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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凌自杀,来自12个孩子父母的证言

镰田慧 非虚构时间 2023-08-03


前段时间有一部大火的韩剧《黑暗荣耀》,讲述女孩文东恩在高中时期被同学们霸凌,一度差点自杀,后来放弃寻死的念头,多年后向当初霸凌她的人们复仇的故事。


剧中的文东恩复仇成功,而现实中的欺凌事件发生以后呢?


《黑暗荣耀》剧照,文东恩(宋慧乔 饰)


校园欺凌一直是日本严重的社会问题,悲剧总是一再上演。然而,根据日本文部科学省统计,1999年至2005年间,欺凌自杀事件的数量却是“零”。这反映了学校和教育行政当局应对欺凌问题时重私利轻责任,瞻前顾后、束手无策,因而一味粉饰太平。


今天为大家推荐的新书《欺凌自杀》,由日本记者、纪实作家镰田慧采访了12个因欺凌而自杀的孩子的父母,通过他们的证言,揭露教师的冷漠疏忽、校方的推卸责任与教育委员会的明哲保身。严峻的现实令人忧虑,更发人深省。



阅读一个个沉重的案例,特别是倾听了孩子们的遗言,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将深切感悟到:痛苦是不可比较的,质问受害者不够坚强是何等虚伪自大。要阻止悲剧发生,只有杜绝欺凌行为本身。



因孩子自杀

而被舆论指责教育不当的父母

岩胁克己(55岁)  岩胁寿惠(53岁)


摘自《欺凌自杀》

(日)镰田慧 著

吴松梅 译


1988年12月21日,富山县富山市,当时就读于市立奥田中学初中一年级的岩胁家长女岩胁宽子(13岁),从自家所住公寓四楼阳台跳楼身亡。留下写有反对校园欺凌的遗书。据遗书得知,宽子因体弱多病,在学校遭到同学持续辱骂“臭”“脏”等,并被长期孤立。


父亲克己先生说,他在书店只要看到标题带有“欺凌”的书就一定会买下来。


岩胁夫妇做厨师工作。稍有闲暇时,便会尽力收集校园欺凌问题的相关资料。二人也在积极呼吁相关部门公开同学们写给宽子的追悼信和“事故调查报告”。


“我们向教育委员会申请公开相关资料,但他们拿给我们看的资料上,很多内容都被涂黑了。申请信息公开之后,我们多次请求教育委员会允许我们见见班主任,但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让我们联系校长。而当我们找到校长时,校长又说此事已全权委托教育委员会处理了。他们互相推脱,毫无诚意。因此我们只能开始自己学习了解校园欺凌问题。”


克己先生在女儿自杀身亡后,便开始收集与欺凌相关的报道,并做成剪报本。现在剪报本已经整理了十余册,相关报道的数量如此之庞大,桩桩件件都记载着当代学校教育中的残酷。


《少年的你》剧照


“对这个世界我已厌恶至极”


克己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七年多了,我总感觉宽子的气息依旧留在我们身边,宽子用过的东西我们也不忍心收拾,就连当时她用的课程表现在仍然贴在原处。


宽子就是从那个阳台跳下去的。那天晚上大概是十一点多,和往常一样,宽子最后一个去泡澡,那晚她一边泡澡还一边唱起了歌。我躺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听着宽子的歌声。她妈妈感冒了,吃了感冒药,平时不怎么吃药所以药效很显著,一下就沉沉地睡去了……总之,我睡着之前还听见宽子在浴室里唱着歌,结果等我醒来却发现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儿。


寿惠  那天我是在凌晨一点十分左右醒来的。因为睡前吃了药,当时还感觉很奇怪,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我家很小,所以我一睁眼就发现家里好几处灯都亮着,当时我还对女儿喊“快睡吧!”,但没听到女儿的回答,我想别是开着灯睡过去了吧,过去一看发现她不在床上。我觉得很奇怪就赶快出门去查看。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克己  发现宽子不在家,我就走到阳台上往下看,发现她倒在楼下地上。也不知道是出了事儿倒在那里还是躺在地上睡着了,我立刻飞奔出去。连鞋也顾不得穿,光着脚就跑下楼了。下去一看孩子可能是头朝下落地的,脸都变形了。我当时满脑子只想着赶快叫救护车,就转到公寓前面的公寓电话亭,拼命按绿色公用电话上面的红色按钮。但是其实紧急报警键是在电话下面的呀。所以当时救护车和119都打不通,我已经慌了,完全不知所措。电话一直打不通,我就跑到商店街,挨家挨户去敲门,想着看能不能找到人。终于在敲到大概第五家时,那家男主人在家,帮我叫了救护车……那天的事情历历在目,至今难忘。我穿着睡衣,光着脚就坐上救护车跟着去了医院。到了医院,我和妻子被分别带到两处,警察已经等在医院了。


寿惠  警察在医院走廊里做了案件笔录。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克己  警察在做案件笔录时,接到去我家搜查的警察打来的无线电通话。他们是擅自去我家搜查的,并没有提前告知。接完电话警察对我们说“笔录做到这里就可以了”。当时如果警察清楚告诉我们他们找到了宽子的遗书,把遗书给我们看看就好了。如果警察告诉我们遗书的事情,我们一定会要求他们把遗书留下的。但当时他们只是拿着个信封跟我们说“这个我们拿走调查了”。遗书就在信封里,可我们当时完全不知道啊!后来通过警方的案件通报,还有记者写的报道,我们才得知女儿遭遇了校园欺凌。已经公之于众了,所以学校也不得不承认吧。


遗书(全文)


你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吗?班里同学都躲着我,说我的坏话。如果是你,你能继续活下去吗?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信心了。我对不起辛辛苦苦把我养大的妈妈和爸爸。妈妈、爸爸,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大家可能会说不过是校园欺凌而已。但是,我的遭遇实在是太痛苦了。谢谢你们,曾经温柔待我的人。谢谢你们,把我养大的爸爸、妈妈。


对这个世界,我已厌恶至极了。


初一三班的××、××、××、××、××、××,我是不会原谅你们的,你们不要再欺凌别人了。


日剧《家族游戏》剧照


“耽误了我家孩子考学怎么办”


克己  作为父母,我们很想在孩子摔落的地方摆上鲜花,供上鲜花和线香,双手合十来追悼女儿。但是,因为楼下是商店街,所以我们只能作罢。尽管如此,仍有流言蜚语指责我们,说我们在孩子去世的地方连花都不供,正因为有这样的父母,孩子才会变成那样……自出事起大概有半年的时间,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会有人打来无声电话骚扰我们。这实在是让我们受不了。


寿惠  无声电话会在半夜里每隔十分钟打来一次,持续一个多小时,连续好几天都是这样。后来,就开始白天也打,凌晨也打。有时听筒中会传来家庭电子游戏机的声音,所以我们猜想有可能是小孩子。我们下定决心,既然如此,只得由我们去习惯了,电话打来时,我们就拿起听筒默默地听着。虽然是无声电话,有时会听到对面传来咚咚的钟表报时声。于是我们猜想对方用的是家里的电话,而不是公用电话。大约三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每天一过晚上12点,就会有无声电话打来。白天也不时有电话打来,持续了半年之久。



宽子是在12月去世的,刚好是紧张的考前冲刺期。家委会里一名初三的学生家长对我们抱怨:“因为你家孩子的事情,我家孩子考不上报考的学校可怎么办!”唉,原来给大家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啊,当时我们这样想着,只能保持沉默。



克己  其实在宽子去世后的两年里,我每次看到四楼的阳台就会忍不住流泪。我家在车站附近,下班后从车站走回家的途中有一个路口,每当在那里等红灯时,抬头就能看到公寓楼,看到与我家类似的阳台……那时,宽子已经失去了平常心,肯定是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为什么我们没能发现从而救下她呢。


当时不断有人谴责我们家的教育有问题,养育了脆弱到自杀的孩子。他们完全不管孩子为什么自杀,只是一味地谴责家长。失去了孩子,又被世人谴责,自杀孩子的遗属要承受两倍甚至三倍的伤害。我想因欺凌而选择自杀的孩子的父母,多多少少都有着和我们相同的经历吧。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寿惠  我家孩子直到最后一天都在和欺凌行为抗争。在她去世一年后我们才知道,就在自杀那天,宽子正要走出教学楼时,看到一个女生在找被人藏起来的鞋子。宽子就对那个女生说“那我也帮你一起找吧”,然后开始帮女生找鞋子。宽子在家从来不跟我们说这些事,所以当天我们并不知道,后来才听那个女生的家长说的。


宽子那天还跟另一个同学说过话。据说那个孩子当天在学校也遭遇了欺凌。宽子和她一起回家,用富山话对她说“你明天能坚持上学吧”,一边说着她还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给她鼓励。然后两个孩子就各自回了家。


宽子在鼓励过同学之后,自己却在那天晚上从阳台跳了下去。这样说起来,宽子那天其实目睹了两起校园欺凌事件啊。我想,在那之前宽子在学校肯定也见到过各种欺凌,可以说这孩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与校园欺凌抗争吧!因为她死得太突然了,我一直都无法相信,总觉得宽子是不是因为不小心才失足坠落的。


《步履不停》剧照


克己  因为那天宽子在浴室里还一边唱歌一边泡澡呀。她明明在学校被欺凌十分痛苦,在我们面前却一丝一毫都没表现出来。不过,那天的4天前(12月17日)是宽子的生日,因为肠胃不舒服,她几乎没怎么吃生日蛋糕。宽子去世后,我们把剩下的生日蛋糕供在阳台上,后来才看见蛋糕上留有手指印,宽子果然还是很想吃生日蛋糕的呀!


总之,大家一直指责我们做父母的,为什么没有看到孩子发出的SOS信号。但事实上,孩子是不会把自己受到欺凌的事情告诉父母的,甚至反而会故意装出开心的样子。宽子也是如此,每天出门去上学时,她一点儿都没表现出很痛苦不想去学校的样子,反而很大声地喊着“我去上学啦!”她每天都是这样出门,我们耳中一直回响着她出门时爽朗的声音,想都没想过孩子遭到了校园欺凌。后来我们才想明白,宽子故意大喊一声再出门,那是为了给自己加油打气,意识到这一点后,就更加痛心了。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寿惠  要说孩子的SOS,那时宽子刚和好朋友吵了架,所以没什么精神。而且当时她又恰好身体不好,正在腹泻。她身子一直很弱,经常会腹泻,一般4天左右就能康复,但那次的腹泻却持续了一周。后来想想,那次腹泻她康复得比平时慢,应该是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


宽子是个容易生病的孩子,那段时间又一直腹泻。所以当时我只知道宽子因为腹泻而不大有精神,却没有看穿孩子还遭受着精神上的欺凌。宽子一有点儿感冒就会影响到肠胃,因为她免疫力弱,这些症状又会引发哮喘或者肾脏方面的病症。这孩子的膀胱比其他孩子的要小,如果尿液蓄积就会倒流,进而引发肾盂肾炎。这孩子就是这样体弱多病,但升入中学后,随着抵抗力的增强,体检结果也逐渐恢复正常,我们都说这孩子马上就要痊愈啦,没想到就在这时她却出事了。


还有,宽子右锁骨骨折过(1988年6月27日)。在学校体育节上,学生们都在操场上时忽然下起了雨,大家为了避雨,全都一股脑儿地涌向屋檐下。宽子也和其他同学一起跑,一个男生从后面跑上来撞倒了她,导致她锁骨骨折。听说那个男生停都没停就跑了。后来为了治疗骨折,宽子贴上了膏药,之后听说因此宽子被同学们骂“臭死了”“脏死了”等等。就算这样,宽子也没有告诉我们在学校被欺凌的事情,这孩子应该是因为自尊心吧。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克己  宽子是个要强的孩子,无论什么问题都想靠自己解决。我们也确实想要培养孩子的独立意识,什么事情都让她自己做,现在经常会想,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寿惠  宽子骨折的时候,我们能更强硬地处理就好了。当时我们找了老师两三次,希望能找出从后面撞倒宽子的那个学生,让他道歉,让他对宽子说句对不起。我们提出,希望学校能通过广播,呼吁那个男生站出来,希望学校能用尽所有办法,找到那个男生,让他道歉。然而学校却毫无作为,给出“尚未查明”的答复就草草了结了。现在我们很后悔当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宽子当时说过是某个男生干的。


宽子即使回到家,也闭口不谈被欺凌的事情。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完全没表现出来异样。宽子被欺凌的事情,我们是在她去世之后才从班主任那儿知道的,有些是从报纸上读到的。因为宽子经常去找班主任反映,所以班主任十分清楚宽子的遭遇。报纸上也写道,班主任说他感觉到了危险。报上还写着,出事之前班主任正打算找一年级的年级主任商量这件事。


但是,宽子本人跟我们却什么也不说。如果她在自杀前多少告诉我们一些,我们就会留意观察了。但我们丝毫没看出孩子要自杀的征兆,她自己也总是作出开朗的模样。当时哪怕宽子稍微流露出不开心的表情,我们就能察觉了呀。


克己  听说在六七月的时候,老师与实施欺凌的五六个学生以及我家孩子进行了三方谈话。宽子当时也跟我们说问题已经解决了。但据说其实在那之后情况反而变得更加严重了。我们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宽子保护了另一个受到欺凌的孩子。她因为保护了那个孩子,自己成了被欺凌的对象。而且,宽子保护的那个孩子也加入欺凌者那边,宽子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们开始并不知道这些,直到其他班的学生把这些写信告诉了《北日本新闻》,朋友看到告诉了我们,我们才终于了解到这些真相。


《我们的世界》剧照


朋友们写给宽子的信


克己  宽子的遗书里写了6个孩子的名字,但我想,也许这6个孩子并不知道是他们的欺凌造成了我家孩子的死亡,或许他们至今也不知道。我们向校方提出“至少让我们与这些孩子的父母沟通,到时候请一定让这些孩子与他们的父母同时出席”,可学校完全不配合。


给宽子的信

(宽子死后,在整理其遗物时发现的信件)


虽然有些对不起你,但我以后不再理你了。因为如果和你来往的话,大家都会躲着我。我接下来说的可都是实话。


其实××也很讨厌你。说你爱撒谎、性格不好,还说你让人觉得很恶心。


三班所有人都这么说。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不理你吧?是因为你爱撒谎、性格差才会被无视的。


我和你来往的时候,三班的人都很讨厌我,你是知道的吧?


最近三班的人开始主动来跟我说话了。××也是,男生女生都来和我说话了。特别是××经常来找我。


××说了,大家一起无视你,跟所有关系好的人都说了。


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别那么亲切地称呼××!


少在××面前装乖!


恶心死了!恶心死了!笨蛋!


《少年的你》剧照


寿惠  从这封信能看出来,和我家孩子关系好的人一定会被欺凌。这是全班一起欺凌啊!或者说是大多数人一起实施的集体欺凌。


克己  据说宽子曾经保护过的那个孩子,当她从宽子座位旁边走过时,竟然提着裙角对宽子说“真脏”。唉,肯定是其他同学命令她那么做的。宽子在12月19日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们。这孩子最后在一本没有日期的笔记本里写道:“老子我会加油的,绝不会轻易被打败的!”宽子平时不是会说出这么男性化语言的孩子。而且这句话是她用左手写的,因为当时她右锁骨骨折了。


寿惠  后来,学校告诉我们,“学生会正在主导开展校园欺凌清零运动”。虽说如此,可我家孩子已经死了呀。我想现在重要的是,学校要认真调查并记录已经死去的这个孩子的事情。应该调查清楚校园欺凌具体是如何发生的,孩子经受了怎样的痛苦,调查并记录好每一个具体事件是非常重要的,可是学校对这些全然不理,只是交给学生会。我很怀疑,学校的老师们是否真能对解决欺凌问题起到指导作用。


《我们的世界》剧照


克己  校长来到家里,对我们哭着说:“我自己没几年就要退休了,可是班主任老师还很年轻,还有未来……”这话的意思就是让我们以后不要再追究宽子的事了,他居然能轻易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宽子出事以后,富山也发生了欺凌自杀事件。那是一个小地方,欺凌自杀事件在那样的地方发生,家长更是哭诉无门啊。我们知道后马上赶了过去,果然,家长受到压力难以开口。教育委员会也是一副只要让欺负人的孩子转校就完事儿了的样子。我说,不应该这么处理,教育委员会以及学校应该做的,是彻底调查欺凌的详细真相、尽全力消除校园欺凌现象吧!而且报纸也是,两三天后就不再报道这个话题了。


寿惠  那个孩子的母亲告诉我们:因为地方小,亲戚们知道后,都劝他们“别说些没用的话”“不该说的别多说”!他们真是什么都不能说啊。


克己  于是,我们要求教育委员会公开相关资料,但他们却说什么:“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还有人指责我们:“你们住着市里的房子,怎么还能说这种话?”


寿惠  他们对我们说:“你们家住着市营住宅,还能做出这种跟市里作对的事来啊!”还有人打电话来说:“宽子已经去世6年了,每次出现有关欺凌自杀的报道,她的同学们都会伤心难过,你们适可而止吧!”


克己  只不过是请求公开相关资料,就受到这么多攻击。可想而知,如果提起诉讼,大家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到时候我们肯定会被大家完全孤立的!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教育委员会、公文公开审查会都做了什么?


克己  法务局的人第一次来我家时,问了一句要不要提起诉讼。当时我们根本没有考虑过打官司。我们想着宽子已经走了,事到如今就算提起诉讼孩子也回不来了,另外还考虑到其他的孩子,所以就回答道:“目前我们不打算提起诉讼。”其实,法务局的人来我家就是为了听到这个答复吧。如果当时我们说要起诉的话,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可能他们会更认真地调查吧。当时法务局的人应该也是怀疑这次事件涉及到侵害人权,才来我家的吧。但是,不知道学校怎么跟他们说的,总之,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实际上,当时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欺凌是宽子自杀死亡的真正原因,总觉得她应该是不小心才失足坠落的。当得知孩子是因为不堪欺凌而选择了自杀时,我们心痛不已。作为父母,我们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宽子为何一定要自杀。我们觉得了解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这也可以告慰宽子的在天之灵。然而,校方完全不告诉我们宽子在学校里究竟遭遇了什么,这实在是令我们难以理解。为了弄清事情真相,我们向教育委员会提出,申请公开“事故调查报告”。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这是因为我们觉得“事故调查报告”里应该记录了宽子所遭遇的校园欺凌的详情。但是,报告里完全没有涉及这些,只写了事发之后老师做了哪些教导。这让我们觉得很奇怪,于是我们继续一次接一次地提出要求公开相关资料的申请,最后,所提交的申请种类竟多达20余种。


东京都町田市的前田先生家也遇到了和我们同样的问题。他们被告知作文已经被处理掉,不存在了。他们听说那些作文是事件发生当时让孩子们写的,所以请求学校一定拿给他们看看,但校方却以“会对孩子有影响”为由,没给他们看。


不久又听老师说,有两三个欺凌过宽子的学生一起去找老师说:“我们也死了算了!”我们想着不能再让这样的悲剧发生了,最终,就没能再继续追究下去。


宽子二周年忌时,我们也想过再次提出请求,但那年刚好宽子的同学们正面临高中升学考试,为了不影响孩子们高考,我们就决定等到六周年忌的时候再说吧。现在回头想想,当时我们应该更强势一些。不过,要考虑到孩子们的情况,我想任何人都会和我们一样,实在很难强势起来。我们一直期待学校会妥善处理,这大概也是受害者父母的普遍心理。我们并不是要责怪那些实施欺凌的孩子,但是,为了将来不会再次发生宽子那样的悲剧,我们恳请学校能够诚心诚意地尽可能有效指导学生。


《少年的你》剧照


对于我们提出的公开相关文书的请求,教育委员会给我们的答复里只有“不存在”三个字。连为什么不存在都没有写。我们询问原因,始终没有得到答复。为什么会不存在?是过了期限被处理了,所以不存在,还是有其他原因?我们列出有可能的具体选项做成表格,提交给教育委员会,请他们在上面明确答复。可是,教育委员会却以这种答复会形成公文为由,拒绝了我们。


“不存在”的文件实在太多了,这说明学校在这件事上几乎毫无作为,没做任何处理。


在临近宽子七七忌时,有名学生的父母来到我家,据他们说:“学校一直说警方在调查此事,所以学校不能调查。”学校也对我们说了同样的话。校长跟我们说:“警方已经做了调查,学校无权像那样进行调查,因为学校毕竟不是警察。”这话不是很可笑吗?警察从警察的角度调查,学校从学校的角度认真查清事件真相并对学生做好指导,这不是应该的吗?但是学校却什么都不做,只想着坐等事态平息。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我们向教育委员会提出了很多请求,但实际上他们完全没有进行相关调查。例如书信的事情,教育委员会所做的只是打电话给校长,然后把校长的答复转达给我们而已。作文的事情也是一样,他们仅仅是打电话询问了校长,然后把校长的答复“已经烧掉了”转告给我们。无奈之下,我们只能再次向审查会提出异议,寄希望于审查会身上。可是,这个审查会直接采纳了教育委员会那名课长的说辞,做出了决定。我们质问“审查会为何不进行独立调查”,结果他们直接说:“该做的事我们都已经做了,如果你们还有什么异议就只能找法院了。”


这个审查会的正式名称是公文公开审查会,是独立于教育委员会之外的机构,成员由市长直接任命。教育委员会是要咨询审查会的意见的。按照制度,审查会应该在听完我们的口头陈述与教育委员会的意见之后,由5位审查员做出决定。尽管制度是这样,但这个审查会的会长是市里的顾问律师。我当时也提出质疑:“这种身份的人怎么能做出公正中立的审查呢?”但没有被采纳。


我家孩子当时是在初一三班。刚刚提到的作文其实一共有两篇,一篇是组织全班写的,主题为“给岩胁同学的告别信”,另一篇是让全校学生写的,主题为“如何防止不幸的事件再次发生”。当我们要求查看作文时,教育委员会给我们的答复是“以‘如何防止不幸的事件再次发生’为主题的作文已经被烧掉了”。按照他们的答复,那么另外一篇以“给岩胁同学的告别信”为主题的作文应该还在啊。


《我们的世界》剧照


说到作文的所属权问题,那应该是属于写作文的学生们的。虽然作文主题是“给岩胁同学的告别信”,但这些作文既没有被邮寄给我们,也没有被供奉于灵前。通常学校会如何处理学生们写完的作文呢?据说一般会发还给学生,其中有些写得特别好的、具有文学性的,会由学校留存。但是,教育委员会给我们的答复却并非这两种通常处理方式的任何一种,他们说“班主任烧掉了”。说是全班写的作文都被班主任烧掉了。这种说法与教育委员给我们的答复是存在矛盾的。


我们向教育委员会申请公开的是孩子班里组织写的“给岩胁同学的告别信”这篇作文,教育委员在答复中却换成了全校学生一起写的那篇“如何防止不幸的事件再次发生”。而且当我们追问是谁烧了全校学生所写的作文时,只得到十分模糊不清的答复,说“可能是一位老师处理的吧”。答复里明确写着“烧掉了全校学生写的作文”。


也就是说,依照这些答复,班主任一人烧掉了全校学生写的“如何防止不幸的事件再次发生”的作文。但奇怪的是,尽管给我们的答复是无法提供,但是初一三班组织写的那篇作文却被公开了,并且刊登在多家报纸上。即便如此,他们还一直狡辩说已经烧了!


《少年的你》剧照


来自全班的语言暴力


寿惠  女儿死后,我们跟校长说过:“请把这个噩耗告诉欺负过我女儿的那些孩子的家长。”但是没有一个人到我家来。直到临近宽子的七七忌时,有一两名家长前来吊唁。我们一直认为,当父母的,听到自己孩子的言行导致一个人死亡的消息后,一般应该会坐立难安吧,但是竟然无一人过来。原以为那些欺凌者的父母如果了解了我们的想法就会来的,但事实上,学校根本就没有把我们的想法传达给那些实施欺凌的学生的家长。所以,我对学校说:“学校解决不了的话我们就去找律师。”听到我们这么说,校长和班主任才慌忙行动起来。


于是,实施欺凌的6个人中,有5个人的父母就到我家来了。看来学校之前什么也没跟对方父母说啊!尽管这样,我们也一直为这几个孩子着想。尤其是听说其中的两三个人一起找过老师,说“我们也死了算了”,要为这些孩子着想的心情就更强烈了。可是,我家孩子被逼死了,我们本应该更强硬一些的呀!


虽说宽子没有受到实质意义上的肢体暴力,但对孩子来说,语言暴力应该是更难以承受的。听说当时已经形成了全班一起对我女儿施加语言暴力的氛围。我想如果老师能认识到什么是欺凌的话,就不会仅仅是走过场一样三方谈个话,就以为已经处理好了,草草了事。那之后的处理方式很重要,老师能留意到这些就好了。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克己  宽子的事件发生之后,学校只想着一瞒再瞒。我们没有通过诉讼的方式,而是请求教育委员会公开相关资料。资料一点点被公开了,我们才发现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实际内容。申请公开资料,分为公文公开与个人信息公开两种。有时公文中没有的内容会在个人信息中出现,但我们申请得到的回复却是一次又一次的“不存在”。当我们提出希望教育委员会写明不存在的原因时,教育委员会只是答复说:“如果写出来的话就会成为公文,所以我们不能写。”


身为父母,我们却完全无法知晓孩子在学校发生了什么,这让我们感到非常遗憾。学校为什么不告诉家长呢?我们问的并不是谁欺凌了我家孩子,我们只是想知道孩子在学校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欺凌,只是想要知道详情。


寿惠  老师应该也有他个人的看法吧,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呢?出事之前我们一直非常信任学校。如果学校和我们真的互相信任的话,那么我们就无需一次次地申请公开资料,不用一次次通过信函沟通,只要通过口头交流就能做到充分的相互理解了。希望学校能努力做一些让我们重拾信任的事。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欺凌自杀》

(日)镰田慧 著,吴松梅 译

ISBN:9787532791897

定价:48元

出版时间:2023年6月

上海译文出版社

 

内容简介:

我四处走访自杀孩子的父母,是想了解那些受到欺凌的孩子的感受。因为被害者已经不在人世,我们无法直接去倾听他们的心声。但是,通过多次去拜访那些受害者的父母,聆听他们的悲叹,将孩子逼至自杀境地,或者说是未能尽到挽救他们生命责任的当代学校,以及残酷凉薄的孩子们的世界,逐渐浮现在眼前。

甚至于,这种将人欺凌至死的残酷,在事件之后还蔓延到受害者的父母,转变成区域对被害者家人的孤立问题。这简直超乎我们的想象。

——摘自本书前言


作者简介

镰田慧,1938年出生于青森县。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毕业。曾是新闻和杂志记者,后成为自由作家。著有大量纪实作品,包括《从死刑台生还》、《前往日本列岛》(全六卷)等。另有作品集《镰田慧的记录》(全六卷)。1990年凭借《反骨:铃木东民的一生》获新田次郎文学奖。1991年凭借《六所村的记录》获每日出版文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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