也冒出了绒毛似的胡子,看上去显得比他实际的年龄要苍老得多了。他心里一沉,随即电光火石般地联想到比王强大了几乎十岁的自己,虽也还不算老,但是这几年来饱尝生活的煎熬,岁月不也无情地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显著的痕迹吗?张诚万念俱灰地叹了一口气,随身往柜台上一靠,自言自语似的,他幽幽地补充了一句:“对我们来说,也不可能去计较什么。”


王强怔了一下,看了看满脸阴沉的张诚,随即好像被那压抑的气氛感染,他机械地转动着手中捧着的盛了半杯茶水的玻璃杯发愣。两个人隔着几乎齐胸的柜面相对默然。


“你知道,”过了片刻,张诚望了正低头沉思的王强一眼,便把视线移到天花板上去,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这个年头,失业的人那么多,我如果能够在这里混下去,不被老板炒鱿鱼,已经算是幸运了。你说我还能要怎么样呢?”这时,低音喇叭中传出如怨如诉的女声,在唱着一首什么歌,缥缥缈缈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飘了过来。


忽然,从餐厅的弹簧门跨进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他满不在乎地游目四顾了一下,才摇摇摆摆地找了个位置坐下。职业性的反应,使张诚从迷茫中立即惊醒过来,匆匆奔向来客。他隐约觉得那人从街上挟带而来的一股寒气扑上他的脸,原先室内的温度,竟使他一时忘记了这正是二月天。张诚漫无目的地望了一下那客人,忽地一愣。他俨然觉得有些面熟,但仓促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那被掀起来的思潮在他脑海中澎湃着,一发不可收了:一个又一个久违了的名字,闪电般地涌现与消逝,但终于都没有对上号─虽然他心中断定自己是认识来人的。


端去了客人所要的咖啡,张诚又回到了柜台边。他看到王强正伏在柜面上注视那来客,不由得沉吟着问道:“你认得他吗?”


“唉!那是大明星廖化呀!能不认得吗?”王强脱口答道,接着好像才发现有些不对,他赶紧自我解嘲,“我是认得他,只不过他并不认得我呀!”说着,他有些难为情地笑了,那笑容流露出合乎他那种年纪的稚气。


“大明星?”张诚恍然大悟似的,“怪不得我也觉得面熟得很呢!”


话虽是那么说,但张诚的心里却还在固执地继续追寻答案。十年来,他很少踏进电影院的大门,一向对明星并不熟悉,所以在他的脑海深处其实并不相信自己果真是从银幕上认识那人的。他转过头来再度向来客望去,只见廖化正在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夹着半截燃着的香烟,而嘴角上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那特殊的动作和表情顿时使张诚的思维捕捉到一个相似的面孔:他上中学时的同学王利成。他的心一震,连忙问王强道:“廖化不是他的真名吧?”


“谁知道呢?”王强漫声应道,“让我想想。哦,对了,好几年前我好像在什么娱乐杂志上看到,他原来姓王。你问这干吗?”


“他确实姓王吗?”张诚并不回答王强的问话,双眼盯住了他,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我记起来了,是姓王。因为与我同姓,当时我还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光荣。现在想起来是多么可笑!不过那时我是个标准影迷哩!”说着,王强把眼光移向别处。



“那我可认得他了。”张诚欣然地说,他并没有注意到王强显得有些忸怩的动作,接着一个箭步便跨了出去。


“喂,你……”措手不及的王强感到突然,他不明白张诚想要干什么,他只来得及讷讷地吐了几个字,张诚早已头也不回地迫近廖化的桌边。


“你是不是叫王利成啊?”张诚迎面就热切地开口问道。


被惊动的廖化困惑地看了张诚一眼,随即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唔。”


张诚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听到这句肯定的答复,他更忘形地抢上一步,摇着廖化的肩膀就叫:“哈!利成!你什么时候成了大明星?!”


“阁下是谁?有什么指教?”廖化看到这个身穿红色制服的侍应生竟然做出这样亲热的举动,不觉感到大失身份,语气中已经明显地带着勃然大怒的味道了。张诚蓦然吃了一惊,他急忙缩回了手,退了两步,但还是忘情地叫道:“我是张诚!张诚呀!上中学时我和你同座的呀!你记得吗?”


廖化愣了一下,他茫然地看了看那在极力唤醒他的记忆的人。他为众多的影迷所包围,除了来头比他大的人,他是很少记住什么人的。一会儿,他才含糊地“哦哦”着,那声音仿佛塞在喉中不愿出来,满脸的冰霜顷刻间挤成一团麻木的笑容。他迅速地将那杯咖啡一饮而尽,起身道:“对不起,我还得去拍片。再见再见!”匆匆地付完账,他随手往张诚的手中塞了什么东西,便扬长而去。这唯一的顾客的离座,终于使曾经有些生气的餐厅重归沉寂。看着留在手中的一元硬币,张诚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他慢慢地踱了回去。王强望着双眉紧蹙的张诚,探起上半身问道:“你们认识呀?他认你吗?”



张诚惨然地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忽然他又感到了手中那块硬硬的东西,一股愤怒的情绪使他抑制不住地叫了起来:“临走还给我一元小账,妈的!这不是明明在给我一记耳光吗?”说着,他捏紧了手中的那块硬币,狠命地往地板上摔去。


那小圆片骨碌碌地滚了很远,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失落了。


“我看他是怕你会求他帮忙吧!”王强轻轻地用右手的食指机械地敲着柜面,这样估计道。张诚听了,不禁又回想起廖化那匆匆离去的背影,他心头一震,忍不住叫屈道:“笑话!我怎么会那样不识相?只不过是老同学久别重逢,想叙叙旧而已。你说,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的想法我了解,但人家可不会理你这一套。他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张诚惊疑地看着王强,问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别忘了,这里是餐厅,各种人物经常出入。天长日久,我自然就熟悉他们的想法了。”这时的王强仿佛一下子又变得老成了。


“唉!”张诚的叹息声包含了复杂的情绪,“我原以为千变万化,是人总还有一点人情。”


“人情?”王强撇了撇嘴,冷笑着说,“人情值多少钱一斤?现在他是大明星,拍一部片拿十几万;而你是侍者,一个月只有三四百。大家身份相差得太远了,怎么可能谈到一起呢?”


听着听着,张诚不由得低下了头。这时煤气炉上刚煮沸的开水,发出嗤嗤的声音,化成了股股蒸汽从壶嘴急剧地冒了出来,飞升到天花板上去,王强快步地去熄火。


张诚打了个呵欠,觉得有了困意。看看壁上的电钟,已经是两点钟了,他想:还要再挨一个小时呢!他朦胧地记起每次在万籁俱寂的冬夜中走回家时又冷又乏的苦处,思量道:“哪一天我也可以像那些无须为生活奔波的人们一样,在午夜前钻进被窝里,哪怕只是一夜,也该有多好!”


正在编织如意的梦,张诚突然一惊,醒了过来。原来他打了一个猛烈的盹,头都几乎碰到柜面上了。他揉了揉又重又酸的眼皮,觉得清醒了一些。这时,冷意又开始袭上他的心头。


1974年4月24日(选自《香港内外》,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 年6月初版)


总编:凌逾

责编:李瑞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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